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張愛玲用這句話暗喻人生美麗,但有無限煩惱,看似如錦繡華美的人生,往往暗藏著最悲涼的底色。外表光鮮人人可見,虱子唯有自己才知道。
年少時讀到張愛玲的這句話,完全一頭霧水。
那時的我既不覺得生命多麽華美,也看不到上面爬滿了虱子。
就我的天然心性來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天地看待萬物是一樣的,不對誰特別好,也不對誰特別壞,一切隨其自然發展),更符合我對生命的看法。
即使對生命是另一番了悟,但誰又能逃脫張愛玲的魅力。
讀張愛玲的文章,就像在窗邊久坐,對著屋外終日連綿不絕的陰雨無可奈何,屋內呢,潮氣夾雜黴氣,待著更難受,終日盼著晴天,盼著陽光,終歸是等不到的,然後心灰意冷了,覺得世間實在是悲辛無盡。
可她文字美極了,妙極了,對人性和世事的刻畫力透紙背,她說人生繁華,你便信她人生繁華,她說人世荒涼,你不由得不信這也是真的。
我讀張愛玲讀得少,我愛她的文,也怕她的文,只是《傾城之戀》《金鎖記》《半生緣》時不時在心底冒出來,白流蘇的腰肢、曹七巧的眉眼、顧曼桢的笑靥,好像在眼前晃動。
這些女子看透了被觀賞被侮辱被損害的命運,各有各的酸楚和悲哀。幸而白流蘇柔弱之後藏著強悍和倔強,豁出去做了一次賭徒,賭贏了,一座城池的淪陷成全了她和範柳原的愛情。悲歎曹七巧從受害者淪落爲徹頭徹尾的加害者,她自己婚姻不幸,偏偏還要毀掉兒女的婚姻幸福,這樣的母親可惡又可憎。憐惜顧曼桢一步步走向絕境,與真愛無緣,與幸福無緣。
近年來隨著年紀增長,對人事有了別樣的感悟,閑暇之時回味《半生緣》,反複思量曼桢的命運,竟發現她的悲劇不是注定的,是可以避免的。怎麽避免呢?且聽在下細細道來。
遠離祝鴻才,“淑女”不立于危牆之下
這裏先重溫下曼桢的悲劇。
《半生緣》中曼桢的父親去世,家中失去頂梁柱,家道中落,全家陷入困頓。姐姐曼璐爲了養活家人,放棄青梅竹馬的戀人張豫瑾,17歲就去做了舞女。
但做舞女不是長久生計,多年之後,曼璐青春不再,草草抓住暴發戶祝鴻才成了家。沒想到祝鴻才是個花花公子,很快就厭棄了曼璐,並開始觊觎清純貌美的妻妹曼桢。
祝鴻才觊觎曼桢,就像現今的暴發戶或者商界大佬,惦記涉世未深的女大學生一樣令人不齒。曼璐起先嚴加防範丈夫,爾後由于擔心淪爲棄婦,竟不惜犧牲親生妹妹,策劃出一條姐妹共伺一夫的毒計,縱容丈夫強暴了曼桢。倒黴的事情還在後面,曼桢竟然懷孕了,曼璐和祝鴻把她囚禁起來,幾個月後曼桢生了一個男孩。
曼桢本已與富家少爺沈世鈞相愛,世鈞發現曼桢失蹤,找到曼桢家,發現曼桢已經搬家,再去曼璐家找曼桢,曼璐騙他妹妹移情別戀,嫁給了張豫瑾,還讓她歸還定情戒指。世鈞在失望中娶了表妹石翠芝。
曼桢逃離姐姐姐夫的魔掌後找到世鈞,發現世鈞已經結婚。不久之後,曼璐病重去世,曼桢爲照顧兒子回到祝家,最後和祝鴻才結了婚,從此和平生最痛恨的男人同住一個屋檐下。
我總在想,如果曼桢沒有被祝鴻才強暴,那麽後面的很多不幸就不會發生了。即使她不能嫁給心愛的世鈞,她的人生還是有很多可能性,哪怕最後孑然一身,也好過和平生最痛恨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曼桢怎麽樣才能避免祝鴻才的禍害呢?
這裏需要借用古人的一點智慧了。
「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這是孟子的話,字面意思就是君子要遠離危險的地方。這包括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防患于未然,覺察到危險,就早日采取防範措施;二層意思是一旦發現自己處于危險境地,要及時離開。
在祝鴻才向曼桢施暴之前,應該早就流露色心了,曼桢不難覺察出姐夫的不軌企圖。平日裏聽曼璐對祝鴻才諸多“事迹”的痛訴,也能看出祝鴻才骨子裏到底是什麽貨色。
曼桢要是能遠遠避開祝鴻才,盡量不去祝鴻才家裏,祝鴻才也就沒有機會下手了。曼璐稱自己生病,曼桢過來照顧姐姐,晚上留宿祝家,祝鴻才借機強暴了她。如果曼桢多一個心眼,去姐姐家帶上媽媽,帶上弟弟和妹妹,也許祝鴻才和曼璐有所顧忌,就不敢對她下手,畢竟這倆多少也是要臉的。再或者,非得去姐姐家看望姐姐,大白天看完就走,堅決不留宿,甚至也可以方便照顧姐姐爲由,將姐姐接回娘家細心照顧,就算祝鴻才跟著過來,他好意思他敢在顧家就對曼桢下手嗎?
對于曼桢來說,祝鴻才就是最大的危險,祝家就是最危險的地方。覺察到危險,早早避開就是了。
這裏並不是在宣揚“受害者有罪”論,我眼裏曼桢就是個純潔無辜的羔羊,被心性扭曲的親姐姐和昏聩不作爲的親生母親,獻祭給了祝鴻才那個魔鬼!
盡管說曼桢避著祝鴻才,就能遠離危險,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曼璐和她們的母親,早已和祝鴻才沆瀣一氣,單純淳樸如曼桢,如何躲開親姐夫親姐姐親媽三人的算計?
早日訂婚,羅敷有夫
記得中學語文課上學過漢樂府詩《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
《陌上桑》大致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年輕美麗的秦羅敷出門采桑,遇到了太守。太守被羅敷美色打動,出言調戲羅敷,讓她和自己一起回家。
羅敷是怎麽拒絕的呢?
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骊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爲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翻譯成白話文大意就是,“太守你怎麽這樣愚蠢!你已經有了妻子,我也已經有丈夫了!”後面細細鋪陳我的丈夫多麽優秀多麽出色,是你惹不起的人物。
不知道大家從這首漢樂府詩中有沒有得到啓發。我是得到了啓發,如果曼桢和羅敷一樣有個可靠的丈夫作爲靠山,那麽祝鴻才敢欺負她嗎?
無論是讀《半生緣》還是看《半生緣》的電影和電視劇,我都要被曼桢和世鈞急死了!
這一對小兒女,心性中都有幾分浪漫天真,不然也不會走到一起。可兩人慢悠悠地談戀愛,你侬我侬,無憂無慮,有時吃吃醋,鬧點兒小別扭,根本沒有覺察命運早已在暗中張開血盆大口!
曼桢的姐姐和媽媽敢打她的主意,把她送給祝鴻才,也是看她和世鈞一直定不下來,覺得沒戲唱,在兩個又蠢又壞的女人眼裏,既然沈世鈞靠不住,還不如“靠”上祝鴻才。
如果世鈞和曼桢清醒一點,不那麽天真,不那麽兒女情長,早早爲終身大事做打算,早點訂婚,他們三個敢算計曼桢嗎?祝鴻才敢侵犯曼桢嗎?
絕對不敢的。
世鈞家大業大,若是曼桢成了他的未婚妻,以後就是沈家的人,侵犯有頭有臉的沈家未來兒媳,祝鴻才沒這個膽!
而侵犯一個原生家庭有毒、孤立無援的未婚女孩,還是自己老婆和丈母娘心甘情願做幫凶,那就根本不用考慮什麽後果了!
只要曼桢一日不懷孕,祝鴻才就敢繼續對她施暴,直到她懷孕爲止。是的,真相就是這麽惡心。
即使世鈞家庭看不上出過舞女的顧家(有部分原因是曼璐曾經在歡唱戲耍過世鈞的父親),堅決不同意兩人在一起,無奈分手之後,曼桢也可以和別人談婚論嫁,多相親,多交際,總會遇上還算適合的男孩,總好過和姐姐共侍一夫。
曼桢美麗單純,念過書,是不缺人追求的,張豫瑾就很喜歡她。可曼璐接受不了曾經的戀人愛上自己的妹妹,曼桢把張豫瑾看作兄長一樣的人,加上明白姐姐愛他,也不願意奪走他。
我眼裏張豫瑾和曼桢要比沈世鈞和曼桢合適,豫瑾有閱曆,沉穩有擔當,也了解顧家的底細,他倆結合,婚後會省事不少,只是曼璐勢必寒心。
世鈞和曼桢,也不是完全沒戲唱,關鍵看世鈞頂不頂得壓力。那年月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他倆又是自由戀愛,“五四”之後人們的思想受到沖擊,沒有以前老派守舊。
既然世鈞父母不同意,那就磨到他倆同意。怎麽磨也不同意,好的,折中一下,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可以做到的。找個好日子,約上幾個信得過的長輩和好友,擺幾桌酒席,就此訂下婚配,然後再寫信給父母請罪。
若是膽子再大一點兒,不妨做絕一點兒,世鈞和曼桢直接成親算了。沈家父母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那他們還能把世鈞綁回沈家嗎?就算綁回去,只要世鈞絕不再娶,曼桢絕不再嫁,耗過幾年,十幾年,看誰耗得過誰。若是世鈞和曼桢有了孩子,幾年之後,十年之後,看在孫兒的分上,沈家父母可能還是會認了曼桢這個兒媳的。委屈必定要受,苦頭必定要吃,但比起二人一生幸福,這又算得了什麽呢?
世鈞和曼桢都念過大學,都能自食其力,他倆組成一個小家庭,在社會上慢慢地立住根腳,是不難的。難就難在世鈞夠不夠堅毅。都說世鈞軟懦,但我感覺這個男人的性格是可以塑造的,他身爲大少爺,能自己出來工作自立,說明性格中有剛強能主事的一面。曼桢呢,是個樂觀沉毅的人,只要她能把世鈞穩住,激發出世鈞作爲丈夫和父親的擔當和勇毅,兩人熬過最苦最難的日子,日後還是不愁過上好日子的。
人的一生,關鍵就那麽幾步。到了關鍵的時候,總是要咬牙竭力爭上一爭。當人在生存邊緣掙紮的時候,身體裏會本能地爆發求生欲,就想要狠狠榨幹身體裏所有能量,只爲當下能活下來。
再退一萬步,假使世鈞中途熬不住,離開了曼桢,曼桢也是能憑自己的雙手活下來的。曾經和真愛相守過,哪怕不能走到最後,也好過和祝鴻才那個人渣生兒育女。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得到了可能會失去,也會結束,但認認真真地活過,刻骨銘心地愛過,就已足夠了。
嚴守門風,由奢入儉
把時光倒回曼桢父親去世那年。這一年,曼璐離畢業也就一兩年了,下面加上曼桢,有5個弟弟妹妹,都在上學。爲長遠生計考慮,5個孩子是供不起了。不如先把大的供出來,再顧小的。曼璐離畢業最近,先供她,等她畢業了,嫁給了豫瑾,張家和顧家集中力量供曼桢上學。等曼桢畢業了,又可以出去工作,貼補家用。
下面四個孩子,把兩個大一點的男孩送去做學徒,裁縫店、面包店之類的都可以,學個一技之長,如果可以住在師傅家裏,日常花銷還能節省不少。最小兩個孩子學費花銷可能不大,多讀兩年,等年齡略大,再給她們找點事情做,可以留家裏幫襯家務,也可以看周圍哪戶可靠人家需要丫鬟。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必個個指望讀書出人頭地。
家裏的大房子不要住了,可以租出去,可以賣了,司機、丫鬟養著花錢,都辭了。顧家從上到下了勒緊褲腰帶過上五六年,再多十年苦日子,我就不信沒有出路。
一家老小節儉度日,總好過把全家的生計和出路都系上曼璐一個人的皮肉上。花了曼璐的錢,最後嫌棄她髒,怎麽不嫌曼璐的錢髒呢?
顧家從前應該過過好日子的,顧家父親應該是很能幹的男人,才能買下大房子,雇上司機、傭人,養活一大家子的。可惜顧家奶奶和母親都是昏聩短視之人,她們爲了維持表面的風光,爲了維持往日的生活水准,竟甘心犧牲曼璐。
雖然都說笑貧不笑娼,但是一個家裏出了舞女,終歸不是正經人家,門風和家教都要被人恥笑的。就算曼璐本事通天,做舞女做到全家跟著飛黃騰達,雞犬升天,在任何時代任何正經人家看來,都是不入流的。這樣的家庭,也很難有像樣人家願意結親的。
顧家上下,除了曼桢,有誰真的心疼過曼璐,尊重過曼璐?犧牲曼璐一個還填補不了家裏的窟窿,還要犧牲曼桢,顧家真的是可怕至極!能夠不顧廉恥地讓女兒出賣肉體,卻不能安排好一家老小的生活,節衣縮食地度日,顧家長輩真的是蠢到極致,壞到極致!曼璐的弟弟妹妹不必說了,都是榨幹姐姐剩余價值的吸血鬼和白眼狼!尤其是曼璐精心供養的弟弟們,何曾有半點身爲男兒的血性和擔當!
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曼璐和曼桢的命運都是悲劇,曼璐親手毀了她曾經百般呵護和珍視的親妹妹,是悲劇中的悲劇,沒有比這更可悲更可怕的了。曼桢沒有成爲第二個曼璐,則是這出悲劇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了。
結語
《半生緣》所展現的不止是一場愛情悲劇,更是一場女性命運悲劇。人到中年,我明白了在絕對的好和壞之間,在清晰的黑和白之間,還有大量可以操作可以周旋的空間,而很多時候人就活在這種半明半暗的灰色地帶中。
“世鈞,我們回不去了。”雖然世鈞和曼桢都承認這一點,到底心底意難平。假使當年在命運張開血盆大口時,奮力搏上一搏,也許結局不會如此蒼涼。
可那就不是張愛玲的《半生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