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財姐姐
有一期《圓桌派》,收藏家馬未都談到年輕時請王世襄和朱家溍吃飯,這兩位是從民國過來的文物大家,在吃上特別講究。怎麽個講究法呢?
馬未都說,新派的餐廳是不合適的,去豐澤園。點的菜有一道糟溜魚片。
菜端上來,朱家溍夾了一筷子魚片道:“這魚不成。”馬未都不知道哪裏不對。老先生說:“這魚不成。這得吃鲮魚。”然後一吃,覺得“不夠脆”。
這把馬未都整得一臉蒙,心想“我吃魚就不知道什麽叫脆,吃蘿蔔我倒知道脆。” 于是就向二老打聽這魚應該啥樣。
原來做這道糟溜魚片,選材是鲮魚不說,季節和份量還都有講究。魚得是1斤半左右的,太大太小都不成;第二這魚講究“立秋以後到立冬以前”吃。
只有符合這些條件的,魚片溜出來才好吃,口感才“脆”。過了這個季節點這道菜的,都是外行。
這件事讓馬未都記憶深刻,幾十年後,他還在感歎:“現在的魚片哪還講究這個?是條魚不就成了嗎?給你切完了,一溜,然後擱點糟就完了。”
但是在朱家溍和王世襄這樣的,北京人俗稱“吃主兒”的人看來,這就太不講究了,不會吃了。什麽季節吃什麽東西,什麽東西什麽狀態好吃,那都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有人說,這不是美食家愛幹的事嗎?見多識廣,點評起菜肴頭頭是道。
但“吃主兒”比美食家又更近一步,不但會品會吃,同時在采買和制作環節也是有非常獨到的經驗的,他們動手能力特強。
這一點,讀完王世襄之子王敦煌所寫的《吃主兒》,就會有深切的體會。
“吃主兒”的標准:會吃、會買、會做,且樂在其中
“主兒”這個詞,在北方的語境裏,有時指“某種類型的人”。
比如前面提到的王世襄,是個標准的靠“玩兒”成爲一代大家的世家子弟。據說他上燕京大學,胳膊上架了只鷹去和教授見面。
但他比一般愛玩的人,高明在玩出了專業感。比如他玩古代家具,玩到直接創建了明式家具的研究體系,這就不是一般愛玩的人能達到的境界。
這樣的人,稱他“玩主兒”。同時,他也是一個有名的“吃主兒”。
汪曾祺說:“學人中真正精于烹調的,據我所知,當推北京王世襄。”
有次在朋友家聚會,規定每人備料表演一個菜,王世襄提了一捆大蔥過去,做了一道聽著平平無奇的“焖蔥”,結果把所有的菜全壓下去了。這是老先生的獨門技藝。
王敦煌的《吃主兒》一書,重點描寫了家中的三個“吃主兒”,其中一個就是父親王世襄。另外兩個是老家人玉爺和張奶奶。這三人在飲食上愛好不同,特長有別,但都符合書中“吃主兒”的定義:會買、會做、會吃。
爲了買到新鮮菜,王世襄會每天大清早騎車,和熟悉的同道們一起等待菜場開門。門開後,“我往裏跑,占一個攤,就讓別人在別的攤上給我帶點別的,因爲再去就沒了。他需要買的我給他帶,到時候交換。”
爲什麽這樣呢?因爲按照“吃主兒”的標准,食材是不能湊合的,沒有合適的甯可不吃,但有合適的,一定要趕緊設法買到。
張奶奶在這方面走得更遠。
書中寫道,有次張奶奶買完菜後意外發現有新鮮的白鳝,但是錢不夠了,買到手的菜又不好退,怎麽辦呢?
她出了菜場直奔常去的銀行,硬是從銀行借出十塊錢,買到了心儀的白鳝。
從這幾個例子,就可以瞧見“吃主兒”對待食材的原則和堅持。不光這個,在其後的制作和食用環節,這種講究也是無處不在。
我一直強調的就是行家,什麽是行家,除了辯論是否鮮嫩外,還得知道某種原料它適合制作哪幾款菜,或者說要制作某種好菜,要選取哪一種原料。這種原料在一年四季什麽時候品質最好,應選取什麽地方出産的,它的規格有什麽講究,在市場上怎樣去選購,它還需要用什麽配料 ,什麽作料,什麽調味品,它的配料,作料同樣存在品質産地的一系列問題。買回來之後,怎麽洗,怎麽切,怎麽做,按什麽方法做,才能達到最好效果。制作過程中是煮是蒸,是炒還是炸,它要求什麽火候,然後再到吃。
一般人看了都眼暈吧?然而,“吃主兒”卻樂此不疲,願意花大把的精力來養成和堅持這種習慣。對他們來說,“吃”早就超脫了口腹之欲,成了某種信仰般的存在。
“吃主兒”特別講究,但講究的是一個詞“合適”
前面提到,“吃主兒”對有關“吃”的事情上講究之極,在我們常人的概念裏,他們一定會是追求飲食的極致精美那種人吧?
不是這樣的。他們的講究,不是窮奢極欲的那種講究,而是簡單的一個詞:合適。什麽季節有什麽合適的食材,用什麽烹饪辦法合適,什麽吃法合適。
過了那個季節,或者當地沒有那樣食材,那就不做不吃,換別的合適的去。
比如家常菜“茄子氽兒”,以前北京制作這道菜只在夏季和秋季,而且幾乎不會在5月茄子剛上市的時候做這菜,爲什麽呢?
因爲合適的茄子上市時間有限。秋天過了茄子太老,但5月剛上市的茄子又太嫩,用來做“茄子氽兒”就又大材小用了。最嫩的茄子,更適合做蒸茄盒炸茄盒之類的菜。
再比如“餵氽兒羊肉”,講究肉要在滾水裏一氽就熟。按說最嫩的羊裏脊最合適,但因爲它太嫩了太容易熟,反而無法和其它部位的肉一起氽;全用羊裏脊做,則又是暴殄天物。
它適合做芫爆裏脊這種“大菜”,並不適合作家常吃的湯菜。
從這一點上看,“吃主兒”的做事原則很符合傳統的中庸之道,凡事要適可而止。
所以王世襄先生在訪談中,對飲食界流行的裝飾過度的風氣很不贊同。拼盤再藝術,點綴再華麗,對食物本身味道沒什麽幫助,這也絕對不是吃主兒的風格。
不但如此,這種華而不實的作風,對飲食的發展也沒什麽好處。
除此之外,吃主兒還特別講究“不糟踐東西”。做菜剩下的邊角料,都要物盡其用。
用作者的話來說:
“每天做飯時若有蹬下來的肉皮,剔下來的骨頭,剁下來的雞爪子、鴨翅尖,剝出來的雞內金,吃西瓜南瓜時留下的瓜子以及剝下來的橘子皮,我都沒有一扔了事的習慣,一定要想辦法把它用上。”
肉皮攢下來曬幹,攢到年底了,拿出來就可以做過年時的一道美食“肉皮凍”。在電冰箱尚未普及的年代,這又是一道利用邊角料做成的應季美食。
“吃主兒”的行事作風,象不象孟子所講究的“天時地利人和”?尊重事物的客觀規律,充分利用現有條件,把它們安置得明白舒適,這是一種極可貴的能力。
無怪乎《道德經》裏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吃主兒》的寫法細膩接地氣,完全可以當作一本很好的菜譜來讀
其實說到“吃主兒”,汪曾祺先生應該算一個,他也有許多關于飲食的名篇傳世,而且筆力極強,廖廖數語就能把菜的色香味寫得令人垂涎。
但有一點,讀他的美食文固然令人食指大動,想進一步了解詳細制作過程卻不容易。
不是他要藏私,實在是他的文風太潇灑寫意了,那種詳細的步驟描寫不是他的風格。再者他也不是專門探討食物的制作方法的。
而《吃主兒》這本書,卻采用了很不常見的“全景式細節描寫”方法。
每介紹一道菜,他會從原材料的采買,一直寫到成品的吃法。每一個環節,都不厭其煩地強調各種細節和注意事項。
這種細膩的寫法,就是因爲作者本人也是一個真正的“吃主兒”,提起來每個細節,都有大量的親身經曆和寶貴經驗。
比如制作打鹵面時用到的肉湯,其中有一道工序是撇沫。
煮上之後,只一會兒功夫,鍋就將開了。此時要撇浮沫。可備一個大碗和一個大勺,鍋將開時,白色的浮沫兒就浮上來,用大勺把沫子撈出去倒在大碗裏。同時要把火壓得稍小一點,再用勺抄底,輕輕攪動肉塊,使沉于鍋底的浮沫兒全浮上來,一一撇去。撇沫子時注意的是不能讓鍋大開,大開之後未撇出的沫子就隨著沸騰的湯汗深入鍋底了,即使離火也無法再撇出來了。
這樣的描寫,看了還會不明白嗎?
是不是就象有個老師在不緊不慢地講解和示範?手把手地教你哪一步怎麽做,而且把做的原因和注意事項全部告訴了你。
這般寫法,使這本書完全可以當作一本優秀的菜譜來收藏。
也正因爲這樣的接地氣,所以哪怕書中語言平實到直白,甚至有些啰嗦,但就是能吸引人不停地往下讀。
這一點很了不起的,許多談飲食的書,未必有能讓人讀下去的魅力。
飲食的變化,身世的浮沉,都是在曆史的背景下
作者寫這本書時,書中提到的親人們,只剩下父子二人在世。其余人:祖父,母親,玉爺,張奶奶,都已故去。
而那些和飲食有關的記憶,無不與他們緊密相連。
祖父喜歡吃閩菜,和福建同鄉“拜三會”時,會邀閩菜名廚來主理,他有在床上吃早餐的習慣,他吃的烤面包和名字奇怪的煮雞蛋“兵蛋”……
父親帶“我”去永定河邊挖蘑菇,父親的拿手好菜……
家裏用西餐宴客時,玉爺的神氣裝扮,玉爺講“螃蟹吃高粱”的故事,帶“我”挖的野菜,做的糖葫蘆、汽水、杏露……
張奶奶做什麽什麽都好吃,衣食住行節制又講究,買菜錢不夠了,輕易就能從菜店和銀行借到錢……
玉爺和張奶奶與這個家的淵源……
祖父的飲食習慣,是因爲他們祖籍福建,祖上作官定居北京,本人又有清末外交官、北洋高官和民國洋行的職業經曆。
旗人貴族出身的張奶奶,也因此在這個家裏學會了閩菜和西餐的做法,加上她在家道衰落前所受的廚藝訓練,幾乎就沒有她不能做的菜。
父親出身于這樣的家庭,本人也有派駐國外和下放到幹校的經曆,所以他做菜更加不拘一格,閩菜和西餐手到擒來,且依據自己的想法成功改良。在幹校時,還能就地取材,做出堪稱絕唱的鳜魚宴。
“我”吃慣了家中“吃主兒”們的傑作,所以從小就對外面餐館的菜色沒有想法。而在下鄉時,還憑借從父親那裏學到的采蘑菇經驗,輕易就找到了別人找不到的蘑菇。
而玉爺做的各種小吃,遠勝過外面賣的。這種精湛的手藝,要麽是他作爲旗人還有“鐵杆莊稼”時,有條件琢磨吃食時所學;要麽是他失去了“鐵杆莊稼”後,爲生活所迫所掌握的。
不管哪一種,這都和家中其他的人一樣,和自身的經曆大有關聯。
滿身的技藝見證了他們在時代巨變之下的生活軌迹。
作者寫的是“吃主兒”的治馔准則和方式,但透過這煙火氣滿滿的文字,我們分明清晰地看到了,時代的變遷和個體的命運是怎樣密不可分。
食物成了記憶的載體
味覺有種瞬間能和過去聯結的魔力,在于它能調動人類深藏于潛意識的記憶。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起因就是主人公嘗到了泡在茶水裏的“小瑪德萊娜”點心,那種滋味觸動了記憶的開關,引出了一部長篇巨著。
食物因其與味覺的特殊關系,自然成爲了鄉愁的絕妙載體。
除了純粹的食譜,幾乎所有提到食物的作品裏,都不可避免要提到與食物有關的故事,或是産地的風土文化,或者與之有關的人情往來。
汪曾祺寫雪天裏的茨菇湯,寄托的是對祖母的懷念,回憶的是童年的時光。
梁實秋大談北平的種種飲食,也是在海峽彼岸想起了無法回來的故土。
所以寫食物的書,天然帶有懷舊的氣質。這在《吃主兒》中也表現得特別明顯。
同樣的食物,別處未必不能做得更好。
但對作者來說,從小不論多晚,都要回家吃飯,一生念念不忘的都是那一口熟悉的味道,正是因爲,那味道裏浸透了過往的記憶和親情啊!
那一代“吃主兒”的時光過去了
讀完本書,你會發現,寫的全是作者青少年時期的飲食。而在現實中,一些媒體對王敦煌先生的訪談裏,提到他是一個喜歡“吃洋快餐”的人。
乍一看,這和“吃主兒”的原則背道而馳。衆所周知,快餐講究的是效率和標准化,哪裏會像“吃主兒”那樣,把“吃”當作人生信條一樣供奉呢?
但就象作者在書中和訪談中感歎的:好多菜現在沒法做了,老北京話學不學的也不要緊了。
時代變化太快了,過去的“吃主兒”熟悉的許多食材,現在都已經無法找到,所以,一味地堅持過去的飲食習慣也不現實。
所以,王敦煌先生成了一個“喜歡吃洋快餐”的人,因爲簡單,方便。他看得很開。
“一個時代過去了。那個朝代吃那個,這個時代吃這個。”
真正的“吃主兒”不拘泥,懂變通。快節奏的時代,新的食材鋪天蓋地,往好的方面想,反倒更有利于“吃主兒”施展身手。
上一代的“吃主兒”過去了,新一代的“吃主兒”接著來。不變的是肯琢磨、隨心所欲去探索求新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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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吃主兒》 王敦煌
《人間種種清香,好想嘗嘗》 汪曾祺
《王世襄王敦煌父子:現在的絕望》朱文轶
《王敦煌:喜歡吃洋快餐的“吃主兒”》 豆瓣 寂寥島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