1936年9月5日,魯迅先生已經反複咳嗽發燒許久,終于溽熱的夏季熬過去,咳嗽逐漸減輕。他又開始在三樓的那個台燈下奮筆疾書了。不久,他在《中流》雜志的第二期發表了一篇雜文叫做《死》,這篇文章是他去世前一個月所作。文中,他曾經留下像遺言一樣的幾段話:
一,不得因爲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禮儀,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麽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一個詩人氣質的作家,他的魅力往往在于其性格中有著神秘的偏執,而這種偏執表現在于對某些事物的決絕否定,魯迅便是如此。在中國有句老話叫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是魯迅先生卻不是,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已經在病中掙紮許久,對死亡已經思考了很久。這像遺囑一樣的文章中,最後卻有幾句醒目卻警示的文字,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總是不禁去思考,魯迅先生這樣的思想家與文學家爲何對待“寬恕”有這樣的看法,他所謂的不寬恕是指什麽,他爲何要如此決絕呢?
筆者試圖從兩個方面尋找關于魯迅先生“不寬容”的原因,從而來講述這背後的故事和原因。
一、背負童年的陰影,他成爲清醒者的絕望
大多偉大作家的童年總是帶著陰影的,而這份隱秘的痛,一生也無法抹去。正是由于這種無法選擇的生命之初的憂傷,才促使作家進入文字的世界,去追尋他的人生出路。魯迅也不例外。魯迅生命中的“影”,伴隨其一生,也正是總是萦繞著影的追隨,他的內心一直在驅逐著、否定著某種事物,這使他的性格決絕而帶有逼人的劍客之氣。
魯迅的童年是絕大多數研究魯迅的學者繞不開的話題。本文不想贅述其遭遇,而主要在他的心理突變與其在此階段種下“不寬容“種子的因。
13歲的科考案,使魯迅家道中落,父親的病更是爲這個家蒙上一層陰霾。我們從他的自傳體散文集《朝花夕拾》中,可以找見這段經曆的心理變遷。更確切的說《朝花夕拾》中的零散記錄恰恰在另一方面展示了,時隔三十多年以後,魯迅記憶猶新的是什麽,無法忘懷的是什麽,爲什麽他總是無法忘記這些?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最精彩的展現了還浸泡在幸福之中的童年生活。“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色的桑葚……但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的樂趣”[1]這短短幾句話就展現出兒時的他調皮、活潑,此時的他生活過得幸福而滋潤。這是魯迅一生最讓他懷戀的溫暖,當已入中年的他再次對這些進行追憶的時候,那種幸福感和喜悅依然躍然紙上。但是到了《父親的病》,他的筆端之下流露出生活的沉重以及對那些落井下石的庸醫的憤怒。這一經曆在他是深植入記憶,在《呐喊•自敘》中他說:
“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裏,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台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櫃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辱裏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櫃台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
經過時間的洗刷,事件或許慢慢模糊,但是這件事中的情緒一直存在,甚至將轉化爲潛意識,像影子一樣影響著他今後的思想。他說:
“所謂記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思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麽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
這些無法忘卻的記憶,沉澱下去,成爲內心淤積的結,一部分幻化成了文字而去排遣。比如《野草》中,那篇《影的告別》:茫茫的昏暗中,影在不知時候的時候于無地之間徘徊。其實這樣模糊的意象與低沉的情緒一直存在他的小說這部散文集中,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他性格中那揮之不去的影,一直纏繞著他,雖然他抗爭過,但是越是要反抗,他就越加洞察了人生的悲劇,而最終只能歸于一種清醒者的絕望。
從上,我們談到的“影”,是他童年的經曆給他的留下的創傷。家庭的衰落,親戚的疏遠,同鄉的冷眼,這些都過早的讓幼小的魯迅去承擔。從這裏是可以解釋魯迅爲何總是冷眼看世界的,爲何總是以一種絕不寬容的尖銳面對論敵,因爲生命之初的憂傷記憶浸入了血液,“不寬容”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
其實換句話說,他的這種不寬容也是正呼應了他決絕的性格。魯迅的不寬容就像一只刺猬,當受到外界侵襲的時候它會豎起其鋒利的刺,爲了保衛自己的心靈而去抗擊。多次的論戰,讓他練就了一身的防身術。所以,魯迅將這種“不寬容”漸漸武裝成了一種武器。
由于那種影的存在,不寬容就成了性格。
由上文可知,我們對“寬容”追本溯源,在魯迅那裏,寬容與否成爲了一種性格。所謂性格是沒有什麽對與錯的,只是生活環境不自覺地影響,況且童年的環境我們是無法選擇的。有些人可以將不愉快的經曆淡化,而成爲吸取經驗的財富,有些人則是銘記于心,無法釋懷。
魯迅對別人的不寬容正是對自己的不寬容。他洞察自己的靈魂,總是反省自己,作爲不斷自省的人,所謂的寬容就成了一種思辨後的選擇。在理解古人的“恕己及人”基礎上,也可以這麽講,魯迅的不寬容其實追究其根本是對自己的苛刻嚴責。
二、 身陷社會的喧囂,他做一個冷靜的正義堅守者
在魯迅眼裏,寬容是一個不平等的詞彙。強者掌握著權勢,他們將對弱者的寬容看做是施恩,而弱者卻要對此感恩戴德。弱者無權無勢,假如他們要對強權者實施善心,那是要多加思量的。
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刑》一文中,魯迅說:
“但我敢斷言,反對改革的厲害對于改革者的毒害,向來就是並未放松過,手段的厲害也已經無以複加了。只有改革者卻還在睡夢裏,總是吃虧,因而中國也總是沒有改革,自此以後,是應該改換些態度和方法。”
魯迅看透了當權者的把戲,秋瑾的犧牲,三·一八惨案,以及后来柔石等左联烈士的被捕,这些都让鲁迅对权势有着不可宽恕的恨。甚至在鲁迅先生的遗嘱中,他还说,“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寬容,在魯迅那裏不是一個普及的詞彙,而是講究對象。尤其是善良的人,當你要對邪惡之人實施善舉時,更要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魯迅成名後,與敵論戰,很少寬恕。話語之辛辣,簡直就是要置怨敵于死地而後快。魯迅反擊陳源時說,我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或者以半牙,以兩牙還一牙,因爲我是人,難于上帝似的铢兩悉稱。如果我沒有做,那是我的無力,並非我大度,寬恕了加害于我的敵人。
筆者認爲,這不是魯迅先生心胸的問題,而恰恰他有過如此的經曆,並且在這些事情上不止一次地看到因爲弱者的善良,他們對強者的寬恕恰恰導致自己的苦難。林賢治有句對“寬容”的诠釋也正和此一樣:“寬容”一詞,都是針對政治和宗教迫害而發的。對于無權者個人,免受迫害還不及,如何可能形成“霸權話語權”,而要求他“寬容”呢。
魯迅說,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對這句話的理解不能斷章取義,他的不寬恕是針對一類人的,而對于有志的青年學生,他總是傾囊相助,悉心教導,對那些對他有偏見的青年學生的責難,他也會一忍再忍,不像對待他的論敵那樣“痛打落水狗”。可見對于魯迅的“寬容”我們也應該兩面來看。
星期五君言凡是有所成就的人,他們的性格大多是圓潤鮮活,思想上有著巨大的張力,並且一直保有著旺盛的生命力。魯迅的思想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座高峰,他身上那種“決絕”、“淩厲”的性格,正是由于他所主張思想的外在體現。也是由于他思想的深邃,對自我心靈的深刻體察,對中國曆史的敏銳,才成爲近代文學史研究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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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2、林賢志:《一個人的愛與死》東方出版中心
3、魯迅,許廣平《兩地書》,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