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這個周末應邀來新加坡做講座,一票難求,可見受歡迎的程度。此時,記性好的網友會記得21年前龍應台關于新加坡的一篇文章《我慶幸自己不是新加坡人》。當然,龍應台也在接受《聯合早報》采訪時說,從那篇文章到現在已經21年,“新加坡其實變了很多。”她指出,過去10年,同是華人社會的香港和台灣産生了巨大變化,台灣除了社會出現問題,經濟也出現衰退現象,處在這個大環境下,新加坡的社會與經濟發展保持了穩健。
—“新港台都像一葉扁舟”—-龍應台
新加坡與香港、台灣的處境類似,猶如一葉扁舟,剛好在一艘大航空母艦旁;那航空母艦只要轉一度,就足以掀起大海嘯。只不過新加坡畢竟是個獨立的國家,所以它跟航空母艦的關系,沒有台灣跟香港這麽不清不楚地糾結。新加坡還可以很冷靜、理性地去處理這個國際關系,這方面對于台灣跟香港則非常艱難。
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則在facebook上轉發早報這篇采訪,說「我們總是能從他人觀點中學習,包括批評我們的人。」說龍應台提到了一些有趣的觀察,包括新加坡這些年的轉變。
高手過招而能維持謙謙君子風,也算得一樁佳話。
–《我慶幸自己不是新加坡人,告訴你爲什麽》-龍應台–
9月,歐洲和東南亞的二十二個外交部長在德國開會。新加坡外長教訓歐洲人:“我們亞洲人擁有足夠的科技與資金去長期發展經濟……冷戰結束之後,歐洲人試圖外銷他們的文化價值;我們可以接受其中一部分,但不是全部。雙方必須學習去尊重對方的不同。”
說得理直氣壯,好像亞洲人整個的尊嚴都在裏面了。地主國德國的報紙也以顯著的排版突出新聞。主題是“亞洲和歐洲的文化沖突”。美國學者亨廷頓的說法當然又被引用:講究自由和個人尊嚴的西方文化對峙強調權威和集體利益的亞洲文化。”
新加坡外長的話有什麽不對嗎?表面上沒有不對。歐洲的文化輸出當然不僅只是冷戰後的幾年;對中國而言,應該說已有一百五十年的曆史,如果我們從鴉片戰爭算起。風水輪流轉,歐洲人向別國學習,也是時候了。令我不舒服的是,最近新加坡政府頻頻與西方對話,口氣中俨然以亞洲的代言人自居。開口就是“我們亞洲人的價值怎麽樣怎麽樣……”西方的媒體竟然也跟著說“他們亞洲人的價值怎麽樣怎麽……”兩造一唱一和,好像新加坡代表了亞洲,新加坡的文化價值就是整個亞洲的文化價值。
什麽時候,李光耀變成了我的代言人?
鞭打美國人的案件剛過去,新加坡在9月吊死了一個販毒的荷蘭人。已經廢除死刑的歐洲人議論紛紛。我並不特別同情這個荷蘭人——他知法犯法,而且,新加坡沒有理由因爲他是歐洲人而對他法外開恩。但是,新加坡政府沒有傲慢的權利——至少,它沒有資格代表我這個台灣人,而我可是個道地的亞洲人。
我不贊成死刑。我不贊成將死刑犯五花大綁拍照。我不喜歡看到丟紙屑的人被警察當衆羞辱作爲合法的懲罰。我不喜歡人家來規定我能不能吃口香糖。我不願意買不到想讀的外國雜志。我不願意任何人告訴我我能看什麽書不能看什麽書。我不能忍受一小撮人指定我怎麽想,怎麽說,怎麽活,怎麽做愛生幾個小孩。我不能忍受一小撮自以爲比我聰明的人告訴我我的文化價值是什麽。給我再高的經濟成長,再好的治安,再效率十足的政府,對不起,我也不願意放棄我那一點點個人自由與尊嚴。
而且,有這種想法的人絕對不只我一個亞洲人。日本,韓國,台灣……多的是。新加坡理想國內也很多,只不過我們外面的人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罷了。
新加坡人當然有充分權利依照他們的價值准則去過日子——什麽樣的人民有什麽樣的政府。但是拜托,下次再有什麽西方人被打被吊的,說“我們新加坡人如何如何?’吧!不要把我這一類不可救藥的講究個人尊嚴與自由的“亞洲人”包括進去。
還好我不是新加坡人,如果是的話,寫了這篇文章可不好玩了。
**原載1994年10月10日台北《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