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文章、微博貼文甚或底下的留言,在中國,幾乎沒有任何內容逃得過無所不在的審查。
近年開始流行,但相對小衆的傳播媒介——播客(Podcast)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去年香港反修例抗爭運動如火如荼之際,在香港生活的中國播客創作者戚振宇在他其中一集題爲“Dear Hong Kong”(親愛的香港)的節目中,道出了這番與中國主流媒體論調大相徑庭的話語:
“我在大陸的時候其實也是一個特別關注公共議題的人,但是那時候有很強的一種恐懼感包圍著我。當我想去爲一件事站出來的時候,心中有好多好多的恐懼……進而因爲這種恐懼産生了一種無助的感覺。”
“但是我覺得香港最難能可貴的是,當很多人去爲公衆議題發聲的時候,站出來的時候,會有一群人跟你一起站出來……讓我知道人生的終極議題就是你要做一個什麽樣的人,你會覺得你堅守的一些價值不是沒有意義的,不是無謂的……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用金錢來收買的,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用權力來擺布的。”
戚振宇談論中國另類生活方式的播客頻道《無業遊民》是當地極爲熱門的播客之一,曾獲選爲中國區蘋果2019年度最佳播客。
“大逆不道”的言論爲何能逃過審查機制的“法眼”?爲何被視爲言論自由的最後一片淨土?
“用說的,別用寫的”
根據《南華早報》報道,平均每集播客有20萬人次收聽率的《博物志》主持人于婉瑩,回憶四年前她因爲批評杭州政府而被短暫扣留的際遇,那件事讓她學會如何鑽審查機制的漏洞:
“用說的,別用寫的。”
中國網絡審查機制擁有先進的技術,但執法人員卻往往是對時下潮流一無所知的人。
“他們當時問我是幹嘛的,我說我是做播客的,他們反問我,什麽是播客?”
正因如此,以音檔存在的播客成了一種能僥幸逃過審查機制的傳播內容。
如果內容可能觸動當局敏感神經,那就“用說的,別用寫的”,把審查機構可能盯上的敏感話題用模糊且輕松無害的標題來包裝。
如于婉瑩所言,“用說的,別用寫的”。
“Dear Hong Kong”的文字介紹非常“和諧”,說的是“三個二十出頭的內地青年,來到陌生又熟悉的香港,學習著成爲一個大人”。
戚振宇解釋,該集節目錄制當下,香港正有成千上萬的民衆在街頭抗爭,但直接討論示威活動無疑會導致播客“被審查”,因此他改而邀請兩位大陸朋友一起談論香港如何形塑他們的人生。
“人們總是說著香港、香港人和香港生活的諸多壞話。但我們的體會不一樣。我們可以讓他們知道香港正在發生的事,香港沒那麽不堪,和(中國)媒體所呈現的面貌並不一樣。”
他表示,播客可以透過探討個人經曆來突出具爭議性的議題。
“我們的感受是真的,我對公共議題的看法也是真的。”
“Dear Hong Kong”就是突破審查框架的最佳例子。
受衆增加,自由風氣不再
然而,隨著受衆增加,播客所享有的自由空氣日漸稀薄。
根據2018年的一份報告,中國播客産業的年均産值高達30億美元,商業大戶和政府的審查機制開始把觸角伸入。
中國播客公司Justpod 聯合創始人楊一直言,越多聽衆意味著更嚴格的審查。
同時,播客産業越來越商業化,制作人就會漸漸把節目內容往主流課題靠攏。
楊一認爲,商業資本的介入,以及進入主流市場勢必會引來政府當局更嚴厲的審查,因此播客平台保有相當言論自由的前景是悲觀的。
“如果有人是爲了想要自由發表言論才制作播客,那他們現在可以收手了,因爲這樣的氛圍勢必會在一年至一年半內開始消散。”
被全面封殺的《剩余價值》
事實上,播客作爲突破審查枷鎖最後一片淨土的日子可能早已成爲過去式,像戚振宇和于婉瑩那般“瞞天過海”的經曆或許只是萬裏挑一的僥幸而已。
三位女性媒體人發起的泛文化類播客《剩余價值》今年二月就因爲一檔《瘟疫、語言和具體的人》的節目而被審查當局全面封殺。
該節目當時采訪了北京大學曆史教授羅新,後者對政府防疫措施,以及國內日漸膨脹的民族主義提出了非常犀利的批評。
訪談原本只以播客的音檔形式流傳,但很快被人整理成逐字稿並在微信平台散布。
該集隨後在國內網站全面下架,不久後甚至連挂在國際平台的作品難以幸免。
該播客主播之一張之琪在微博貼文:
“不是勇敢不勇敢的問題,是對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已經失去了判斷的問題;也不是後不後悔,值不值得的問題,是所有人、所有事情都不可能再倒回到一個月前的問題;不是節目要怎麽做下去的問題,是人(我自己或者所有人)要怎麽繼續生活下去的問題。 ”
同一天,《剩余價值》支付寶賬號也一並被“清退或禁止續簽,不允許簽約”。
消失的兩分多鍾
中國播客逃不過三種層次的審查:自我審查、播客平台、贊助人和廣告商審查以及政府審查。
戚振宇坦言,他在香港加入新聞業八年以來見證了中國新聞自由的衰落,中國播客面臨的困境就是中國新聞自由的寫照。
“那時候我們還有希望,還能擁有哪怕一丁點言論自由,以爲自己能透過媒體、微博去改變中國。”
“不像今天,所有希望蕩然無存。”
如今透過中國網頁再點開《無業遊民》的那集“Dear Hong Kong”,聽衆或許會發現戚振宇原來對中國大陸與香港人在公共議題中發表的那番心聲早已憑空消失,只有少數網站仍留存著最原始的版本。
不知是當局下令,抑或是自我審查,整段音頻長度已從53分31秒縮減爲51分21秒,那兩分多鍾曾短暫沖破枷鎖的內容,還是如戚振宇所感歎那般,蕩然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