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清明。
大河上下,頓時滔滔;
百花低泣,萬雨飄落。
母親,三孩看您來了。
念想豈止在今日。您離開我們已經八年。八年來,如平素一樣,一起起居作息,一起吃飯、轉悠,形影相隨,不曾離開一步。多少次想跪在您的身邊,讓您再舉起拐棍,朝孩子的身上狠敲,將您心裏的憋屈全倒出來。可是,連這也成爲不可能,成爲永遠的奢望。
母親,您1922年5月來到人世,到撒手人寰,九十個春秋,一路含辛茹苦,拼命抗爭,受盡磨難。您成長于兵荒馬亂、饑寒交迫;爲人妻後,家境依然風雨無擋,舉步維艱。好在您和父親、爺奶黾勉同心,朝乾夕惕,才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您的6個兒女先後出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人民生活正處于最困難時期。聽你說過,生我時,老天爺正在“發大水”,連續下了十多天的暴雨,洪水淹過樹梢,麥稭垛都從南地沖到了裴莊;俺爺帶著哥姐上山躲洪水去了,是俺奶和俺爹在滿屋漏雨的床上罩一塊擋雨的油布生下我來。生下後沒有奶吃,俺奶抱著我尋遍全村找吃的;實在養活不了了,大姑跟前無男孩,俺爹就將我送給了大姑,您實在舍不得,過了百天,就又去大姑家給抱了回來,天天嚼芋頭餵我,嘴都給嚼爛了,以至于現在看到芋頭都有一種特殊的情愫。
母親是嶽雲第29代後裔,活脫脫的嶽家傳承。在那最艱苦的日子裏,爲了讓我們兄妹幾個能吃上飯、穿上衣,到深夜人靜,再悄悄起床,插上門,偷偷磨面、紡花、織布,以至于熬壞了雙眼;大哥哭訴,大食堂的時候,母親爲了我們不被餓死,常常想方設法搞到點土面,半夜裏烙成馍,再用破油布傘撕成片片包起來,藏到山上的石頭坑裏、記上記號,看我們誰餓得實在撐不下去了,就藏在衣服裏拿回來當“救命稻草”,有一次二姐忘記了記號沒找到,還被挨了一頓打。俺爺走得早,俺奶就是在那時被餓得得了浮腫病去世的。
我的母親,您爲能保住我們6個的命已受盡千般苦,再讓我們成人成才更有作不完的難。上世紀60年代,我都記事了,您一天到晚忙個不停,白天上工、做飯餵豬,晚上靠點麥稭火照明紡花織布,把僅有的幾分、幾角錢省下來買“洋油”,方便我們點煤油燈做作業、買課本、交學雜費。記憶裏有一個畫面到現在還夢裏依稀。夜幕低垂,一邊聽著牛鈴铛響,一邊是您紡棉花的“嗡嗡”聲或織布的“哐當”聲,我們圍在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前作作業,俺爹則悄無聲息地坐在火堆旁撿篩子裏餵牛草的硬棒棒。好不容易一個個供養大了,您又心系國家,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打響,讓正在讀初中的大哥報名參軍;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您又帶著二姐、懷裏抱著我侄女,千裏迢迢趕到部隊給我壯行,而此時,我大哥也在中蘇邊境嚴陣以待。回想大哥當兵走後,您想他想得精神失常,喊著“一二三四”的口令往山上跑,我們在後邊追都追不上,而當倆孩子都上前線、生死攸關時,我無法猜測,那些日子您在家裏是如何挺過來的。
我的母親,您一路走來就像別人說的“哪怕是一片葉子,也要向著陽光灑下的方向。”再艱苦,也要讓我們穿上幹幹淨淨的衣服;再艱苦,也不會讓我們站不人前。由于您和父親勤于勞作、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家裏的日子過得用二姐話說“比別的都強。”您將心思不僅都給了孩子們、給了國家,甚至親戚和莊鄰們誰家“過不去”了,您甯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伸出援助之手。真想不到一親戚家在孩子們心裏都是高門頭戶,還曾借過咱家的錢;西頭榔頭表叔和我們家一好就是幾十年,啥時候都像一家人一樣,說其前因,表叔說,到啥時候都不能忘,民國31年馑(1942年中原大饑荒)家裏要餓死人了,您母送過來半提兜麸子,救了俺全家。可這種善念好心,也沒少給自己找氣生,錢借出去了,有的多少年不提“還”,你只好上門討要,這一討就把人給得罪了,可過後誰再找上門來,您仍一如既往。
母親!您用您那堅強和睿智、秉直與無私哺育了我們,福祉于全村,可2010年的一場大雪,滑倒在地,大腿骨折不說,還造成老年性癡呆;公元2013年1月12日,突然吃不下飯,本來不用人攙扶就能夠走路的身體也驟然軟了下來,我趕快背著往醫院跑,化驗、B超、會診,結果出來是心肺衰竭、血管鈣化、腦萎縮,醫生說您已經創造了生命的奇迹,可孩子們仍多麽希望您能再創造一次奇迹。醫生破例讓兒女們輪流守候在ICU您的身旁,本來您滑倒摔住後這幾年來思維已經模糊不清,而此時顯得格外清晰,一會兒叫叫這個的名,一會兒再喚喚那個孩兒,不停地念叨著“回家,回家”。本來我想您輸輸液就好了,勸您“睡吧,明天就安排車送您回去”,和妹妹拉著您的手,看著你慢慢閉上了眼睛,以爲是您安詳地睡著了呢,誰知值班護士馬上過來:“不能讓睡,一睡就……”,我們太無知了哇,原來您一睡就再不會醒來。母親,您就這樣合上了眼睛,就這樣與我們告別,就這樣不情願地只身去了天國。
母親走了。
一座堅實的摩天大廈訇然消殁,天塌地陷。
當跪在您靈前給您送行時,您又在呼喚一個個孩子的名字。俗話說“人走如燈滅”,其實,不符合客觀存在,人身可以離去,而英靈依然鮮活猶存。
學習傳統文化,不由自主就駐足在《論語》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 啥意思?曾子說:“我聽老師(孔子)說過:一個人沒有自己充分顯露真情的機會。如果有,那一定是在父母過世的時候吧。” 是呀,至聖先賢就是這麽先知先覺,在老人家合上眼睛,再也不能睜開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母親那麽普通,又那麽偉大!從部隊轉業回地方30年了,至孝未始,老人已去,有多少錯失與罪過,無法補救。
想想,母親給了我們她一生,我們給了她多少?從生下來母親嚼著芋頭一口一口餵大,接著就是含辛茹苦,供養上學,再送部隊當兵;該成家了,還要操心找媳婦、打家具、蓋房子、置辦鋪蓋;待安家立業了,又要讓帶孫子、抱外孫;好不容易清靜了,我們又不在父母身邊,隔段時間才回去看上一眼,啥忙也沒幫上,當母親埋怨,“也不管您媽想您不想”時,心裏還直犯嘀咕“啰嗦”,而母親即使到生命的最後,念念不忘的依然還是幾個孩子,一個不漏。我們呢?平時照顧不到不說,回去了,東西一放,就想走,說是還有這事那事,實際上是“心不在焉”,甯肯在外吃碗燴面,也不願呆在家裏陪父母唠會嗑、說會話,親手給父母親做碗飯。
想想,母親在世時,妹子提醒我,像某個攝影家那樣,給他們多拍點照片。可我想,天天都是普通的衣食住行,拍有什麽用?就沒舍得舉起相機、拿起手機,等父母親都走了,才意識到是自己站立點不對,心還沒有從外邊收回、歸到根上來。等悟到了,已經悔之晚矣。
想想,母親摔住後,姊妹幾個輪流照顧,這可該盡孝了吧,仍不盡然。簡單的炒個菜,還按自己的口味,咋沒想到老人牙都快掉完了,怎麽吃?母親有冠心病,常造成便秘,買個香蕉了之,到自己有了類似毛病,才知道蜂蜜居然立竿見影,但一樣爲時已晚。
想想,照顧母親到後來,她不讓離她半步。做飯時要站在廚房門口,出門拿個東西她要讓把門打開;稍離她遠一點,她就會拿拐棍敲地板。她是摔怕了哇,心理作祟,可我不理解,生怕打擾了樓下休息,就常常把拐棍給藏起來,甚至有次打爛了東西,氣得還給扔的遠遠的。現在回頭看,這不是斷母親的手腳麽?我們有多少不該,有多少沒做到,有多少可以做得更好,但等迷過來了,已成爲馬後炮。
缺的是什麽呢?缺的不是你做了多少,而是還有多少沒有做到;缺的是對母親的真正理解,缺的是對母親的真情與用心陪伴!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出孝慈;國家混亂,出忠臣。”初讀時,還覺得是“反動”呢,殊不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真正的“孝”就不是說出來的、寫出來的、標出來的,而就在平時各自的不由自主地運動、行動、踐行之中。一旦想著該如何“做”時,這個“孝”已經不複存在。
想起守護母親時,有次母親突然站到跟前,瞪著眼睛,高高地舉起手裏的拐棍,又無奈地放下。當時我一臉霧水,現在才明白過來,是孩子太不孝了啊,惹她老人家生了氣。此時此刻,多麽渴望母親能夠再舉起一次拐杖,照兒子的頭上狠狠敲下,敲出孩子的醒悟。
可是,可能嗎?
幾見泉枯方惜水,
淚垂傾盆已惘然。
作者:平頂山市湛河區高莊村高朝陽
(2020.04.04庚子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