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論賽
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的新年宴會上,皇帝照例和近臣談心,秀親民。皇帝唱戲,大臣自然捧場,掌聲如雷。可軍機大臣張廷玉卻不知趣,把娛樂場當成辦公室,提出要走人。
這想法原本無可厚非——其時,張廷玉已76歲,發白齒搖,垂垂老矣,換了別人,早頤養天年、含飴弄孫去了。況且,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可能前功盡棄,晚節不保。
但他遲遲不言退的原因,不是不服老,也不是戀棧權位,而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他是雍正的顧命大臣、乾隆的師傅,革命尚未成功,不能言老;等弟子坐穩龍椅,需要他裝點門面,他又不敢言老。這次,趁著皇帝心情好,他才大著膽子提出要退休。
出乎意料的是,乾隆竟沒有答應,不僅不答應,還給張廷玉做思想工作,讓他以大局為重,活到老乾到老,才配享先皇賜予的殊榮。畢竟在雍正遺命中,特意提出讓他配享太廟。
但張廷玉梗著脖子要走人,還據理力爭,說激流勇退才是正經,明太祖就允許配享太廟的劉基退休。自己被比成愛猜忌的朱元璋,乾隆很受傷,申明劉基是被罷斥還鄉的,你要學習諸葛亮好榜樣。張廷玉又說,諸葛亮生於戰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情非得已,而自己生逢太平明主,告老還鄉、歸隱山林正顯皇恩浩蕩。
一向老成持重的張廷玉敢和自己頂牛,這讓乾隆很不快,但他引經據典,乾隆一時也找不到他的死穴,只好使出撒手鐧:忠臣無論身處何地,都心境如一!
乾隆言重如此,張廷玉傻眼了。再辯論下去,結果可想而知,想想操勞一生,老了卻變成不忠之臣,真是太委屈了,直到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才算結束了辯論。
張廷玉是康雍乾三朝元老,宦海沉浮50餘年,是真正的政壇常青樹,奉行「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座右銘。但這次他一反常態地和皇帝展開辯論賽,著實出乎乾隆的預料,乾隆更認定他是賭氣辭職:畢竟,自己晾著他也有一段日子了。
乾隆五年,自己就發上諭,警告他和老搭檔鄂爾泰不要結黨;乾隆六年,又因御史上書,三年內停止張氏弟子升遷;乾隆七年,又借鄂爾泰長子泄密之事,順手削去了張廷玉世襲伯爵的封號;乾隆十一年,讓張廷玉不必早朝,以敬老的名義,將他晾了起來。
不過,皇帝晾臣子可以,臣子要走卻不行:張廷玉雖然真的老了,但他是父皇留下的寶貝,得敬著;又是漢臣的領袖,得哄著;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得太多了,得留在眼皮底下看著。現在,張廷玉和乾隆辯論,自然弄得乾隆很沒面子,但張廷玉畢竟是老臣、是師傅,乾隆還是給他留了面子,盼望他自己覺悟—哪怕真老得不中用了,也要留在朝里當「祥瑞」。
這樣,張廷玉再想退休,也只能噤若寒蟬。山雨欲來,一次辯論賽,一場偶爾的堅持自我,讓他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風暴。
潛規則
乾隆十三年是乾隆朝的節點。
這一年,皇后富察氏病逝。乾隆悲痛欲絕,拿命運沒法,就拿大臣發泄情緒:翰林院作皇后冊文,居然將滿文「皇妣」誤譯為「先太后」,問罪;皇后的冊寶粗陋,不顯尊貴,問罪;祭禮出現紕漏,問罪;皇后喪期內大臣理髮,也問罪!
看到臣子在自己的狂怒下秋風掃落葉般隕落,乾隆不僅創傷漸平,心理還得到極大的滿足。13年前,他僅憑一紙詔書上位,底氣不足,不得不委曲求全,寬政仁慈,以討好臣子。現在,龍椅坐穩了,早看那幫臣子不順眼,借皇后喪事之際,發發飆,樹樹威,將君臣關係重新洗牌,就成了他下一步要走的妙棋。張廷玉也不能倖免。
不過,張廷玉畢竟是自己的師傅,一開始,乾隆只是追究他的領導責任,象徵性地給了他兩個處分。但這兩個處分是白璧之瑕,對一生無過錯的張廷玉來說,已是禁受不起。思來想去,要想保住名節,還得退休。
只是,這次他講究策略,不明說走人,只說暫歸,等乾隆南巡,他可迎駕同歸。見張廷玉這般知趣,乾隆也就順階而下,允許他退休。
事情到此雖不圓滿,卻還湊合,奈何張廷玉感謝皇恩浩蕩時,卻出了昏招,他居然還提醒乾隆,別忘了自己死後要配享太廟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允許他退休已是開恩,他卻得寸進尺,以先帝遺命壓自己,讓乾隆情何以堪。
其實,精明如張廷玉,焉能出此昏招?最大的可能是,他在自污求保。皇室的秘密,他知道得太多了。他沒有野心,要讓乾隆放心,只能自己貪心。這「三心」指向同一個目標:全身而退,衣錦還鄉—在江湖上混,得懂潛規則才是。
只是,這潛規則,乾隆不懂,或者他不願意懂。皇帝有他的明規則:臣子不能偷奸耍滑,比人主更聰明。當他礙於情面,不情願地為張廷玉寫好「配享太廟」的保證書時,卻發現老邁的張廷玉根本沒來,只是打發兒子來謝恩。這齣空城計,徹底超出了乾隆的底線。
更糟的是,學生見皇帝發怒,趕緊給師傅通風報信。張廷玉第二天跑來請罪,不僅沒有洗白自己,反把弟子也搭了進去—乾隆終於抓住了把柄:張廷玉不僅有欺君之罪,還有結黨之嫌!
既然撕破了臉,那就再無顧忌。之後,張廷玉動轍得咎:不等皇長子喪期結束就急於南歸是罪,請乾隆罷除自己配享是罪,連兒女親家四川學政匿喪趕考、賄賣生員也是罪……直至最後被取消配享、抄家、收繳御賜之物。
如此虎頭蛇尾,只因為潛規則遇上了明規則。儘管,事情的伊始是別樣的。
雞肋
張廷玉50歲之前,是在康熙朝度過的。他是標準的康熙的臣子,歷任侍講學士、吏部侍郎等多個職位。但他對康熙來說,始終是個打醬油的—其父是宰輔,深得皇帝信任,在父親的光環下,張廷玉再有才也只是個官二代。
康熙之死成全了張廷玉。
1722年,張廷玉50歲時,康熙駕崩,雍正倉猝上位。當初的奪嫡之爭中,雍正並不起眼,更沒有令人信服的上位證據,其即位合法性大受質疑。皇子們各有粉絲團,擁兵自重,互不服氣。政局撲朔迷離,至親猜忌不能依,滿清貴族不能用,佐命功臣又尾大不掉……一時間,雍正萬分被動。幸好這時,他發現了張廷玉。
張廷玉雖是漢人,卻曾到翰林院學習滿文,他思維敏捷,才能卓著,擬詔倚馬可待;其父又是雍正的師傅,正是自己圈子中人,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這樣的人才,焉能不納入彀中?因此雍正一上位,就向張廷玉伸出了橄欖枝。
張廷玉打了多年醬油,終於熬出了頭。五十而知天命,那就順勢而為吧,況且雍正對他如此眷顧。於是,一個屬於張廷玉的時代開始了。
張廷玉出手不凡,給雍正驚喜多多:他繕寫上諭,編纂《大義覺迷錄》《明史》,制訂並完善了軍機處和奏摺制度,成為雍正王朝的導演和製片人。建好制度層面的東西,可謂一勞永逸,但張廷玉卻逸不下來,他要承旨書諭、要打理政務、還要關注朝廷動態。
他胸有成竹,深諳政治生態,是大清官僚的活檔案,能協助皇帝快速準確地做出決斷;他高效務實,一天被皇帝召見兩三次,為擠時間,坐轎也辦公,下班回家,挑燈夜戰,今日事今日畢,絕不拖到明天;二更天好不容易就寢,忽然想起還有事情未了,立即又起床辦理,等處理妥當,已是黎明上朝時分……
張廷玉的好處,雍正當然知道,投桃報李,賞他銀子補貼家用,毫不避嫌地贊他是「第一宣力大臣」,贈他玉如意,賜他「天恩春灝盪,文治日光華」的春聯,尤其是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驚喜—遺囑令他配享太廟,誓將君臣情義進行到底。
有清一朝,配享太廟的大臣只有26人,張廷玉是唯一的漢人。雍正的知遇之恩,張廷玉自然感戴萬分,結環銜草以報。只是,他沒有想到,配享會成為雞肋,生前沒有給他帶來榮耀,反而讓他欲罷不能,糾結至死。
父權的象徵
折磨張廷玉的人是乾隆。
一開始,二人的關係不錯。張廷玉是乾隆的師傅,為弟子的詩集寫過序,乾隆也為他寫過贈別詩,可謂君臣相得,其樂融融。他又是雍正的顧命大臣,雍正晚年為糾正康熙不立皇儲之弊,秘密立儲,知道儲君人選的只有他和老搭檔鄂爾泰。雍正暴亡,遺詔命莊親王、果親王、他和鄂爾泰四人輔政,張廷玉是主心骨,他臨危不亂,擁立嗣君,把乾隆扶上了龍椅。
乾隆以一紙詔書上位,自然對張廷玉和鄂爾泰感念不已,第二天就把父皇令這二人配享太廟的遺命公布天下,後又任命他們為輔政大臣、軍機大臣,封他們為三等伯……
這些恩典,對滿族大臣鄂爾泰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漢臣張廷玉來說卻恩重如山。清朝一直防漢如防虎,乾隆一朝尤甚,這種偏袒引得漢臣腹誹不已。而重用漢人張廷玉,正好堵住了天下悠悠眾口。
有四個輔政大臣抬轎子,乾隆坐得很舒適。可惜,果親王於乾隆三年病逝,莊親王於次年以謀反罪被削爵,輔政大臣只剩下鄂爾泰和張廷玉二人。皇族和重臣的黃金組合變成滿臣和漢臣的對抗賽。張廷玉和鄂爾泰雖同在軍機處,卻形同陌路:鄂爾泰看不慣刀筆吏張廷玉,張廷玉也看不慣武夫鄂爾泰。
這本是私事,但鄂爾泰是滿洲鑲藍旗人,首席軍機大臣,是八旗上層官員的領袖;而張廷玉多次主持科舉考試,是科甲出身的漢官的核心。這樣,個人恩怨就成了黨爭。
雍正可容忍他們的小齷齪、小胡鬧,乾隆就沒那麼耐心了。他先不動聲色,再各個擊破,先搞定高調張揚的鄂爾泰黨,又收拾張廷玉黨——在崇滿抑漢的清朝,別說漢黨的威脅連其存在都成問題,對乾綱獨斷的乾隆來說,不允許有丁點兒權力真空。
乾隆十年,鄂爾泰病死。乾隆十一年,乾隆讓張廷玉不必早朝,將他摒於朝廷核心之外。
冷板凳不好坐,張廷玉心知肚明,卻無可奈何,想退休讓賢也不行。他不知道,乾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要想抓住老狐狸張廷玉的小辮子,得要有耐心,一點點兒逼他進圈套,將他從父親和自己這兒拿走的,一點點兒追回,無論是物質,還是榮譽。
終於,張廷玉稍一疏忽,沒有面謝聖恩,就被乾隆一招制勝。
之後,驚弓之鳥張廷玉又失誤連連,被責罵、被收回配享、被抄家。好在他為官老到,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的呈堂供詞,才逃過一劫。
這是狼吃羊的邏輯。所謂黨爭,所謂面請配享,都是藉口,真實的原因是,中年男人乾隆已臻權力頂峰,他不允許有任何東西凌駕於皇權之上,哪怕是父權。
很不幸,身為僅存的顧命大臣,張廷玉正是父權的象徵。
走鋼絲
張廷玉雖是乾隆的師傅、先皇的寵臣,但從未把自己置於父權的高度,即使在風光的雍正王朝,他也是小心翼翼地走鋼絲。
《大清寶典》乾隆&張廷玉
雍正雖對其恩禮有加,但伴君如伴虎,何況高處不勝寒。滿臣虎視眈眈、漢臣坐觀虎鬥,一時間,張廷玉孤危至極。還好,他有中庸這平衡杆。
張廷玉自幼有宰輔老爸護航,自己又用心,早將為臣之術琢磨得爐火純青:剛易折,苛則萎,盛則敗,名則毀,海瑞、岳飛……都是前車之鑑。一旦理清了思緒,有了臣術指南,剩下的就是技術問題了。
他柔,以領導的意志為意志,決不另闢蹊徑;他寬,領導出思路,他靈活執行;他慎,雖大權在握,卻潔身自好,奉行「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他滑,功歸領導,黑鍋自己背……
別人慾通關節,他婉謝;領導賞賜,他婉辭;兒子高中探花,他要求降低名次避嫌;他運籌帷幄,在制度上功勳卓著,史傳卻隻字不提……三朝重臣,扒拉扒拉他的傳記,竟是些表彰節婦、打擊游賊之類的雞毛蒜皮。
工作上如此低調,生活中的他也是個無趣的中年男。他無不良嗜好,不喜聲色犬馬,別人想投其所好,也無從投起;無脾氣,溫柔敦厚,淡泊清雅,對誰都一團和氣;無交際,「無一字與督撫外吏接」,是個宅男,免得惹是非,授人以口實。
身居高位卻能低調如此,淡出人們的視野,實在是個奇蹟。而這些正是他保身的精華。
乾隆上位,張廷玉不敢大意。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連乾隆都覺得他謹小慎微得近於懦夫。和鄂爾泰若隱若現的鬥法中,他也不接招,或者一直玩太極,乾隆只好打出頭鳥鄂爾泰,放他一馬。
只是,走鋼絲久了,難免疲憊,況且年齡越來越大,難度也越來越大,如不及時抽身,總有一天要摔個頭破血流。
可是,乾隆是觀眾兼裁判,他想看下去,張廷玉就不能息演。而那一場辯論,一次偶爾的堅持自我,就讓張廷玉打了個趔趄,失了平衡。鋼絲大幅度擺動,他掉了下來。
衣錦還鄉不成,倒是灰溜溜地回到了老家。在老家,張廷玉如鼴鼠般地生活了五年,直到1775年,83歲的他終於可以死了。
消息傳來,乾隆鬆了口氣。所謂人死為大,乾隆想想覺得挺對不住老師,就作大度狀,寬恕張廷玉的過失,依然讓其配享太廟。畢竟,他可以挑戰父權,卻不可以踐踏父權。讓張廷玉配享太廟是父皇的意願,他沒法不遵守,而惡作劇折騰折騰討厭的臣子,卻也無傷大雅。
但張廷玉只能沉默。他的年譜、詩文、信札里沒有怨言,朝廷機密也隻字不提,浮現的只是一顆感恩的心,真正的悶葫蘆一個。他就是靠這些保身術才躲過了乾隆的挑釁和後人的好奇。好在他還是《明史》《聖祖皇帝實錄》的檢修總裁官,沿著歷史的脈絡,有心人或許能看出些端倪。
孤獨的土著
作為第三次修訂《明史》的總裁,在16年的監修主編後,張廷玉帶給今人太多的驚喜:它是二十四史中寫得較好的一部,史實多、敘事清、體例新,還為冤死的袁崇煥討還了一個公道。
但《明史》也給了今人太多意外。由於清朝大興文字獄,它曲筆隱諱,將明、清虛擬為一個平行的時空存在,一葉障目,對清建國前曾臣服於明、清入關後南明諸朝廷依然存在的史實視而不見,將明朝妖魔化、清朝神聖化。定稿後,又焚毀原始史料,不給後人留下翻案的呈堂證供。
如此這般修史,讓張廷玉情何以堪?他是漢人,明朝是他的精神故鄉,清朝是他的衣食父母,他兩個都不想開罪。但作為總裁官,他必須有所為有所不為。最終,他隱諱了清朝的前世今生,卻在不經意間泄漏天機:他以文化學術為明朝祛魅,焚毀原始史料又間接透露了清朝的虛弱和不自信。
只是,遊走在明、清之間,張廷玉更像一個失去故鄉的人。要想在異鄉紮根,他必須不遺餘力地去證明給別人看,更給自己看。《明史》如是,為大清大唱讚歌的《三朝實錄》如是,配享太廟更如是。
但《明史》對明朝的攻訐和背離,《三朝實錄》對清朝的認同和吹噓,一波三折的配享風波,都證明這種努力毫無意義:滿人視他為異類,漢人視他為另類。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一個永遠在路上的異鄉人,最終以最無厘頭的方式,獲得了綠卡,變成了孤獨的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