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11日,多哈。
隨著中國官員在「入世談判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中國正式成為了世界貿易組織的成員之一,消息傳回國內,中國的民營企業家沸騰了,因為中國進入了WTO,就意味著他們能夠獲得更多的訂單。
可是這個重磅消息,卻沒能激起浙江商人李書福的興趣,因為在中國入世的同一時間,在多哈的萬里之外,他正在中國媒體的長槍短炮前,怒氣沖沖的控訴著一個跟他老本行汽車八竿子打不著的項目——中國足球。
「我要經營廣州足球30年!」
從中國人的面相學來分析,李書福是典型的「福相」,天庭飽滿,耳廓高於雙眉,說話時總是面露微笑,讓本就不大的眼睛顯得愈發細長,給人以溫和寬厚之感,可這憨厚之像中也透露著幾絲農民的狡黠和浙商的萬分精明。
李書福
1982年,剛剛高中畢業的李書福帶著父親給的120元人民幣,一部相機,以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開始了自己的第一個生意——照相。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位不到20歲的年輕人,用半年時間就賺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1000元,在80年代初期的中國這筆錢已經相當於天文數字。李書福的經商才能可見一斑。
隨著第一桶金的到來,李書福從走街串巷的游擊隊,變成了擁有照相館的正規軍。有了照相館的他也沒閒著,除了經營照相業務,還兼職從廢棄物中提鍊金銀賣錢,又用這筆錢和照相館的收入投資了電冰箱廠。沒想到短短7年過後,李書福就從一個普通的照相館館長,搖身一變成為坐擁千萬資產的電冰箱廠廠長,那一年他剛剛26歲。
年輕時的李書福
但暢銷全國的電冰箱並沒有阻礙李書福的眼光,反而促使他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生產汽車。而正是這個決定,讓他在冥冥之中和中國足球產生了關係。
1994年,中國足球的職業化大幕正式拉開,甲A聯賽的火爆震撼了全國。也是這一年,李書福成立了自己的汽車廠。民營企業家造汽車,在當時的社會好似天方夜譚,因為國家對民營企業生產汽車有著明文禁令,因此李書福想要造車的想法一經提出,就遭到了他經商合伙人和家人的強烈反對。但生性倔強的李書福不肯低頭,甚至豪言:「汽車不就是四個輪子加兩個沙發嗎?多簡單的事兒!」
1998年,在李書福的不斷奔波之下,他們廠子的第一款汽車終於下線。
同樣是在1998年,與李書福的豪情萬丈不同,廣州足球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曾經在甲A初期「6-1」血洗上海申花、「3-2」掀翻霸主萬達的廣州太陽神,因為中國足球熱錢不斷湧進而猛然衰落,甚至發生了13名主力球員集體出走的事件。最終,隨著胡志軍和彭偉國的離開,廣州隊宣告降級。淪落甲B聯賽後, 這支擁有深厚底蘊的球隊開始了痛苦的蟄伏期,在沖A與保級之間不斷徘徊,最終在3年後,曾經因為這支球隊而聞名天下的品牌——太陽神不堪重負決定退出。
廣州太陽神合影
而彼時的李書福,在汽車領域漸入佳境,以中國民營汽車第一人的身份扛起了中國本土品牌的大旗,春風得意的他甚至再一次公開場合說出了一句近乎瘋狂的預言:「10年之內,美國本土汽車三大品牌必將倒閉。」這番言論雖然讓世人聽了大跌眼鏡,卻讓處於迷茫中的廣州足協看到了拯救球隊的良藥,而快言快語的李書福也需要一個火爆的平台,為自己的品牌再填上一把柴。
於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實業家,一個垂死掙扎的職業球隊,雙方之間為了各自的利益和夢想擦出了「愛情之火」。
這一次,李書福放話:「我要經營廣州足球30年!」
「我們認識了足球,中國式的足球」
2001年初,太陽神退出後,廣州隊處在了尷尬的「裸奔」境地。廣州足協心急如焚通過各種渠道尋找投資商。遍尋醫藥、酒類和服裝企業,全都沒有進展。無奈之下只得尋求國家體育總局的協助。總局某領導得知此事後非常重視,在聽說李書福的企業想要通過足球進一步打響自己的品牌後,建議中國足協幫廣州足協從中撮合。
經過長達六輪的談判,李書福的吉利汽車和廣州市足協終於就收購廣州隊的各項條件達成一致,吉利出資2500萬元收購廣州隊90%的股份,前期投資500萬用於購買球隊,剩下的2000萬則用作球員、教練等的工資獎金以及俱樂部的運作。巨額的投資,讓廣州球迷們看到了這個外鄉人滿滿的誠意,也看到了球隊重回甲A的希望,廣州足球也從此作別了太陽神、迎來了吉利時代。
廣州吉利隊全家福
剛剛入主的時候,李書福並沒有過多干預吉利隊的內部管理,而是指派了跟著自己南征北戰多年的老臣鮑仲良擔任球隊辦公室主任。沒想到,重金投入的吉利隊在2001年甲B聯賽的開局並不順利,成績起起伏伏波動很大。為了保證投資不打水漂,李書福乾淨利落的炒掉了時任球隊總經理的羅曉明,自己親自出山,將嫡系鮑仲良提拔為常務副總經理,請來學院派的周穗安執鞭。
對於李書福來說,跨界從來不是一個難題,從照相小販到摩託大亨最後到汽車大王,隔行如隔山的鐵律在他面前似乎不存在。此前從未接觸過足球的他,用這一系列簡單有效的舉措穩定了吉利的軍心,成績也開始企穩回升,甚至打出了一波十輪不敗的輝煌,一度看到了衝擊甲A名額的希望。看到這位足球門外漢把球隊搞的風生水起,吉利隊內很多人都心服口服。李書福自己也對這個嶄新的足球人身份非常滿意,一次面對媒體鏡頭,他面帶著標誌性的微笑,躊躇滿志的說:「我們了解了足球,我們了解了中國式的足球。」
但李書福的胸有成竹並沒有堅持太長時間,在一場比賽過後,這位自以為見過了大風大浪企業家,終於感受到了這個行業深深的惡意。
2001年9月29日,甲B倒數第二輪比賽廣州吉利客場對陣上海中遠,這是一場沖A熱門之間的強強對話。比賽常規時間雙方戰成2-2。最後時刻,中遠隊外援馬克在越位位置打入一粒進球,將比分反超。吉利隊球員集體向裁判抗議無果,隨後球場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中,吉利隊28號外援圖穆拿著一張百元大鈔向裁判揮舞諷刺。
馬克的越位進球
而這種混亂延續到了雙方的賽後發布會,吉利隊主帥周穗安怒氣沖沖的質問媒體:「你們看到公平了嗎?」沒想到上海媒體齊聲高喊「看到了」,另一旁的廣東媒體則憤怒的反擊道「沒看到」,場面一度無法控制。為了平息爭論,中遠主帥徐根寶對旁邊的周穗安說:「我在外場,在萬達的時候,從來不評價裁判,所以小周,你還年輕,以後的時間還長呢?」
當時場上的混亂局面
沒想到周反問到:「你怕我揭露了裁判以後當不了教練了?」徐根寶無奈,只能尷尬的說「可以當,好好當。」
正是這樣一場充滿爭議的比賽,讓李書福終於認識到了什麼才是真正的中國足球。
「把我李書福槍斃了我也要跟假賭黑死磕到底」
對於李書福和吉利來說,投資足球並非不智之舉。吉利自從問世以來,對於國內原有的汽車格局形成了強烈衝擊。當時的吉利以生產微型車、商用車為主,其產品價格走平民路線,推出之後引發了國內同類汽車降價潮。中國汽車行業的「八旗子弟」們也因此視吉利如洪水猛獸一般,把李書福的品牌視作野孩子。但是通過投資甲B聯賽,吉利在中國的知名度大增,當年就賣出了4萬多輛,是去年同期的一倍。同時,吉利汽車還上了《國家生產企業產品公告》,成為國家汽車生產的正規軍。
李書福的第一輛汽車下線
可是這些成績的前提都是對足球的巨額投入。當時吉利的年凈收入為3000萬元,但是足球的投入高達2000萬元,留給企業再發展的資金寥寥無幾,讓這家民營汽車企業有些吃不消,企業內部也是怨聲載道。況且競技體育就是如此殘酷,高投入絕不意味著高回報,如從種種讓9個月來為足球投入了大量心血、精力和金錢的李書福傷心不已、卻也倍感無力。甲B五鼠的出現讓吉利一度重新燃起了登陸頂級聯賽的希望,也向足協遞交了頂替亞泰和五牛進入甲A的申請,得到的卻是足協無情的駁回和一紙罰單。
原來,足協認定在吉利與中遠的比賽中,外援圖穆用揮舞人民幣的方式侮辱裁判,主帥周穗安因為指責裁判延誤了比賽時間也一同遭到處罰。
資金的壓力和現實的混亂,讓李書福必須做出取捨。最終,在舉國同慶國足打入世界盃的時刻,吉利選擇了退出。但如此窩囊的走人,讓性格倔強的李書福心有不甘,於是他在悄悄抽身的同時,醞釀了一次絕地反擊。
2001年11月2日,吉利集團與廣州市足協正式簽署協定,解除了雙方在3月16日簽署的合作合同,此時距離李書福豪言經營廣州足球30年,剛剛過去了9個月。本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定,吉利黯然退出。但僅僅一個月後,一場改變中國足球歷史的發布會召開了。
12月13日,吉利集團在廣州召開新聞發布會,本以為就是吉利告別足壇的一場謝幕演出,李書福的講話在一開始也是照本宣科,沒想到在講話末尾,李書福突然話鋒一轉,痛斥起了他們打了一個賽季交道的中國足協。
「吉利集團是帶著『迷惘和希望』進入中國足球的,在我眼中,原來以為足球只不過是個踢來踢去的球這麼簡單,但介入不久就讓我大吃一驚,一場球100萬、200萬地行賄,可是從來沒有一個搞足球的官員、裁判員給抓起來。」
「我是搞經濟的,有時我們也需要請主管官員吃頓飯,或者送點小禮品。但是,這些官員非常謹慎,吃飯都很小心,禮品多了就不敢收。但足球界就不同了,送錢不怕多,越多越好,一大包錢都敢收,少了不要。」
「今年甲B聯賽之所以醜惡不斷,腐敗叢生,其根子在中國足球管理層身上。中國足協的某些作為,既不講遊戲規則,也無視球迷呼聲。」
「這次中國足球衝出去了,但與我國經濟取得的成就相比,這算個屁!」
平常口才極好的李書福越說越激動,憤怒到話都無法說完整。
批評完足協後,李書福連放猛料,一方面承認吉利曾經行賄裁判,但並不清楚裁判收沒收到;聯賽進行中也有球隊向吉利行賄但遭到拒絕,某場比賽前,有人打電話給吉利外援圖穆要給他35萬,讓他放水……。
「我們不怕足協來告我們,我們也不怕做污點證人,因為我們手上有證據,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凈化中國足球!」
「我說這話我不怕,也沒有必要怕,我只是想澄清吉利集團的冤屈,只要能還中國足球純凈的環境,把我李書福拖出去槍斃了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三天後,吉利集團在繳納了7110元訴訟費之後,以名譽權遭到侵害為由,將中國足協告上廣州市天河區人民法院,李書福也成為了中國足球史上第一個把行業管理者中國足協告上法庭的人。
「走南闖北這麼多年,沒見過比足球還黑的行業」
多年以後,李書福一定會感謝自己這段與天斗與地斗與足協斗的經歷。他與他的浙江老鄉宋衛平聯手發起的這場自下而上的「掃黑風暴」一時間成為了各大媒體的頭版頭條。尤其是李書福狀告足協一事,讓其被視作對抗體制的英雄,更讓其披上了正義先鋒的名頭。
但吉利對足協的訴訟最後卻不了了之,天河區人民法院最後以「當時中國足協與吉利俱樂部是一種管理與被管理者之間的關係,所以駁回了吉利俱樂部的起訴。」法院認為,足協對於吉利的處罰屬於行業內部處理,法院無權過問。時任吉利俱樂部總經理的桂生悅後來回憶,當時他們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案子遲早會開庭,因為吉利的代理律師曾經透露,法院已就此案成立了合議庭,並知曉了合議庭的組成人員,結果到最後吉利僅僅得到了兩個字——駁回。
李書福召開新聞發布會
李書福和他的吉利俱樂部,沒有通過自己的奮起抗爭恢復自己的名譽,也沒有改變他退出足壇的結果,但此事對吉利和李書福本人產生了巨大的效應。李書福退出中國足球後數年間,吉利的銷售額從30億增長到了100個億。如果把李書福對廣州足球的2000萬投資放到一個大的時間軸上,這筆買賣絕對超值。
告別了足球,李書福繼續高舉著民族汽車品牌的大旗前進,2009年,李書福的汽車品牌年銷量達到了33萬輛,銷售額達到了140億。與他的如火如荼不同,美國汽車三大品牌卻逐漸走下神壇,克萊斯勒汽車公司宣布破產,通用則通過破產重組獲得重生,李書福當年的瘋狂預言,真的應驗了。
李書福從福特總裁穆拉利手中接過沃爾沃的品牌
而吉利也趁著世界經濟危機逆勢而上,開始了瘋狂的海外併購,從羅浮到奔馳再到英國錳銅。當然,他最令世界震驚的就要屬斥資15億美元收購了沃爾沃。實現了一個本土品牌到國際大牌的強勢逆襲。2010年,英國《每日電訊》將李書福評為影響未來汽車行業走勢的人,與他並列的有豐田總裁豐田章男,福特CEO兼總裁、菲亞特老闆馬爾基翁。
在2017年的胡潤百富榜上,李書福以1100億美元的身價排名第十,這一年距離他拿著父親給的120元和一輛破自行車出來創業,整整過去了34年。
胡潤富豪榜
當吉利決定與沃爾沃牽手之時曾有人問起李書福那段投資足球的經歷,儘管已經位列首富,但他仍然有一肚子的牢騷:
「我們對足球這個行業不太了解,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個行業這麼黑暗。中國足球比我以前見到的任何經濟活動都黑暗。」
而這個讓李書福傷透心的球隊,在他離開後隊名一再更改,在聯賽中起起伏伏,也因為假球被足協勒令降級。
當李書福高調收購沃爾沃的同時,另一個中國老闆接手了這支球隊,將其更名為廣州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