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抵達新加坡,感覺好像來到了未來城市。好多建築是近十幾年才蓋的,跟我二十年前來訪時,街景全然不一樣了。這是政府擁有土地的國家方能達成的高效率。
馬路兩邊種的熱帶樹,如今長得高高兒的,不僅好看而且起降溫作用。多麽聰明!“那是新加坡建國之父李光耀先生出的主意,”每個新加坡人都驕傲地告訴我,“他都選了全年不落葉的樹種。”好精明!怪不得馬路兩邊都幹幹淨淨,沒有一片落葉,更沒有一片垃圾。在新加坡丟垃圾會被罰款是全世界有名的。究竟罰多少錢?“四百新幣吧。”那確實很貴,叫人不敢隨手丟垃圾了。
來了新加坡,才體會到“社會工程”是怎麽回事。這兒該是全世界最幹淨的華人城市了,甚至比日本還要幹淨。我去過的國家可不少,然而比我住的日本幹淨的地方,這還是第一個。新加坡也是比美國、日本富裕的國家,一年的人均收入超過五萬美元。只是,五百多萬居民當中,外籍人士占的比率高達四成。少數從事高檔次職業,大多數從事當地人不肯做的低薪體力勞動,例如建築工人的八成、服務員的五成等。馬路上開的卡車,後邊的裝貨台面上往往蹲著十多個外勞。貧富懸殊,尤其是根據種族的,在哪兒都是潛在的社會炸彈。
我應邀來新加坡,擔任教育部主辦的文學四月天活動開幕典禮的主講嘉賓。
▲“我”是來自日本、用華文寫書的作家新井一二三
來機場接我的是兩位女官員,說話舉止都很有修養,也很低調,不大像大城市的人。未來城市般的新加坡,各方面都非常先進。然而,五百多萬的人口規模,連東京的一半都不到,以至新加坡社會保持著小鎮般的謹慎氛圍。
車到酒店,房間裏幹淨無瑕,應有盡有,卻不奢侈。新加坡沒有其他華人社會常見的暴發戶心態,反之低調得真有點兒像日本。兩位女官員帶我去附近商場裏的美食街。這樣子可以嘗嘗當地風味了,很好。新加坡叻沙(辛辣的椰奶湯面)、海南雞飯、茶葉蛋,環境衛生、食物美味,叫人吃得既開心又放松。
▲叻沙
▲雞飯
也許處于熱帶的緣故吧,當地夥食傾向于簡單務實。差不多吃完時,黑皮膚的南亞工人來收拾桌上的餐具了。
第二天早晨去義安理工學院演講。聽衆主要是中文系一年級的學生,其中女的占絕對多數。至于老師,也主要是女性,而且很多是中國台灣來的。演講結束之後,舉手提問題的亦很多是老師。
新加坡的小學、中學都用英語教學,只有所謂“母語”課裏,小朋友才有機會學華語,即漢語普通話。問題在于:本來新加坡人家裏用的不是華語,而是福建話、廣東話、客家話等華南方言;1980年左右開始,政府主張“華人講華語”,取消了廣播電視的方言節目。夾在英語和方言之間,華語被多數學生及家長視爲多余的負擔,但是爲了得到中學文憑,非得通過華文考試不可。這麽一來,新加坡中學生努力學華文的唯一目的是:通過考試,以後不用再學。
中午,換兩位男性官員帶我去唐人街商場裏的松發肉骨茶店。這種南洋風味,我之前只聽過而沒吃過。是把砍成小段的排骨肉煮熟後,邊喝清湯,邊沾著醬料吃排骨肉和白米飯,吃好了就喝濃濃苦苦的小杯功夫茶。味道鮮美不錯。
據說,原先是苦力吃的食品,如今大家都吃了。在酒店房間裏看到當地制作的華文電視節目,給小朋友介紹著早期來南洋的華人移民生活多艱苦。從苦力起家,是新加坡人的創世紀。
傍晚,到新躍大學中文系,參觀圖書館,吃完了便餐後,給百多名聽衆講“中文是我的世界之門”。我本來要說是“任意門”,可是怕不夠嚴肅,才改成“世界之門”的。主要談我在中國大陸以及世界各地,談中文、交華人朋友、擴大生活空間的親身經曆。當簡報顯示出我年輕時在中國大陸做背包客旅遊的總路線來,聽衆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這回的聽衆年紀較大,有該校畢業生、各學校的老師、當地作家等,果然他們聽懂的比上午的新生多。結束後,主辦這場演講的教授說:聽外國人講熱愛中文,叫我們深思,身爲華人的自己有沒有像她一樣熱愛過這門語言?
我慢慢開始明白,在這個極爲繁榮的熱帶小島,中文正處于很尴尬的位置上:多數居民是華人,政府則推出英華雙語政策;可實際上,社會上地位最高的語言是英語。如今的新加坡年輕人,在朋友之間或兄弟之間,都是彼此說英語的。然而,英語在此地缺乏傳統文化的背景,即使說得不錯了,也很難獲得深度。尤其當中國經濟日趨發展的今天,炎黃子孫失去華語能力實在可惜了,因爲他們不僅失去傳統文化,而且失去工作上極好用的工具。
不過,新加坡的雙語政策面臨危機,也是當初把語言當作工具所致。如果政治是一個連環的工程,任何一個環節都可當作零件或工具,需要的時候拿來用,不需要則換掉算了。自從1965年獨立,新加坡政府就推行雙語政策,實際上是極力普及英語。在遠離中國的南洋,一個以華人爲主的城市國家,想要爭取生存,那是唯一的選擇,畢竟英語是原宗主國英國的語言,是跟鄰邦馬來西亞的溝通語言,也是國際貿易所用的語言,再說是李光耀自己受了教育的語言。
當時在新加坡社會,也有說華語的勢力,政治上、文化上都較爲親中,民間捐款辦起的南洋大學則被視爲他們的大本營。果然,政府以各種借口使之改爲英語大學,最後跟新加坡大學合並而被消滅了。南洋大學的命運,至今在新加坡都是稍微敏感的話題。
在新加坡的第三天,世界書香日暨文學四月天開幕典禮在華僑中學禮堂舉行。上午有兩位當地作家演講,而後是爲華文成績好的高材生頒發獎學金的儀式,以及南洋女子中學的同學跳民俗味濃厚的芭蕾舞。中午休息一個鍾頭後,是本人和美國籍文學翻譯者白雪麗女士演講。我這天的題目是:我和中文談戀愛。
整個活動的主賓是新加坡教育部政務次長,四十岀頭、穿著搶眼旗袍的女性。她臉上是明星一般的笑容。在座的中學女生向作家提問題之前,都不禁說一句,“今天能親眼看到次長很榮幸。您是我們的偶像!”
▲教育部政務次長劉燕玲
最大的活動結束後,教育部的小黃帶我們去吃槟城美食。他是馬來西亞人,讀的是當地華人興辦的獨立中學,由于馬來西亞政府不承認獨中的文憑,只好來新加坡讀大學,畢業後留下來任職于政府“母語處”。原來,馬來西亞的華文教育水平高過新加坡。這說起來都很矛盾:在馬來西亞,華人只占總人口的三分之一;在新加坡,華人比率超過七成,卻因爲政府重視英語,華文程度要輸給馬來西亞。
第四天,下午在公共圖書館演講以前,于附近商場裏的粵菜館,由教育部“母語處推廣華語教育委員會”宴請參加活動的幾位作家。這天是周日,餐廳早訂滿了位子,只留下靠近出口的一張桌子了。坐在我旁邊的女司長告訴我:周日,各家庭的傭人都放假,大家只好出來在外面吃。她也說: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家看英文電影和英文書,而且彼此說英語。果然,越是優秀的學生,越重視英語,也就越輕視華文。
當最後一場演講“我如何成了中文作家”結束後,主持人向聽衆說:聽外國華文作家演講,很清楚的是,新加坡的華語教育出問題,並不是教學方法出的問題,而是華語的社會定位出的問題;我們以前也討論過,語言到底是工具還是文化的一部分,今天這一點也很清楚了,學好華文的外國人都對華夏文明著迷。
晚上,小黃這回帶我們去印度街。這裏跟新加坡其他地方不同,馬路上有垃圾,空氣中有垃圾味。很多南亞人無所事事地站在外面。他們是單獨出來幹活的外勞,前幾年有人喝醉了酒鬧起騷動來,後來政府禁止便利店賣酒。小黃似乎不常來這裏,還好有印度裔同事介紹餐廳,也通過手機指示該點哪些菜。我來了新加坡以後,每天晚飯時都沒喝酒,可這頓要吃辛辣的咖喱,非得喝冰啤酒不可了。很地道的印度餐廳,桌上擺的不是陶瓷盤子而是香蕉葉子,本來也該用手抓著吃的,但我們不會,只好用叉子和勺子吃。雞肉咖喱、菠菜起司咖喱,以及新加坡風味咖喱魚頭,樣樣都很好吃。
在新加坡呆了幾天,我覺得,新加坡人很像日本人:勤勞、乖巧、無奈。他們對國家的成就很驕傲,同時也清楚地意識到其代價。有個當地作家說:前些時,緬甸的昂山素季來訪問,被問印象時說,新加坡做得很好,但是緬甸要走另一條路。
▲睿智女人昂山素季
第五天早上,又換成一位老先生開車送我到機場。他也堅持要幫我在機場裏的超級市場買新加坡土特産,並且請我喝當地咖啡,也帶新加坡人吃早餐不可缺少的咖椰甜醬回日本。我在新加坡見到的都是好人,回到日本後都很懷念他們。幸好在機場超市,我買到了速食叻沙、海南雞飯調味包、罐裝香焖花生米等。每天打開一種吃,以便想起在新加坡嘗到的美味。後來也郵購新加坡導演梁智強拍的影片光碟看。我學中文三十多年,這回它幫我打開了南洋華人世界之門。吃著香焖花生,鑒賞英語、華語與閩南話混雜的新加坡電影,不亦樂乎。
作者是來自日本的華文作家新井一二三。本文刊于《東方早報上海書評》第384期,原題爲《新加坡的尴尬》,2016年6月12日出版。
感謝上海書評授權新加坡眼改編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