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日子是快樂的，童年的日子也是困窘的。穿的固然是破舊的，然而，對于孩子來說，記憶最鮮明的是吃的困窘。
01
肉自然是不必說，一年也就吃上那麽幾次。窖藏的蘿蔔白菜，大蒜辣椒黃豆醬，省著吃勉強吃到春節前夕。過了春節，基本所有的菜都吃得精光了，接下來就是最難熬的春季。
餐餐的菜都是大蒜泥，辣椒泥，黃豆醬。麥子也快吃完了，只能吃粗糧玉米度過幾個月以等待麥收。僅存一點麥子留著中午吃面條。
玉米餅子蘸蒜泥，是餐桌常態，中午吃面條也是白水煮，沒有菜，更不用說肉蛋。有一次去池塘邊玩，撿了一個大鵝蛋，母親很高興，破天荒的給我們煮了一鍋鵝蛋面條。
家裏都有養雞的，我家養的還挺多，但母親從來不舍得給我們吃，全部拿去賣錢了。還有一次，家裏的豬拱破了豬圈，家裏人不在，豬拱開了屋門，找到了放雞蛋的盆子，拱爛了好多雞蛋。待我們回到家，母親心疼得掉了眼淚，最後把所有的破雞蛋都收拾了起來，不管豬拱沒拱過，都拿來和辣椒面一塊炒了，那一餐吃的那個香，在我記憶裏格外分明。
我們的風俗，生日是要吃雞蛋的，大概是因爲沒有別的東西好吃。母親每次都是挑選一個賣不掉的雞生的第一個蛋來給我們煮了。雞生的第一個蛋都是特別特別小的，沒辦法賣錢。一個雞蛋還要我們姐妹分著吃。
02
有一年年景格外的淒涼，開春後連大蒜辣椒黃豆醬也沒有了。于是每一餐都是蘸鹽水。鹽水就是一點生水加鹽，加花椒粉，滴上一點棉油，就這麽蘸玉米餅子吃。童年時老是喝生水，從壓水井裏壓上來，咕嘟咕嘟喝一陣子，從來不會生病。
父親實在忍受不了，借了點路費，跟人去做建築工，當時很少有打工，那一次也是父親惟一的一次出去打工，走之前，父親去集上給我們買幾斤幹辣椒，還買一罐辣椒醬回來。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吃買的辣椒醬，實在太好吃了，沒兩天我們就吃完了。然而沒過一個月父親就回來了，也沒有賺到錢。在車上還被小偷割了口袋，偷走幾塊錢還有刮胡刀。那是第一次和父親分離太久，父親回來的時候，我遠遠的看到父親背著被褥在外面和鄰居們聊天，胡子拉碴的，我沒喊他，跑回家偷偷的哭了。
當時我們吃的油主要是棉油，很多人可能都沒吃過，我們是産棉區，當年絕大部分人家都是棉油爲主油。現在想來常年吃棉油應該是非常有害健康吧，棉花是個生蟲子較嚴重的農作物，棉花的整個生長過程，三兩天就得噴一次農藥，幾個月的生長周期下來，不知道噴了多少次農藥。棉油就是棉籽榨的油。想想不知道有多少農藥殘留。然後在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考慮健康是太奢侈了。
03
我小時候非常不愛吃玉米餅，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每次到吃玉米餅子的日子，常常哭喪著臉：“我不想吃賴面馍”。我們叫麥子面粉爲好面，叫粗糧玉米面爲賴面。于是母親就哄著我說：“吃吧妮兒，吃賴面馍長得高，你看，玉米多高，小麥多低。”我知道不吃也只能餓肚子，委屈巴巴的還得吃。這都是母親後來和我講的。然而我終于沒有長高。可能小時候吃了太多玉米餅子，我到現在都不愛吃玉米餅。
有一個鄰居，年輕時不疼孩子老婆，每晚上都會提前問家人要不要吃飯，我們當時晚飯是可有可無的，非農忙時節，很多人家都是一日兩餐，晚餐很少吃。這個鄰居自己貪嘴，如果家人都說要吃，就讓吃玉米餅子，如果大家都說今晚不餓，他就烙油餅吃。後來他老了，孩子都不想管他，日子很是淒慘。
最盼望的是家裏的雞生病了，雞病死了，母親舍不得扔，就做給我們吃。病死的動物是不能吃的，然而當年那境況，哪還考慮那麽多。有一次雞生了瘟病，傳染得很快，雞還未成年，隔三差五的死一只，母親覺得這樣下去早晚要死完，小小的一只也不值得做，幹脆一次宰完了。是一個晚上，炖了一大鍋，人手一只，是我記憶中吃肉最痛快的一次。
還有一次，父親出門回來，竟然提了一小塊豬肉。父親平日裏是口袋不裝錢的，他不抽煙，不喝酒，除了去集市的時候，其他時間都不帶錢。竟然提了一塊豬肉回來，原來村裏有人家豬死了，賣得便宜，他便賒了一塊肉回來。這也是我記憶中惟一的一次，非節日的時候父親買肉來改善生活。
非特殊情況，基本就是冬至和春節兩次是必須吃肉的節日。有一年，一個鄰居，一家四口，過春節一共買了九兩肉，母親和鄰居聊天，鄰居一邊說一邊掉眼淚。一年到頭吃一次肉，割了九兩，冬至也沒有肉，幹脆包點菜餃子。那艱苦的歲月啊。
04
母親過年時會大方一點，基本上每年都要割上幾斤豬肉，還會割一點牛肉呢。但牛肉只能待客吃，來了客人，孩子不能上桌吃，如果客人吃剩下了才能吃上幾口。不過當年家家吃的都很緊張，做客人的都自覺，那些肉菜一般是多看少夾，給主人留著，有時一盤肉要招待好幾家客人呢。
聽說有一家待客時，一邊招呼客人夾肉夾肉，客人一夾卻夾不起來，原來肉都用繩子串了起來。當然這應該是一個笑話。但也生動說明了當時肉的缺乏。
母親每年買上半斤一斤鹵牛肉，來了客人配上大量的大蔥涼拌，一斤牛肉能招待好幾次客人，一般留給比較尊貴的客人的。這牛肉一直留著，因爲元宵節之前都有可能有客人來，母親的牛肉要堅持留到元宵節，也不給我們吃，但有一年溫度有點高，還沒到元宵，牛肉就壞了，發酸了，母親心疼得不行，才炒了給我們吃。竟然也沒生病。看來在艱苦的歲月裏，腸胃也變得格外堅強了。
春節的豬肉除了做餃子餡外，還會鹵上一些，鹵肉待客，鹵肉湯也是難得的美味了。春節天氣寒冷，鹵肉凍得結成了冰碴，我有時會偷偷戳一點肉湯碴來吃，香香的。春節是一年最好的日子，來客人自不必說，沒客人來，中午晚上一般都包餃子，雖然餃子餡裏只有一些肥肉沫子，也是無比的美味。早上會用肉湯熬白菜丸子湯。一點白菜，一點豆腐，一點粉條，加一勺肉湯，鮮美極了。
過了元宵，這一年最好的日子就結束了，過年准備的所有的年菜都基本吃完，元宵節的餃子基本都是春節的餃子餡的最後一餐，經常都是已經發酸了的。過了元宵，發酸的肉餡也沒有了，肉湯，丸子，豆腐，粉條全都吃得光光的，又開始了玉米餅子窩頭蘸大蒜豆醬的日子了。仿佛一下子從天堂墮入了人間，最艱難的春季又到來了。
05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我們的生活檔次翻了不知道多少翻，只是父親母親都已不在，每每看到路上相依相伴的老人，常常想，如果父母還在，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