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照片,解海龍都是一邊拍,一邊哭的。
26年,上萬張照片,他拍攝的每一個孩子都得到了救助,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建起了希望小學。
他無意中「捧紅了」那雙我們熟知的「大眼睛」,改變了她的命運,也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26年過去,他慶倖他拍下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們沒有把一個城裡的孩子送過來。
穿一件破衣服,噴一點眼淚,喊我要上學。
他說:寫實就是寫實。
與一切利益都無關。
還記得這張照片中的「大眼睛」女孩嗎?
最近,她當選團省委副書記了。
1991年,作為希望工程的標誌,全國人都記住了,這個8歲的安徽女孩蘇明娟,和這雙清澈黑亮、充滿渴望的眼睛,她可能是中國最特殊的「名人」。
這26年來,她上了大學,進了銀行上班,結婚生子,有了幸福的家庭,生命中每一次重大的時刻,都會吸引全社會的關注。
她的命運因為一張照片而改變,但少有人知道這張照片背後的攝影師。
一個在中國公益攝影和紀實攝影界,如雷貫耳、備受敬重的男人。
26年前,正是他的眼睛發現了「大眼睛」,作為希望工程背後的攝影師,他改變的何止是一個女孩的命運,更是553.6萬中國孩子的命運,他的名字叫──解海龍。
從1991年起,為了替農村孩子爭取受教育的權利,解海龍走遍了中國26個省128個貧困縣,拍攝了上萬張珍貴的照片,行程2萬多公里,堪比紅軍長征,但是他拍攝的每一個孩子都得到了救助,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建起了希望小學!
當20世紀末葉,中國的城市化進程轟轟烈烈,人人都忙於歌功頌德時,他是第一批將目光投向中國農村的人,並用影像的力量推動了國家對農村教育的投入,他的作品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更是一個時代的良心。
人生的第一部相機
1951年,解海龍出生於河北,17歲參軍,在海軍北海艦隊服役。
20歲,分配回北京工作,1984年,進入北京崇文區文化館宣傳部工作。
解海龍真正迷上攝影,是因為「四五影展」。
1976年1月,周總理去世,因為「四人幫」壓制群眾悼念周恩來,清明前後,上百萬學生和群眾自發聚集到天安門,獻花籃、貼傳單、作詩詞,進行悼念活動,這就是著名的「四五運動」。
事後一批群眾被捕,那個年代有相機的人還很少,幾個拿著相機拍照的人,也都被抓了起來,直到1978年平反,當時拍的照片才以影展的形式被公開。
解海龍去看四五影展,第一次被紀實攝影的力量震撼到了。
回家後,他幾天睡不著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要買個相機,我也要拍這麼好的照片!
那之後,他就天天尋思著存錢買相機,1979年,第一次漲了薪水。
每個月漲7塊錢,一次性發下來一年的錢,他突然有了一筆80元(400台幣)的「鉅款」,妻子尋思著用這錢給他買一件大衣,解海龍卻說:「你看孩子現在才幾個月,我從這時候開始給孩子拍照,一歲、兩歲、小學、初中,等他長大了我們給他出一本畫冊,多有紀念意義!」
妻子一聽,問道:「那我呢?」
解海龍:「那,那,那當然也給你拍!你現在二十多,我拍到三十多四十多五十多……」
妻子又一聽:「那成!」
就這樣「連哄帶騙」,人生第一台相機到手了──海鷗牌的,87塊5毛錢(438元台幣)。
獲獎專業戶
相機有了。
解海龍又買回來一堆教攝影的書學習,並且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每個月至少要發表3張作品!
到1984年,他已經拿下了三個全國攝影大賽的一等獎;到1989年,獲獎作品就有400多幅了。
其中100多幅還是國家級的。
得的獎多了,解海龍總結出一個套路:
要想在報紙上發表,你拍的東西一定要欣欣向榮,蒸蒸日上,鮮花啊,生活美好啊,婦女兒童這些。
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定要主旋律,正能量!
《新學期》1982年9月,北京市崇文區法華寺小學,孩子們高興地領到了新課本。
那幾年,因為得獎多,解海龍聽到的都是溢美之詞,直到遇見一位部隊轉業的攝影老師劉加瑞。
老師看了他的作品後,直言不諱地說:你拍的這個片子有點淺,不深。
即便是讚揚一個事,你也不要這麼膚淺地去表現,藏則深,露則淺。
比如說我要拍你,直接這麼拍,和我在鏡子裡反光出來你的影子都不一樣。
令人喜的片子不如令人思。
攝影有歌頌的,但它更大的作用是傳播、記錄,更多是傳遞一種資訊,給人一種感染,一種思考。
一席話徹底擊中瞭解海龍
事後,他翻閱了世界上經典的戰爭攝影再反觀自己拍的,只想說兩個字:甜俗。
解海龍迷茫了──「攝影的本質到底是什麼?」,他要去尋找一個答案。
什麼是攝影
1987年,這個答案浮現了,這一年,解海龍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廣西融水,他本來是去拍少數民族過節的,偶然聽到廣播,說那裡的基礎教育非常薄弱。
解海龍一下子敏感了起來,既然薄弱,我就去看看怎麼個薄弱,於是走了80多公里,去了一個寨子。
進到寨子的學校裡,聽到一個教室傳來朗朗的書聲,慢慢推開門,一眼看到一個女老師,背著一個孩子正在上課,解海龍一下子激動了,立刻換了個廣角鏡頭抓拍下這一幕。
後來,解海龍打聽到,女老師名叫戴紅英,28歲,有兩個孩子。
大的2歲,拿繩子拴在家裡不讓跑遠,小的5個月,就背著上課。
在南方,很多女人都這樣,要照顧孩子又要幹活,所以到哪裡都把孩子背著,教書也是,幹農活也是。
另一張照片是在唐山拍的,1987年,唐山大地震恢復後,舉辦了一場大型的傷殘運動會,來了很多大地震後的傷殘運動員,解海龍在入場式上,看到一個沒有腿的小夥子,用膝蓋在走路,還揮動著帽子向看臺上的人致意。
那種精氣神一下子抓住了他,解海龍拍下這一幕,為之命名為「雄壯的入場式」。
廣西女老師和唐山運動員的照片,後來都拿了全國的一等獎,但是這一次,大家對解海龍的評價不太一樣了「有深度了!」朋友們都說。
他總結了很久,終於明白了老師對他說的話──攝影的本質就是記錄,好的攝影作品會提出問題,會讓人迫切想知道照片背後的故事,尤其是想知道這一個群體的生存狀態。
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他們將來會怎樣?
最好的攝影作品,會推動社會去解決問題,那一刻,解海龍開始嚮往當一名記者。
很多照片他都是一邊拍,一邊哭
1990年代,北京的發展正轟轟烈烈,解海龍卻做了一個決定:要去拍中國農村!
他向文化館館長請假,說想去農村調研一年,課題都想好了:中國農村20世紀末葉基礎教育現狀調查。
館長:想法不錯,經費怎麼辦?
解海龍:經費我自理!
館長想了想,大筆一揮就批了。
1991年4月,解海龍上路了,太行山、大別山、沂蒙山,雲貴高原、黃土高原、青藏高原,哪裡窮就往哪裡鑽,吃飯買一毛錢的餅,一毛錢的雞蛋湯,一頓飯兩毛錢搞定,晚上就找老鄉家寄宿,運氣好能搭到拖拉機或驢車,運氣不好只能靠腿,一天走幾十公里是常事,一年下來,他跑了12個省,28個國家級貧困縣,去尋訪那些最渴望知識最需要幫助的孩子。
解海龍為自己拍的一系列照片,定了個主題──「我要上學」。
每到一個地方,他就跟著當地的小孩,一起去上學。
2007年9月,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庫依鄉,上學路上
1992年3月,山西省靜樂縣赤泥窪鄉羊丈村,扛著桌凳去上學的孩子們
到了學校後,再去「參觀」他們的教室,如果不是親見,解海龍做夢都想不到「教室」還能是這個樣子:
1992年3月,山西省靜樂縣神峪溝鄉杜家莊村,由於雨後教室坍塌,孩子們只能借村民的窯洞上課,棺材便成了課桌
1993年10月,貴州省水城縣花嘎鄉天星村,這是一個條件極差的民辦教學點,儘管如此,有些孩子還要走上10多公里山路才能來此上學
1993年12月,四川省旺蒼縣大兩鄉向陽小學四處透風的課堂
1991年5月,山東省平邑縣西點村小學,村民們集資翻蓋了教室,但再也無力為孩子們購置課桌了
1991年4月,湖北省紅安縣七裡坪鎮周七家小學,一場春雨教室便一片泥濘,孩子們仍在這泥水裡繼續上課
1992年2月,甘肅省渭源縣聶家山小學,一場暴雨摧毀了教室,孩子們眼睜睜地盼著能有一間屋子讓他們再上課
1992年3月,山西省靜樂縣神峪溝鄉南岩頭村,「磨盤小學」的全校師生
很多照片,解海龍都是一邊拍,一邊哭的,沖洗出來的時候,還要再看哭一遍。
1993年10月,貴州省水城縣保華鄉東升村,12歲的李成妹沒有上過一天學,無論颳風下雨她都要去山裡砍柴
1993年10月,貴州省水城縣保華鄉東升村,隨母親到集上賣口糧的孩子
1994年4月,安徽省臨泉縣城關鎮劉老家村,11歲的劉小環為了能上學,每天去給一家窯廠背磚坯,她每次背16塊,重40公斤,走140米路,只得3分2厘工錢。
1993年10月,雲南省紅河縣蝦哩村,為了能繳上每年僅60元的學費,只好上山打柴
1991年9月,貴州省水城縣金盆鄉新發村,辛家軍、辛家友兄弟倆父親病逝雙雙失學,隨母親過著艱辛的日子
雖然條件艱苦,但是孩子們熱愛讀書的畫面,又常常令他感動。
1991年5月,山東省沂南縣黃山坡鄉,沂蒙山區遍地是石板,這是孩子們讀書的主要文具之一
1993年10月,雲南省紅河縣蝦哩村蛭瑪小學,校舍年久失修,隨時有倒塌的危險,學生們只好露天上課
1992年9月,四川省望蒼縣大兩鄉向陽小學,石板搭成的教室,四面透風,冬天孩子們也只能在這種環境裡上課
1991年9月,陝西省佳縣賀家岩村小學,遇到陰天,教室裡便很昏暗,學生們就在室外上課
1993年2月,河北省完縣楊家台小學,孩子們在雪地裡晨讀
1991年4月,在安徽省金寨縣桃嶺鄉張灣村小學,解海龍來到一年級教室,想拍一張「上課聚精會神」的孩子,一抬頭,一雙大眼睛陡然映入眼簾,一下子讓他的心揪了一下。
解海龍毫不猶豫按下了快門,這就是後來我們熟知的「大眼睛」。
1992年,解海龍把這一系列「我要上學」的照片,交給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的。
「希望工程」專案,「大眼睛」那直勾勾盯著人看的眼神,幾乎打動了青基會所有人,一致被選為希望工程的標誌。
靠著這一組照片,「希望工程」一炮打響,照片發表後第8個月,捐款已達到一億(5億台幣)。
各大媒體都整版整版地發表解海龍的作品,鄧小平親自題詞,影展從國內各大城市,一直開到新加坡、馬來西亞和美國。
1992年,《希望工程》攝影展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辦,觀眾們紛紛捐款。
1994年,希望工程在人民大會堂舉辦大型義演,解海龍的56張照片,同一天在人民大會堂展出,他也因此成為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紀實攝影展的第一人。
「大眼睛」這張照片也註冊了專利,一度貼滿全國大街小巷,幾乎成為20世紀發行量最大的印刷品。
2006年,在華辰秋季拍賣會,中國第一個影像藝術拍賣專場上,「大眼睛」以30.8萬元(154萬台幣)創下專場的最高成交價格,這筆錢,解海龍全部捐出,在西藏捐建了一座新的希望小學。
長大後的蘇明娟和「大眼睛」截至2016年底,希望工程總計接受捐款129.5億元,資助學生553.6萬名,蓋起19388所希望小學。
成為中國影響最大的失學救助專案,並最終推動了國家加大對教育的投入。
2006年9月,四川省涼山州昭覺縣庫依鄉中心學校,孩子們盼望早一天在新建成的學校上課。
當初,這些照片公開的時候,也有不少批評聲,有人說他拍的東西非窮即苦,都是社會陰暗面,影響國家形象,解海龍每次聽到這種聲音,都會特別激憤:
還他媽廢什麼話啊!
孩子連學都上不了了,還要那個面子幹什麼?
你現在少蓋學校,將來省下的錢就得蓋監獄!
在他心中,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如果親眼見過這些孩子的生活,就絕不可能坐視不管。
大眼睛,小光頭,大鼻涕
他們的緣分
1992年,解海龍進入《中國青年報》,如願成為了一名攝影記者,做記者的10年裡,張家口大地震、阿爾山大火、98抗洪,他都第一時間到第一線,更被評為「全國十大青年攝影記者」。
他一直沒有停止希望工程的拍攝,每隔5年,都會回訪一次曾經拍過的孩子,1996年,他回訪一所河南的小學時,看到一個躲在角落裡一言不發的女孩,解海龍走過去詢問,女孩竟哭了起來:叔叔,我再過幾天就要輟學了,家裡沒錢,沒法再讀書了。
解海龍問了她的名字,和她勾勾手,約定一定會讓她把書讀下去,回到北京後,他立刻連絡人幫助這個女孩,女孩名叫范明珠,後來一直讀到了美國芝加哥的博士。
2000年,解海龍在湖北遇到了一個叫落落的小男孩,因為先天唇齶裂,落落被父母遺棄了,後來被一位60多歲的婆婆收養。
一個唇齶裂孩子,如果到了七八歲還沒有接受手術,最佳治療時機就錯過了,解海龍輾轉幫落落聯繫了慈善機構和醫院。
很快為他安排了手術,後來,他為落落拍下一組照片,名為《落落的微笑》。
這組照片在人民大會堂展出後,被來訪中國的老布希總統知道了,於是特意去看望了落落,當時老布希單膝跪地,解海龍為他們拍下了這張珍貴的照片。
當年,和大眼睛一起,作為希望工程第一批公益宣傳照片的,還有兩個男孩,「小光頭」和「大鼻涕」。
「小光頭」,大名張天義,後來從鹽城工學院自動化專業畢業,成為一名企業的技術棟樑。
「大鼻涕」胡善輝,後來成為了一名軍人。
2005年5月,大眼睛、小光頭、大鼻涕,在北京相逢了。
在北京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院內,他們和解海龍也久別重逢了。
26年來,解海龍和許多孩子都保持著聯繫,結下了深厚的緣分,尤其是對大眼睛蘇明娟,一直像父親一樣關愛,因為希望工程,蘇明娟突然成為了「名人」。
這對她其實造成了很多壓力,解海龍一直在耐心引導她。
2005年,蘇明娟從安徽大學職業技術學院,金融專業畢業後,一度非常困惑,當時她想:是大眼睛和希望工程成就了我,我畢業後是否應該去幫希望工程工作,為更多的孩子呼籲呢?
最後,解海龍對她說:孩子,感恩不一定要把做善事當成工作,我當初在文化館,後來當記者,不是也能做善事嗎?
他鼓勵蘇明娟去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也是在他的建議下,蘇明娟選擇了去銀行做自己專業的工作。
後來,蘇明娟成家生子,孩子出生的時候,解海龍的太太還特地給她包了紅包。
如今,蘇明娟也經常做公益,每年都會資助別的孩子,成功完成了從受助者到捐助者的轉變。
蘇明娟幸福的一家
曾經在一次節目中,白岩松問解海龍和蘇明娟:「你們倆人是誰改變了誰?」
蘇明娟說:我和叔叔都改變了。
解海龍卻說:她把我改變了。
在解海龍心中,如果不是大眼睛和這些孩子,他可能不會走上紀實攝影的道路。
20多年過去了,他慶倖他拍下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們沒有把一個城裡的孩子弄過來。
穿一件破衣服,噴一點眼淚,喊我要上學。
他說:寫實就是寫實。
用影像去紀錄一個時代,用影像去推動整個社會的進步,這是他作為一個紀實攝影師最崇高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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