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看見台灣》紀錄片導演齊柏林6月因拍片墜機身亡。旅居新加坡的台灣知名導演彭文淳給這位肝膽相照的故友寫了一封長信,追憶兩個大男人之間相知相惜的深厚友誼。
老友,要怎麽懷念你?
我一時無法回答這問題,雖然出題人也是我自己。
因爲,每一個回憶都指向更多的回憶。
于是,這篇文字注定會不停地離題,跳躍,斷裂,從此刻談回過去,旋即又記載此刻,甚至可能挾帶一段引文,讓我可以短暫沉默,任由經典名著的文字代我言說那些更深沉的感情,那些超越我表述能力的種種悲哀。
老友,你好嗎?我還好。
只不過,老實說,到今天每次想到你,心頭還會泛起酸楚,還會陣痛不已。
七月十四日。
你的告別式,台北市最炎熱的一天,體感溫度幾乎上看四十度C。
我與少芬搭車抵達市立第二殡儀館,東張西望,尚不確定訃聞上的“至真一廳”在哪個方向,走著走著,迎面就看到成群穿黑西服的男人,穿黑套裝的淑女,穿筆挺軍裝的將領,穿制服的義工團體,早就自動排成縱列隊伍,將狹窄的門口通道擠得水泄不通,耐心在那裏等候入場。雖然人多,大家低聲談話,現場不嘈雜。你看到一定會說,台灣人質感真好!不遠處有大批媒體記者,架起了壯觀的攝影機陣式,據說是等候馬英九周美青莅臨現場。還有館廳外圍的馬路上,來自五湖四海的各方人馬,在強烈陽光的曝曬下,慢慢地、安靜地聚集靠攏。
我們明白就是這裏,大家前來向你做最後致敬的地方。
這段時間媒體上出現的每個人都談論著你,似乎都跟你有很熟的交情。
你擁有特別的魅力,讓所有人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同你結成好朋友。
這一點令人羨慕又嫉妒。
我們一起認識的莊胡老師說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暖男,怎能不讓大家喜歡。
等一下,我先去Google一下暖男的定義。好了,懂了。
(天生欠缺某些特質,我不可能變成如你一樣的暖男。)
六月十日,星期六。
我在新加坡緯度一的辦公大樓裏面,窗外白雲高而遠,天空藍色濃豔,與左邊五棟連成一線戴紅色金字塔屋頂的政府組屋,形成布局頗有氣韻的構圖。
我取出iPhone,隔著玻璃把眼前景色拍下來。
剪接師Lawrence見此舉動,轉頭來會意一笑:
“我每次也是從這裏看天空。是視野最好的角度,有時候黃昏夕陽漂亮極了。”
我調好反差,儲存照片,收起手機。
十分鍾後,手機震動,是incoming SMS的通知,台北友人發來一張電視即時新聞的截圖:“直升機墜機三死,家屬證實齊柏林罹難”。
我立刻上網搜尋細節,這一天新加坡晴,台灣各地也晴,花蓮更是萬裏無雲。一個完美的拍片日。但在十一點四十分,直升機墜毀峰濱鄉山區農地,引發大火,機內三人瞬間燃燒,成了100%無從辨識的焦屍。
少芬從家裏打電話來,急哭了:“怎麽會這樣?”
我說不出話。
我在想,每個人都該有一位守護神,那天,過去一路庇佑你的守護神是否忘了跟上?
六月十四日。
此刻我跟朋友說,我正寫信給齊柏林。
“齊導,你在哪裏呢?”我寫著。“這幾天我一直等你來托夢。
以我們的交情,你應該會有很多話跟我說,就像以前一樣。”
朋友問:“寄到哪裏?”
我說:“等他找我。”
但你沒有出現。夜裏,我潛睡又醒,又睡著。
你沒有出現,代表著你已經被佛陀接引了。
暫時頻率連不上。那裏是更高更高的能量位階的時空。
此刻,台灣一窩蜂都要紀念齊柏林。我冷眼。
過了半年之後,看誰還會記得這件事。
猶記當年孫大偉,台灣最偉大的廣告創意人。那時候他剛中風倒下,昏迷不醒,大家臉書上串連,爲他集氣呀,什麽禱告呀。
結果,人死了,半年後,大聲嚷嚷要紀念他的人都沒有聲音了。
六月十五日。
媒體繼續大篇幅報導空難事件。
網路上出現各式留言,追憶有之,頌揚有之,悼念有之,無一不誠摯惋惜你的英年早逝。關于墜機原因,很快有“陰謀論”散播流傳,他們言之鑿鑿,說你“擋人財路”,因爲上次空拍揭弊,原來幾個平日以行善公益聞名的財團企業,其實就是大規模空汙水汙的源頭。他們早懷恨在心,視你爲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居然也有來冷嘲熱諷的。是,不要驚訝,真有存心搗蛋的人。
有家夥留言:“看吧,不愛爬山的後果,硬要搭直升機。到山頂去放無人機不是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
這樣的無知者不是少數,怎樣也分辨不出“無人機”與“陀螺儀”的差異。
“看見台灣”問世已經四年,到了今年六月“看見台灣2”的開拍記者會上,還是有記者不做功課,問了同樣的話,讓你再浪費口舌解釋。(注:關于齊柏林在直升機上挂載的CineFlex Elite Gyro System(台灣譯作“陀螺儀”) 是什麽器材,這裏不再說明,煩請各位上網搜索。)
柏林,我們之間找不到那種蕩氣回腸的偉大革命情誼,反而盡是好友之間幹的無聊事。無聊到行諸于文字都顯得那麽不甚體面也不具重量。
也好,這是我的方式。我們不需要來媒體那套。
我們相識的頭一句話就是“鏡頭”。
那一年,那天早上,你語速快且語調嗨,那雙笑起來像孩子的雙眼,永遠沒有變得世故。你滔滔不絕關于某功能強大的鏡頭。旁邊坐著這位大導演,打了呵欠,毫不客氣地打斷你,斜睨著眼說:“你聊這我實在無法接話,也沒興趣,關于一部電影用什麽鏡頭,我完全不care!”
你沒有惱怒,反而笑笑回應:“呵呵,沒關系,你是大導演,可以不在乎技術。”
事後我拍拍你肩膀:“齊導,你度量真大,了不起。”
從此我們成爲好友。
現在這個時代,媒體上再轟動的大事,終究只能維系三天的熱度。
你走了以後,不斷有人死去,一個接一個。
“聯合公園”的Chester Benniton自殺,好友“看見台灣”編劇崔企川終于敵不過胰腺癌魔,誠品的老板吳清友心肌梗塞,親民黨的劉文雄酒後暴斃,好萊塢大明星Sam Shepard死于腦組織病變 。
像電腦自我Overwrite,今日新聞複寫前日新聞,暫存的記憶馬上銷毀。齊柏林被遺忘了。
這樣倒挺好,不要有太多喧嘩。
對你的種種,跟你不熟的人第一時間內都出來大聲嚷嚷過了。
告別式後,媒體給你的關注也漸漸停歇。
如同冬夜,雙手捂著黯淡的炭火余溫中,我慢慢翻找一些事情來想念你。
六月十七日。
夢境:“萬裏無雲的晴空,齊柏林直升機越過花蓮盜采砂石的河床上方,由于爲了拍攝而飛的過低,被裝上滅音器的獵槍由地面發射後,穿破擋風玻璃,駕駛員當場中彈死亡。直升機呈無人駕駛狀態,原地盤旋一下子之後,如自由落體墜落地面。燃燒。強烈撞擊的瞬間你已經沒有知覺了。更別說隨即發生的爆炸燃燒。最後只剩下你們蜷曲的人形碳堆。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然後隔了一段時間,你又清醒了。
你看到一道光。你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是夢境抑或是現實。然後會意過來。擡起頭,你微笑了。助理冠齊也在旁邊,跟你一起。機師大哥也跟上步伐了。”
潛心學佛的好友李瑜,在定期的法會上請托已往生的父親招呼你,她說:“有感應,你在那裏。”
她說:“藥師普佛與超薦法會功德圓滿,我有請父親(有牌位)引領及招呼齊柏林,感應到的是充滿笑容的他,放心安心離苦得樂。”
六月十一日。
新聞:“法師以道教儀式帶領家屬回到墜機現場招魂。”
他說,罹難者其他兩位一次OK,而齊柏林導演,擲筊了六次才接受。
爲什麽這樣?他說:“可能齊導演的責任心太強。”
那此刻的你,究竟在哪裏呢?不是被佛接引上西天了嗎?
難道,你還徘徊現場撿拾著CineFlex的碎片嗎?不捨得這麽昂貴的器材就如此毀損報廢了嗎?還試圖讓它重新啓動碼?所以,到現在一直都沒離開過現場嗎?
那法會上感應到的,不是微笑的齊柏林,那又是誰?
你難道還沒跟著那道光之隧道前進嗎?
抑或招魂這種民間信仰的道行太低,只能跟魔鬼靈邪妖魅魉打交道,高能階的仙是不感應的。
其實,招魂這件事本身,我是不相信的,除非讓我有機會去感應一次。
口中的誦念,飄動的經幡,單調的銅鈴,難道這樣就能讓不知所措的魂魄歸來兮?
記得那個晚上,到咖啡館的路上,我們並肩走著,你曾提到,有人看你不配合“黨”的活動,非常不爽,索性找個藉口修理你。
去年,媒體鋪天蓋地披露“紀錄片名導齊柏林”違法在自家公寓飼養保育類綠蠵龜,這件事發生好像才沒多久。那時候媒體對你的書寫似乎不太認識你。對照今年的寫法,簡直談的是兩個不同的人。
回憶阿布公司創立初期,曾經百分百信任的友人居然也隱瞞了你,自己買了一模一樣的航拍器材,接洽同樣合作的直升機公司,搶同樣的業務。
他們的報價更低廉,擺明就是蓄意削價競爭。
你一笑置之。期待中就要發生的一筆國外合作的大生意最後也沒發生。
預算呀,簽價呀。都是商業競爭。
關于航拍的攝影助理,來一個走一個。年輕人害怕起早趕晚的操勞,與上了直升機之後就意識到的危險。以各種理由辭職。
你說:“齊柏林又怎麽樣?齊柏林連一個助理都找不到。”
然後哈哈哈,你自我解嘲一番。
你出事後第八天,我看到所有報紙的頭版頭都刊登了這張由台東池上鄉長張堯城公布的法林寺監視器錄下當天你在裏面跪拜的視頻截圖。標題是“齊柏林最後身影曝光,趁加油禮佛添香油錢”。
你從池上法林寺正殿走出來,意猶未盡地又舉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助理冠齊走來,跟你會合,你們兩人有說有笑地登機,然後屋外的監視器紀錄下螺旋槳轉動,直升機起飛,離開。這是B-31118最後的影像紀錄。
正殿裏面那架監視器俯瞰角度剛好將你頭頂發旋光禿的部分擺在構圖正中央,躲都躲不了。
我想到一件不合時宜,而且無對象可訴說的事:“科學假發沒有機會用到了。”
這是只有我們自己才懂得笑話。
你曾經玩笑式地抱怨接受電視采訪經常被拍到光禿禿的後腦勺,那天我們經過忠孝東路大安路口,仰頭正好看到巨大的招牌看板,“魔法部屋”的廣告:增發神器,沖水也不會掉,三秒增發,免開刀,免吃藥,免植發。
“走吧,進去試試看。”你說。
結果,我們都付錢買了這罐Domo發粉。
你說有了科學假發,下次電視采訪不怕了。
監制瓊瑤看到這則新聞,發訊息說:“真令人痛徹心扉,(藥師佛)沒有保佑他,(反而)讓他掉下來。(池上)鄉長沒有經過家屬同意擅自發布影像,已經道歉。且到此爲止,不能再消費齊導了。老人家看了好難過。”
最後的十分鍾直升機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世界上可能不會知道了。(制片欣桐說,她到了現場,意外地發現墜毀的Red攝影機裏面的檔案居然奇迹式地完好無缺,內容現無法透露,她倒出全部素材,交給飛安會處理,做爲判斷證物,協助調查失事原因。)
其實,令人痛惜的是這次“看見台灣2”拍片已經有很多不好的預兆,似乎一切被詛咒了。編劇崔企川去年底驗出了胰腺癌末期,你一直在爲他找良方。甚至詢問送來新加坡接受癌症專家治療以及配合ELO Spa水療的可能性。
去大陸河北省,用無人機偷拍煉鋼廠的大煙囪空汙畫面,被人攔截,放話恐嚇。最後,我覺得最不應該的是辦那麽盛大的一場“看見台灣2”開鏡記者會。你明明已經安安靜靜拍了半年多,平平安安,忽然間一下子敲鑼打鼓,那些上次被拍到汙染源的廠家財團,會怎麽想,會怎麽對付你?
我們是同一種人:人們眼中的傻子。太天真。
這個社會太多聰明的人。他們從不犯錯。他們擅于閃躲回避。
我們卻常常直接點出大家不願意說破的難堪真相。
七月一日,閱讀筆記:“爸爸,在我的小墳填好土之後,你就在墳上掰碎一些面包皮,好讓喜鵲飛來,我一聽見它們飛來,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孤零零地躺著,就會很快樂的。”
《卡拉馬佐夫的兄弟們》
七月二日,星期日。
日記:“下午帶著齊小玉翻拍照片,跟著齊導過了一生。”
女兒齊小玉就讀北藝大,今年大三,長發過肩,樣子很漂亮,有型很酷。她雙手捧了一大箱家族相本,來到我辦公室會合。
“彭導你看,你看!”齊導戲稱“空姐”的欣桐,托著小玉的右手臂上方:“B-311118”粗體字。
她將父親失事的貝爾直升機航班編號刺在右手臂最醒目的位置,終身留念。“還有還有,”欣桐說。“給導演看。”
小玉將左手腕翻過來,嫩白的皮膚上還刺了爸爸空難失事前一晚在她桌上留的字條:“給 漂亮的豬”。(小玉的小名)
柏林,我們同齡,1964年生,屬龍。那年台灣出生的孩子特別多。
幾乎每所小學要增班才能容納過剩的新生。
那天蔡英文來到“看見齊柏林”攝影展開幕首日現場頒發總統褒揚狀,齊爸爸哭著喊“小柏林啊!”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就彷彿回到童年,聽到鄰居伯伯喊著孩子回家吃飯。而你跟我正野在空曠的馬路上,天沒有黑,就完全忘了時間。
我們記得大家都忘記的事,我們談著台北市大安區的舊模樣。
“那裏過去就是稻田,有瑠公圳。”
還有1975年,蔣公移靈,那天,我們都一起跪在仁愛路上,等著一輛接一輛黑頭車駛過,哪一輛是靈車也不曉得,只因爲老師說不准擡頭。
我看著照片上的你,從四個月開始,小學,初中開始帶近視眼鏡,當兵,退伍進社會,一直到你成家立業,兩個孩子誕生,然後齊伯伯齊媽媽都老了。
有張照片是你高中時代。那是北投山頂的“惇敘高中”。不是特別好的學校,但校名取得很有文化,第一個字很難,像我就一直讀成“淳敘”。
我認得出照片裏面你正在上軍訓課的“領導統禦”:軍訓服,大盤帽。這些只有我們這個年代的高中生才能理解的事。上課內容是帶部隊前進,左轉彎,右轉彎。你的個子最高,理所當然是帶隊官。
關于你的身高,美青姐以這段話懷念你:“柏林的個子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所以,他一直是在一個比較高的角度看著我們,看著台灣。而他的夢想,又比他的個子要高大許多許多。後來,他帶著我們大家,在一個更高的角度看著台灣,看著他的夢想。”
“彭導,有空一起吃飯嗎,我又找到一家好吃的地方。”
每次我回到台北,你每次總會傳簡訊來。
若我們時間配合得上,無論如何一定要聚一下,好好聊聊,跟我分享最近的大事小事誰誰誰,一直到深夜。我們從新買的變焦鏡頭、4KRed攝影機、貝爾直升機。一直聊到國民黨、民進黨、壞人、騙子、背信的人、空頭的承諾、失敗的提案、交片的荒謬、裝大牌的老外導演(W Hotel泳池畔,導演躺著做日光浴,一群人立正交空拍素材)、平庸的導演卻幹了國營電視台的總經理、好吃的小飯館、當季的水果、有情有義的鄉下人。
還記得這件事情嗎?在和平東路的“岡太郎小館”。
鄰座幾位大學生互相以手肘頂撞,你推我我推你,要對方先主動。
後來這個瘦高的男生猶豫了許久,終于赤紅著臉走上前來:
“請問你是‘看見台灣’的齊柏林導演嗎?”
“是,我是,”你笑著說。
“你好,我們幾個人可以跟你合照嗎?”
“好呀,不過請等一下,我想跟你們介紹我身旁這位,大名鼎鼎的長榮航空 I See You 金城武廣告導演,彭文淳。
“欸,別鬧了,丟臉。”我低聲說,搖搖頭。
幾個大學生停了幾秒,看著你,再看我,毫不掩飾臉上一副“你誰呀,不認識”的表情。他們只想要跟你合照,不要別人,衆人哈哈全笑開了。
你才是貨真價實的台灣之光。
七月十四日。
我們離開了二殡,包了一輛車到金山的“金寶山”靈園。
你火化後的骨灰罈,一路上由兒子齊洹廷手捧,從二殡出發來到此地。他一直強顔歡笑,連抱著骨灰罈也要捉弄老爸。
他一下車,故做喘大氣的效果,笑著說:
“老爸,你一輩子都這麽大隻,連到了最後一刻,抱起來還是這麽重,請放過我吧!”
柏林,我跟你說,洹廷跟你撒嬌。
他只能這麽說,讓自己接受,他爸爸真的會一直一直不在,很久很久。
在這裏,又進行一場簡單莊嚴的儀式,混合了基督教與佛教的形式。只有家人與真正的好友在場。到了這時候,我才能夠在心裏安安靜靜地跟你講些話,沒有媒體在場,沒有浩浩蕩蕩的送行人潮。我雙手捧住你的骨灰罈,上面有小玉爲你畫的素描。的確很沉很沉。我終于落淚。然後跟齊伯伯齊媽媽致意,當然還有你的夫人。
那天我們同時還探望了老朋友周俊裕(我們叫他周sir,插畫家幾米回憶,第一個賞識他、提拔他的貴人就是周sir)的靈位。
因爲坐著等你的骨灰來到的時候,忽然想起這裏眼熟,曾經來過。
他死去二十年了,1997年意外地在北京腦溢血死亡,才三十七歲。
現在他就被安放在一個小小的格子裏。這是個並連雙座,隔壁位置預留給他健在的夫人未來使用,現在上面暫時放個“壽”字。
離開金寶山的時候,下午兩點多,在金山市區的某個彎道口,我看到巨幅房地産看板矗立在舊公寓樓的屋頂上,那種司空見慣的台式風景。但我眼光多停駐了幾秒,爲何?因爲建商爲此建案取的名字。
鬥大的字體:“柏林愛悅”。
不久之後,我們南下,往楊梅,去見莊胡老師,他等著我們金寶山的儀式結束。這一天有幾位北京來的學者在草坪上打坐禅修。
“我們會打擾你嗎?”我問。
“不會,等著跟你碰面好久了。”老師說。
今天的佛學課,莊胡老師說:
“人生在世有兩種成就,一是事業的成就,二是生命的成就,前者的世界是以自己爲努力的依歸,而後者卻是以他人爲依歸,而前者人與人之間差距的高度,後者卻是人與人間的溫度,前者常一人孤獨于寂寞高峰而終,後者卻無我于含容于天下同融而不死!”
“老師,從佛學角度來看,齊柏林現在哪裏?”少芬問。
“我覺得,柏林還沒走,這一刻還在現場徘徊。沒辦法,這就是他,太憨厚,太執著。要讓他離開,只有家人去勸才會有效。不然,文淳去也可以。要像你這麽親的朋友才行。”
我願意馬上動身。不管你在哪裏,柏林。
對了,告訴你一件事。
爲了“永遠的齊柏林”紀念音樂會舞台的投影畫面,我與剪接師燕靖工作了近兩周,日以繼夜在海量素材中挑選適合的片段。這天進度來到了花蓮機場,C130軍機即將起飛,載運三具大體返回台北。畫面上,法師搖著銅鈴,引領著女兒齊小玉。她戴著黑色棒球帽,黑T恤,寬大牛仔褲,捧著你靈位跟隨法師的規律銅鈴聲響。現場拍攝來自一架簡便錄影機,收音效果不好。爲了品質,我打算自己重新配音,直奔龍山寺附近的佛具行買了一模一樣的銅鈴,回到公司,看著畫面興味盎然地練習節奏(還真自以爲具備冥界天賦,也許哪天會轉業,做個牽亡靈法師)後來順手了,就對麥克風正式錄音。在密閉剪接室裏,空氣是封閉的、停滯的,我舉起銅鈴的那一刻,搖出叮叮叮叮規律的高頻聲響,忽然有一股檀香撲鼻而來。幾秒後,又緩緩消散。我心裏有數,是我真把你引來了。可能你正站在屋裏,眼神裏一抹哀傷,靜靜凝視著我,卻無法言語。
我甯可相信這絕非怪力亂神,而是真真實實地發生。
我猜想,是否你還是每天早上准時回公司上班,只是沒人看得到你。
七月十六日。
“永遠的齊柏林”紀念音樂會上,台達集團鄭崇華老先生回憶你爲了籌款來見他。他說你踏實認真,從各方面著眼,都十分樂見“看見台灣”的完成。然而千算萬算,就是從未想到航拍本身就隱藏著相當高的危險性。說著說著,以自己航太專長背景的身份談到發生于晴空萬裏的這起空難事故,他認爲太過匪夷所思,毫無失事的理由。激動之余差點就將“陰謀論”脫口而出。不過,他旋即煞車打住,不再往下。我們坐在觀衆席都明白他意指爲何。
音樂會圓滿落幕,離場時接近六點,走到馬路擡頭看,驚呼一聲,天空出現懾人魂魄的奇景:西方雲霞彷彿烈火悶燒,鮮紅、橙紅、粉紅、鮮黃,色彩層次分明,綿延半邊天際。不少路人把腳步停住,高舉手機拍照留念。
莊胡老師傳來訊息:
“回家一路上的天空出現彩霞,祝福我們的柏林,在佛陀的接引往生佛的淨土,祝福我們的好友!”
最後,我引用哥倫布這句話結束這封信。
“今天我們繼續航行,方向西南西。”(“航行”可改成“飛行”)。
獻給你,柏林,我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