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數十年的新加坡是個愛好“運動”的國家,幾乎每個月各個政府部門都會輪流推出一項“全民運動”。此運動並非鼓勵國民健身,降低肥胖與相關風險的運動(sports),而是特定的活動(campaign),如清潔運動、講華語運動、小家庭運動、公路安全運動等。
小時候經曆過一個有趣的“吃面粉運動”。那是1967年,我跟著祖母和父母親到附近的芳林公園聯絡所,看專人教導如何使用面粉來煮出一道道美食,原來面粉除了制造面包、面條、印度煎餅等傳統食物外,還可以制作糕餅、粥品等。說是美食,但只覺口感一般,怎麽都比不上傳統米飯的芬香。
當年的人民協會還通過全國性的面粉廚藝大賽,鼓勵大家少吃米糧,多吃面粉。祖母的廚藝不賴,又肯花心思,但是她的面粉餐一樣不合大家的胃口,最後就這樣不了了之。
▲熱烈推行的“面粉運動”。NAS 1967
以當年的新加坡人種分布來看,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占了總人口的99%,屬于“米食族”,而且多數是藍領階級人士,需要米飯的能量,要全民改口吃面粉是宗不可思議的工程。那爲什麽還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呢?
當時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不久,少了北方這塊資源富饒的腹地,在日常食糧方面如何自給自足成爲政府的首要考量。新加坡總經濟師吳慶瑞(Dr Goh Keng Swee)計劃建立多層貨倉,儲存足夠的糧食之余,也鼓勵農夫從事利率達到11至13倍的高增值農業。種植稻米需要土地和時間,所以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新加坡的白米主要由泰國入口,但由于泰國受到天氣幹旱的影響,稻田種不出米來,白米價格跟著水漲船高;吳慶瑞精打細算,在1967年9月7日的國會辯論回複阿裕尼區議員S. V. Lingam(零甘)的提問時說道:
“每斤100%泰國白米約五毛錢,本地制造的上等面粉只需兩毛半,是泰國白米價格的一半。新加坡人每個月食用約12000噸的白米和4000噸的面粉,如果我們能夠說服國民多吃面粉,少吃白米,就如副總理(杜進才)那樣,我們就可以省下一筆外彙。假設新加坡人增加4000噸的面粉食用量,我們每個月就可以省下180萬,全年可以省下2200萬,同時爲本地的面粉工業制造工作機會。”
(注:當時的數量單位衡,一斤=16兩=600克)
在那個五分錢大過牛車輪,一碗面一毛錢的年代,2200萬元是一筆大數目,同時使國家降低對入口米糧的需求,真是一舉多得,絕對超值。
時任副總理杜進才(Dr Toh Chin Chye)親自領軍,推行吃面粉運動。當時的國人一般都比較瘦削,因此找了個胖嘟嘟的小孩來拍吃面條的海報,似乎告訴國人面粉比較有營養;新加坡醫藥理事會發表文告,說吃面粉比吃米飯更健康;新加坡港務局派發免費面包給員工來取代米飯,政府工會NTUC鼓勵工友和家庭每天的中午或晚上至少吃一頓面粉餐。
1967年8月7日的海峽時報甚至以“All set for S’pore’s day of joy”來報道1967年國慶日慶祝活動之一是面粉食品展,隔年教育部還主辦中學生面粉廚藝大賽等,真是春城何處不飛花,面粉曼舞滿獅城!這種由一個政府部門發動,全國政府機制紛紛響應的“壯舉”就這樣一路延續開來,今天由人民行動黨當政的政府機構還堅持著這種同一鼻孔出氣的模式。
▲副總理杜進才親自領軍,當然也要試吃面粉美食。NAS 1967
▲在新加坡大會堂Singapore Conference Hall舉行的全國面粉廚藝大賽
▲教育部也主辦全國中學生面粉廚藝比賽。NAS 1968
當時的醫藥理事會秘書Dr W. O. Phoon表示,面粉有更多的蛋白質、鐵質、鈣質和水溶性維他命B,在處理面粉的過程中,不會像米飯那麽容易失去維他命。
慘淡收場
浩浩蕩蕩的面粉運動進行了半年後,調查發現只有少過2%的家庭以面粉爲主食。想不到由新加坡政府發動,如火如荼的全國性運動竟然有蒼白收場的一刻,在無聲無息中悄悄收場。
究其主因,其一是華巫印族群的飲食文化離不開米糧,無米不成炊,政府再強勢,人民再順從也改變不了根深蒂固的飲食傳統。
其二是煮飯是很簡單便利的一碼事,只要把米洗幹淨,放在柴火上,就能煲出一鍋香噴噴的米飯,解決一家的溫飽。相對而言,面粉制成面包、面條、糕餅的程序複雜費時,對一般家庭而言實在劃不來。
其三還是離開不了錢。雖然政府說面粉的價格比白米便宜了一半,但如果真的如此,爲什麽吃面包比吃米飯的價格還要昂貴呢?
1967年12月20日的海峽時報以“Eat wheat drive aims at rich”報道了國會議員零甘在國會嚴厲批評以面粉取代白米的做法,他說政府叫國人以兩三塊錢來吃面粉做成的早餐是不切實際的,因爲這筆開銷是一般藍領階層每日的生計,這種價格只有有錢人才吃得起。當時的文化部政務部長李炯才不同意這個說法,他反駁說政府叫一家五口的國人花兩塊錢吃早餐,他相信窮苦家庭一樣應付得來。
▲當年的阿裕尼區國會議員零甘。NAS 1963
對于零甘的說法,我可是身曆其境,因此很難理解當時李炯才那套負擔得起的理論。在那個年代,很多家庭都以醬油豆鼓配飯吃,不然就是鹹魚腐乳,或者打一粒雞蛋在飯裏就是十分可口的一餐了。面粉則不行,必須有適當的配料,一般打工仔都吃不起。
我的父親身爲一名印刷技工,文化部長易潤堂爲印刷業同仁套上一頂稱爲“文化先鋒”的皇冠,當時的文化先鋒以每個月還不到$200的薪水來養家活口,遠低于全國薪金中位數,這筆微博的薪水除了應付一日三餐之外,穿的、住的、巴士、醫藥、上學、課本、紅白事全都靠它,即使對政府再忠誠,也不可能將每日的生計全花在一頓早餐上,因此以面粉爲主食是不可能的任務。
以零甘那種直腸直肚、仗義執言、鞭策自己人(人民行動黨)的態度是很難在黨內立足的,果然,1968年的全國大選,他被黨踢出局了。
現在回顧1967,雖然是簡簡單單的吃面粉運動,其中不貼切民情的政治手法與民生考量、爲政府服務的工會、凸顯不公的社會階級、各族群的飲食文化、媒體的宣導以致爲政界服務的醫藥界都在暗中較量,是四十余年後的新加坡政治的過去版,到了今天還很合時宜。
作者簡介
李國樑,特許船舶工程師,學生時期起就愛文字創作,寫散文和短篇小說。成年後,有更多時間思考、挖掘史料與進行社會研究,並通過新加坡國家博物館的義務中文導覽、博客等平台結交同好。博客名“從夜暮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