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國的天很陰郁,窗外偶爾呼嘯而過的救護車劃破了午後的靜谧。政府公署和聯合早報即時更新的“國父李光耀病重”的消息,透過網站、Facebook、朋友圈牽扯著每一個和新加坡有關的人的心,每一顆心都五味雜陳。大家都在爲”國父“祈福,期待著SG50的慶典上,他依然能一襲白衣神采奕奕地走進這片歡慶的紅色海洋,正如他第一次揮著手走進來一樣。
新加坡現代史離不開李光耀的名字。他在1959年成爲新加坡首任總理,1990年卸任,領導新加坡長達31年。2011年5月退休前,他擔任內閣資政。這個職位是專門爲他而設的。60年來,他一直備受矚目,既是帶領新加坡邁向獨立的革命領袖,也是締造新加坡經濟奇迹的堅毅總理。雖然退出政壇,但他從未淡出公衆的視野,他就像一個憂心忡忡的老父親,緊盯著新加坡的一朝一夕、一舉一動。
卸任後,李光耀通過公開演講和寫回憶錄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2008年,當他開始動筆想通過寫第三部回憶錄提醒年輕一代時刻保持憂患意識,通過保持強大的經濟和國防來應付日趨複雜的國際形勢。韓福光在閱讀了最初幾個章節後,建議先向年輕一代收集意見,把這一代人的疑惑綜合起來,同李光耀做個不設限的訪談。讓年輕一代敢敢問尖銳問題,看李光耀如何回答。國父竟然真的答應下來,他從2008年12月到2009年10月,接受《海峽時報》七名記者的16次深入采訪,最終彙聚成書《李光耀:新加坡賴以生存的硬道理》。
讓我們一起來回味訪談中的部分篇章,近距離品讀這位走過世紀風雨的睿智老人,感受他的所思所想。
評價
問:別人對你的評價中有哪些是最不公平的?
答:我沒興趣理會。如果我允許自己被他們影響,這會影響我的工作。我就不理他們。他們懂什麽啊?他們熟悉新加坡嗎?他們了解我嗎?所以當我和他們面對面時,我會問,你在新加坡呆了多久,你對新加坡了解多少?我生于斯長于斯,這是我的家。你比我更有資格決定什麽東西在這個國家行得通?你一天花多少時間牽挂著新加坡?我說過一次,過後就沒人敢來挑戰。
問:可是你希望曆史如何評價你?
答:到時我都死了。會有不同的聲音,不同的看法,但是我堅持我的立場。我作出了一些強硬的決定好把事情辦妥。可能有些人不認同,認爲我太苛刻,但是存亡關頭,我一定要確保新加坡成功,就是這樣。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麽?一個成功的新加坡。我犧牲了什麽?我的一生。
權利
問:你個人有沒有做過覺得後悔的事?
答:我覺得後悔事件徒勞無益的事。有什麽好後悔的?我是根據當時的形勢、根據當時所能掌握的信息而做出決定的。如果失敗的話,我所做的抉擇是可以讓我有最大的余地去回旋。完成了就是了結了。面對同樣的問題,同樣的情勢,我在那個時候就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問:你已經不掌權了,放下權利對你來說有困難嗎?
答:不會。我在1990年把領導棒子交給吳作棟。當時我留在內閣是因爲之前整個政府的建構是適用于我的,面對各種各樣的按鈕,我之道該按哪一個。因此我留下來協助作棟把它改造成一個適合他的系統。你明白嗎?就像開車,你得調整方向盤、座位等來適應你,你必須這樣做因爲你(和之前的司機)的思維不一樣。
他們認爲我的價值是作爲活資料庫。不管誰掌權,我的工作就是幫助新加坡成功,在已打好的基礎上再上一層樓。因爲憑我以往的經驗,還有跟本區域及世界領袖建立起的人脈,有些事情是我能勝任而其他人不能的。
問:你是怎麽決定什麽時候要針對一個課題公開發表看法?你最近幾年變得更活躍了……
答:我並不熱衷于針對政策唱反調,或者企圖使政策改弦易轍,因爲讓年輕部長的工作更艱難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使要協助他們,因此我還坐在這個位子上,我不是爲了貶低他們來擡高自己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這是沒意思的。
現在帶領國家前進的是他們,不是我。
忠告
問:你對新加坡最大的恐懼是什麽?
答:我想是當領導和人民忘記,或失去他們的方向,不了解我們面對的局限。基盤小、組織力強、人民很能幹、在國際上有絕對的自信,有能力與大國共事。我們失去這些,就完了。而且很快就完。
問:以你在政壇57年的經驗,你會給予有志從政的人哪些重要忠告?
答:你一定要有信念。如果你沒有信念,只是爲了個人榮耀或名利,那就算了。去做別的事吧。你一旦從政,就必須像我早起的班底那樣看待這份工作:“這是一輩子的事業。”
足
問:當你回顧你的人生,在你的政治生涯和個人生涯中,什麽讓你得到最大的滿足感?
答:那就是我活得非常充實。我在政治方面竭盡全力做到最好,我在家庭方面也盡我所能把孩子撫養成人,當然這方面靠我一個人是不行的。在養育孩子方面大多是我妻子做的。她以前每天都回家和孩子吃午餐。那時候交通不擁擠,所以從她在馬六甲街的辦公室到我家只需五到七分鍾。我的孩子就像是一般家庭的孩子那樣被撫養成人。
友情
“所有我在新加坡的朋友和政治同僚,他們不是做輪椅,就是已不在人世,要不就是大去之期不遠了。”
問:你有很多朋友嗎?
答:我交的是一輩子的朋友。
問:你所處的地位,是否讓你很難同老朋友保持聯系?
答:我和老朋友還保持聯系。我和他們交往不是爲了得到好處。我們成爲朋友,因爲我們一起相處過,我們認同彼此的觀點,所以我們的友情能維持。
問:你當上總理以後玖更難交上好朋友了,你同意嗎?
答:不一定,應該說,你交的是不同層次的朋友。我和亨利.基辛格、喬治.蘇爾茨、托尼.布萊爾等是朋友,而且我們不僅只是政治上的朋友。我們是因爲政治才認識彼此的。
問:因此可以說你在世界各地遍布“人脈”,但是,到底誰才是你的知己呢?你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或需要扶持的時候,會找誰傾訴呢?
答:我會說是我的妻子。
離別
2010年10月2日,與李光耀一起厮守超過60年的夫人離世。在道別會上,他俯下身在妻子額頭深情一吻,展現了不爲人知的柔情一面:一個較溫柔、較感性、會傷心落淚和深情的李光耀。
這位愛妻、知己和政治上的親密戰友的離開,讓他不得不對接下來的生活做出調試。李夫人的離去,讓原本就“空蕩蕩的大房子”變得更空虛了。李光耀在後來的電郵采訪中告訴記者:“現在更冷冷清清了。下班回到家裏,沒有人跟我說話。”除了這短短的幾句話,李光耀對沒有李夫人在身邊的生活,不願多提。
老宅
問:資政,雖然我沒去過你家,但那些去過的人都說,你沒怎麽翻修來美化它。
答:我已經對內閣說,在我死後就把它拆了。
問:爲什麽?
答:因爲我見過不少故居,尼赫魯的,莎士比亞的,人來人往,過了一段時間,它們變得破落不堪。因爲我這所房子的緣故,鄰近的房子都不可以建高。拆了它之後就可以改變土地規劃條例,讓其他房子可以建高。那土地價值就會升高。
問:可是,那不是新加坡曆史的一部分嗎?
答:不,不,不。你知道要花多少錢保留它嗎?這是一棟一百年前建的老房子,它沒有地基的。維修費將要花很多錢,因爲沒有地基,濕氣會從地底下透到牆上來,所以附近工地打樁已經造成牆壁有裂痕了,幸好柱子還很堅固。
問:聽你這麽說,你對保留老建築不熱衷?比如舊國家圖書館,雖然在建築學意義上沒有保留的價值,但它被拆了以後,我想很多人至今都感到惋惜。
答:我不認爲在這所房子住過的人,我女兒、我妻子或我自己,還有在這長大的兒子,會因爲房子被拆而感到惋惜。他們都有舊照片來緬懷過去的日子。
珍貴照片和訪談文字來自于《李光耀:新加坡賴以生存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