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農曆臘月十五到次年正月廿五,全中國的各大火車站裏,無一不是人潮如海、川流不息。
在這一場被稱爲“春運”的人口大遷徙裏,人口流動高達37億次,相當于讓非洲、歐洲、美洲、大洋洲的總人口搬一次家。在各地交流愈加頻繁的背景下,這一數字也在節節攀高。哪怕是03年的SARS和08年雪災,思家心切的中國人,也不曾放慢腳步。
從2017年開始,這一趨勢卻被陡然打斷。雖然鐵路依舊一票難求、高速仍是處處擁堵,但無論是搶票難度還是擁擠程度,都不及以往。到了2018年,下行趨勢依舊存在,在占據絕對客流量的的公路客流上,更是表現突出。
對于絕大多數的普通人而言,客流減少,往往意味著更容易買到票,回到家鄉。不過對經濟整體而言,客流量的減少,代表著另外一層不同的意義。
在春運的客流大軍裏,農民工這一群體數量最爲龐大,也最具代表性。有學者曾稱:一部春運史,就是一部農民外出打工史、改革開放史。
而春運客流的減少,主要也是由于農民工流動性的下降。在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18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中,就指出了2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一是農民工比去年僅增加184萬人,創曆史新低,二是進城農民工減少204萬人,創曆史新高。
在這兩組數據的高低之間,可以得到一個結論:以農民工爲代表的中國人口紅利,開始走向逐消耗殆盡,並且越來越多的農民工,不願在外出。
從改革開放至今,中國經濟從一躍而起到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過程中。農民工群體扮演了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從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到星羅棋布的工廠,從縱橫四方的高鐵到翻山越嶺的大橋,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這數以億計的勞動力,譜寫了中國經濟騰飛的激蕩年代。
而到了今天,一切發生了不一樣的變化。在衆多農民工不願外出的背景下,中國的經濟版圖,也迎來了不同的變局。這場變局,自東到西,自下到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置身事外。
01
如果將中國的經濟發展比喻爲一座舞台,那麽東部就是這座舞台的中心。以京津冀、長三角、珠三角爲首的三大經濟圈,吸納了無數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民工群體。在這其中,發展最快的珠三角最具代表性。
從90年代開始,國內就流傳著一句口號,“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在這一口號下,大批操著不同口音的務工人員,扛著蛇皮袋,搭上了前往珠三角的綠皮火車。人潮洶湧的招工場景,在珠三角各市屢見不鮮。
不過從09年開始,這一幕場景愈發罕見。與之相比,用工荒一詞卻頻頻登上了各大新聞頭條。2018年,南方都市報刊了一篇文章,就描述了這樣的場景:招工隊伍人潮洶湧,綿延一裏,應聘人員錯落稀少,寥寥無幾,工資過萬的招聘啓事,居然無人關注。
改革開放之初,一個不到百元的月薪的職位,就能引得衆多應聘者爭得頭皮血流。到了今天,工資過萬的招聘,卻面臨找不到工人的尴尬。一個疑惑不禁産生,是什麽原因導致了勞動市場的這一現象。
首先必須清楚的是,農民工群體的整體年齡,正在日益增長。在統計數據裏,40歲以上的農民工占據了所有農民工的半壁江山。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既無法在東部獲得立錐之地,不如告老回鄉,找份工作,安穩度日。
老一代落下帷幕,新一代的人口基數卻無法支撐起巨大的勞動力供給。從70後到90後,人口規模縮減了0.4個億,構成了一個鮮明的倒金字塔型結構。與父輩相比,80/90後的農民工顯然更有自己的想法,對職業和生活有著更爲明確的追求。
亞裏士多德曾說過:人們爲了活著而聚集到城市,爲了生活得更美好而居留于城市。而東中西三條經濟帶中,東部的生活條件看似最好,出于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大批中西部的年輕勞動力,搭上了遠行的列車。
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往往不止一道柵欄。在東部長久生活後,諸多來自中西部的工人才發現,工資未必有多高,反觀物價與房價,高得離譜。到手工資4000,扣去租金等生活費,往往所剩無幾。反觀中西部各市,雖然工資略低,但生活成本也是相差甚巨。
在東部房價、租金、原材料等各項成本日益飛漲的同時,諸多制造業企業,開始了騰挪轉移。通過投資的形式,在中西部各大城市設立起了一座座高大的廠房。原本只在東南沿海建廠的郭台銘,就開始大舉進軍中西部,在太原、武漢、南甯等地建立起富士康的工廠。
隨著衆多制造業企業的轉移,大量的工作機會被一並從東部帶來,與此同時,由于要與東部競爭勞動力等原因,這些工廠往往同樣開出了不低的工資。在2017年的數據統計中,西部的農民工月均收入3350元,與東部的月均3677元,僅相差不到10%。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估計被所有中國人所向往。雖然中西部工廠的工作未必比東部輕松,卻有著開支小,離家近的優點。經過對比後,大量農民工開始回流。中西部各省也先後出台了各類人才措施,鼓勵人口流入。
農民工大軍東出西進的過程,可以被認爲是産業向中西部轉移的一個縮影。這一經濟現象由天量的固定投資所引導,似乎讓勞動力與資本找到了更有效的結合方式。但對于中國經濟而言,這真的是好事嗎?
我們先將目光轉移,投往西部的一座明星城市——重慶。
02
中國的西部地區,近幾年來在各大媒介頻繁刷屏,尤其是在抖音,衆多西部城市成了“網紅”的代表。在中國經濟發展的曆程裏,西部地區也扮演了一個特別的角色,無論是輸送勞動力,還是承接産業轉移,都可以說得上是赫赫之功。
這一片土地聚集了全國四分之一人口,自然也誕生了不少大中城市。而在這些城市裏,重慶一直以一種巨無霸的姿態昂揚鶴立,在人口數量與經濟規模上,將其他城市遠遠甩在身後。
從2013年到2017年,重慶更是奪人眼球,隱隱成爲了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明珠。經濟增速奪得桂冠,穩居全國第一,一個個經濟案例,更是成爲了學術界討論的焦點。
在經濟開始起步前,這座明星城市也與其他西部城市面臨相同的困境,那就是人口大量外流。一度因爲經濟落後,上百萬的重慶當地人,操著西南官話,奔赴東部各市務工。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拖累了重慶本地的經濟發展。
直到02年,重慶本土的經濟也開始一路狂奔,成功跨越雙位數,人口外流的現象才得以緩解。此後,高樓大廈、工廠建築,更是一座座拔地而起。
在這一期間,天量的資金,從全國各地湧入重慶,成爲了推動經濟增長的最大推手。以2015年爲例,固定投資金額就達到1.5萬億之巨,與當年GDP相當。若是將12-15年這3年的固投彙總,耗費金額相當于深圳的5倍,廣州的3倍,或者“北京+上海”的總合。
過于依靠固定投資,也會帶各式各樣的隱患,比如經濟結構的失衡,比如産業的脫實入虛,比如固投效率的愈發低下。而最大的問題是,一旦固投嚴重銳減,靠什麽來拉動經濟呢?
從2017年開始,重慶開始面臨這一狀況,固投下降,經濟放緩。到了2018年,更是進一步下滑,降幅高達3.3個百分點,不但是十余年來重慶經濟增速的新低,而且低于全國的平均增速。市委書記陳敏爾更是直言,高增長已經難以爲繼,唯一的出路就是高質量發展。
這一案例非常鮮明地證明了,如果想要經濟持續快速發展,就必須依托于産業結構的轉型升級。在固定投資大規模的湧向房地産及鋼材等落後産能時,重慶土地的産業結構並未得到脫胎換骨的提升,以作爲支柱的汽車産業爲例,雖然産量高,但價值量偏低,極易受到經濟大環境的影響。
除去重慶外,中西部的一系列大中城市,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都嚴重依賴了固定資産的投資。正是這一筆筆“熱錢”的揮霍,使得當地産生了大量的工作崗位,吸引人口回流。不過經濟萎靡後,這批工作崗位是否還會存在,還有待考證。
在全國經濟大環境放緩的情況下,農民工依舊有著留下的理由。畢竟看得見的工資收入,與看不見的前景擔憂,大多數都會選擇前者。對于東部各城市而言,農民工的回流,使得企業招工困難,抑制了企業的競爭力。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搶人大戰正式爆發。據不完全統計,含天津、南京、珠海、武漢等20多個直轄、省會城市制定了搶人政策,通過落戶、補貼、買房等優惠吸引人口的流入。不過真正決定人口流入的,還是這座城市的經濟發展,如若沒有相應的就業機會,恐怕吸引力有限。
除此之外,搶人大戰的實質,仍只是存量的一種置換。一個地方的人口流入,往往意味著其他地方的人口流出。對于整體經濟的發展,並未能看出過多的益處。
盡管如此,我國農民工群體從“孔雀東南飛”變爲“孔雀西南飛”的曆程,目前來說已經成爲定數。中國經濟以不一樣的姿態,在朝著遠方繼續前行。
03
對于東部的衆多企業家而言,農民工數量日益稀少,已經是不可回避的現實。爲了繼續運營,許多企業主開始將視線投向了工業機器人。一時間,市場對于機器人的需求愈發強烈。
早在2006年,中南就開始對機器人達到高度重視的地步。要政策給政策,要資金撥資金。不僅將扶持機器人行業作爲各項産業規劃的中大目標,而且引導相關科研機構與企業協同合作。在市場的推力與政府的扶持相結合中,工業機器人産業一日千裏。衆多學者認爲,機器人革命,是中國人口紅利消失前,在制造業的最後一搏。
在東莞、深圳、上海各地,衆多具備一定規模的制造業企業,均耗費重金,建起了一條條機器人流水線。雖然往往前期投資費用不菲,卻能代替大量的勞動力人力成本支出,並且産出穩定,可以24小時工作。
此外,許多企業則將賭注放到了産業升級的路上,通過提高産品附加值來提升利潤。早在2015年亞洲開發銀行發布的一份報告中,就指出中國高端産品的出口額,已經占據了全亞洲的半壁江山,將近日韓總和的3倍之多。
不能否認的是,無論是使用機器人,還是提高産品附加值,均有一定的門檻。在東部以百萬計的企業中,達到這一門檻的企業畢竟只是少數。爲了繼續生存,一些企業要麽縮小規模,放棄訂單。要麽整體搬遷,隨著農民工大軍進軍中西部。
在制造業爲代表的企業經營中,除去人力成本,制造業成本也至關重要。在中國早些年的發展過程中,大多數的制造業企業就選擇將工廠建在沿海,就是爲了更加廉價的水運費用。以一個集裝箱爲例,從南京出發百裏,船運和車運的價格往往相差了百元。
于是,衆多的外資企業先後離開大陸,將工廠轉移去了東南亞。以市面能看到的阿迪和耐克球鞋爲例,中國制造正逐漸被越南制造所替代。有報告指出,阿迪44%的鞋類來自越南,而耐克則是37%。
在制造業發展上,越南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除去規模龐大的勞動力外,土地租金也是異常廉價。從越南出口的商品,銷往歐盟等發達國家的關稅,顯著低于國內。而越南政府,還對各類制造業企業提供稅收優惠。
諸多要素齊聚,自然也吸引了諸多國內上市公司的目光。如臥龍電機、三花智控等公司爲代表的中國企業,紛紛將目光瞄准了越南。從2008年以來,有60多家A股公司公布對越南投資,投資規模可以用百億美金來計算。
無論是選擇工業機器人,還是轉型升級,亦或是對外投資,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在農民工東出西進的過程中,東部的衆多企業正在面臨著一場大洗牌。如何新的生存之道,成爲了所有企業主所面對的問題。
在諸多軌迹的交錯下,中國經濟也前進到了一個不同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利潤率下滑是不可回避的事實,想要實現經濟的發展,就必須産業的轉型升級,而這也是一個國家,由中等收入國家躍入發達國家階層的必經之路。這條路,日本走過、韓國走過,大多數的發達國家也走過,而中國的今天,也正走在這條路上。
這條路上,盡管充滿了各種坎坷,然而中國發展到今天這種程度,又何嘗不是吃過無數的虧。既然能從一窮二白走到今天這個局面,就證明了我們民族的一種韌性。希望多年以後,我們可以有能力,不畏懼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封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