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侯導日前獲金馬終身成就獎,翻出這篇十五年前的舊文,以示祝賀。) 侯孝賢來了,因爲今年(2005年)的電影節舉辦他的回顧展。4月25號晚,他在新加坡曆史博物館演講。
知道侯孝賢矮,又長了一張圓嘟嘟的臉,所以心目中越發覺得他矮。你可不能低估矮子,借用阿城的話,民間鎮得住場面的,常常是小個子,豈止民間?
(圖源:網絡) 電影中,方言是重要元素 那晚,侯孝賢進場的時候,覺得他矮得有精神,穿的是牛仔褲、白球鞋、草綠色的夾克,夾克敞著,露出胸前一大片藍白條紋圓領衫。算算,他都58歲了,氣質上還是一個小夥子,有股蠻勁。 當晚的講題是:方言在曆史敘述中扮演的角色。侯孝賢的電影,方言是一個重要元素,閩南話(台語)、客家話、粵語、上海話穿梭其間。他的解釋是:這是基于台灣的現實。 1949年之前,台灣主要講閩南話、客家話。1949之後,大量外省人遷入,粵語、吳語、四川話、山東話在不同區域不同階層流通。侯孝賢拍的都是寫實片,他覺得方言最能表達時代特征,有很強的曆史感。 講四川話的是退伍老兵 再說,方言也能透露人物的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不需要花更多心思去交待這個人物,只要他一開口,說哪種方言及用詞,基本上這個人物就能定位了,省卻很多麻煩;方言說起來生動、深刻,有些比喻很有畫面感。而且,方言很容易挑起情感。侯孝賢舉例說,他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去香港, 第一次看大陸拍的片子,其中一部有兒童講四川方言,在台灣,講四川話的都是退伍老兵。從來沒聽過小孩講四川話,覺得又驚奇又感動,大家一邊看一邊流淚,哭得稀裏嘩啦。
方言,其實中國第五代、第六代導演也常用,《秋菊打官司》裏的陝北方言、賈樟柯電影裏的山西話,《孔雀》裏的河南話,都用得好。 懂粵語的朋友說,看王家衛的電影一定要看粵語版,對我們這些不懂粵語的人而言,只有遺憾。
侯孝賢的片子,我看過七八部,最喜歡他早期的四部:《風櫃來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戀戀風塵》。 (《童年往事》劇照;圖源:網絡) 可以說,這是他最好的時光,是可以和薩蒂亞吉特·雷伊(Satyajit Ray)的《阿普三部曲》、小津的電影、阿巴斯的電影相提並論的,當然高下還是有的,但至少可以攀比。他得金獅大獎的《悲情城市》,我反而覺得像是“小津拍的《教父》”,不是處處妥貼。至于《好男好女》、《千禧曼波》簡直有愧侯門,看了叫人失望。 (《悲情城市》海報;圖源:網絡) (《好男好女》劇照;圖源:網絡) 《海上花》豔異、雕琢、封閉,我倒是暗喜他居然拍了這樣一部“非侯孝賢”風格的電影,仿佛沈從文幹了張愛玲的活,且幹得不錯。 (圖源:網絡) 無拘束的侯孝賢 侯孝賢是個拘他不住的人,講著講著常常跑題,然後就笑,說:“我扯到哪了?”那天倒是扯了兩個好故事。 其一,侯孝賢說他拍電影,演員很重要,雖然有了故事,若找不到適當的演員也不拍。有次他見到一位退居二線的青樓徐娘,眼角都是皺紋。侯孝賢頓時看上了這張布滿歲月留痕的臉,請她來演一個滄桑女子的角色,可到了拍片那天,左看右看都不對,這張臉失去了本來的味道。 原來她爲了年輕,花大錢去打了一針“肉毒杆菌”,那些皺紋幾乎不見了,可風韻也隨著不見了。侯孝賢無奈,把她換了,他說:“我從不更換演員,這是第一次。” (《風櫃來的人》劇照;圖源:網絡) 侯孝賢非常推崇小津和布烈松,這兩個導演對演員也挑剔,可方式相反。小津有自己的班底,就那幾個演員在他不同的片子裏串;布烈松則絕不重複用同一個演員。侯孝賢呢?有班底演員如高捷、李天祿,更多的是來了又去。其二,他少年的時候,家就住在縣長公館的附近,別人午睡的時候,他爬到縣長家的芒果樹上偷芒果吃。 通常小孩偷摘幾個就跑,他不是,先要待在樹上吃夠本了,再摘些回家吃。坐在樹上那段時間,人很機警,任何風吹草動都察覺得到,因爲是午後,街道很寂靜,蟬噪個不休。 (《千禧曼波》劇照;圖源:網絡) 樹下完全是另一番世界,人出來轉一圈又不見了,遠處有腳踏車的聲音,漸漸近了又遠去。時間像是凝固了、景物像是放大了。這個經驗直接影響了侯孝賢的電影,他一直就如芒果樹上的少年,用這個視角(point of view)俯瞰人世,所以他的電影鏡頭常常是凝固的卻又情韻綿長。 (作者: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