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民行動黨的反擊
就算用大拇指去想,也知道這個天然就具備道德優勢的口號,對非馬來人,甚至一部分開明馬來人有多大的吸引力。
吸引力很快轉變成爲巨大的政治號召力,巫統爲推行馬來人特權而在各地挑撥民族矛盾,從另一個角度爲這個理念推波助瀾。
事實上,發生在新加坡的黑色星期二暴亂不是第一次,也並不獨一無二。
在廣闊的馬來亞半島上,只要是華裔與馬來裔混居之處的,例如原海峽殖民地下屬的槟城和馬六甲,都發生了類似暴亂。
槟城暴亂的新聞報紙
巫統少壯派控制著馬來裔爲主的警察,他們的手法是先挑起騷亂,當華裔開始反擊之時,就會受到馬來軍警的狠狠打壓。
華人們死傷慘重,怨氣沖天。
與巫統的肮髒政治手段不同,人民行動黨的反擊是光明正大的。既然已經成爲聯邦,那就選票上見真章。
由于巫統的手段過于極端,在馬來西亞各州還是存在很多反對黨和政治實體的。人民行動黨反擊的第一步,就是向東馬、西馬各州的這些反對黨們伸出了橄榄枝。
1965年5月8日,在經過幾個月的准備之後,時任新加坡副總理的杜進才發出邀請,對象是馬來亞半島、沙巴,砂勞越的所有政黨領袖。
無論是華裔、印度裔、甚至是馬來裔政黨,只要反對馬來人特權,就能來到位于今新加坡總統府的斯裏淡馬錫官邸,共商大舉。
這場大會上,各州各種族代表紛至沓來,杜進才發表演講,共同成立了馬來西亞人民團結總機構,並發表了宣言:
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意味著,這個國家同任何一個社群或種族的至高無上地位、福利和利益,兩者之間不能劃上等號。
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是馬來人的國家,是華人的國家,也是印度、歐亞裔、達雅克人、卡達山人共同的國家。
馬來西亞是君主立憲的議會選舉制,可以單個政黨參選,但大多數情況下是由跨種族的政黨組成聯盟一起參選,由聯盟主席擔任總理。
就在上一屆選舉中,由巫統(馬來裔)、馬華公會(華裔)和印度裔政黨組成的執政聯盟取得大勝,但馬華公會現任領袖性格軟弱,面對強大的巫統唯唯諾諾,不敢爲華裔爭取利益。
現在,在人民行動黨的帶領下,成立了新的政黨聯盟,團結總機構。特別是發表充滿正義感宣言後,新聯盟在半島上刮起了一陣旋風。
自知處于道德劣勢的巫統,惶惶不可終日。畢竟,下個選舉年就要在1969年舉行,現在巫統終于有了強勁的對手。
更何況在國際形勢上,60年代左派風潮當道,種族主義的不平等在哪裏都沒有立場,被人鄙視。巫統能否在下一屆大選能否取勝要打個大問號。
面對這種情況,巫統內部的青壯派暴跳如雷。雖然李光耀事先已有預料,特意安排杜進才主持大會,而自己爲了不和東姑撕破臉,在開會期間跑到泰國訪問以避嫌。但巫統內部一致認定李光耀才是幕後推手,而對他大加抨擊。
一時間,馬來語報紙上寫滿了問候李光耀直系親屬,甚至威脅他人生安全的口號。
但巫統沒想到,這種程度的反擊還只是剛剛開始,人民行動黨第二輪反攻馬上就要來到了,而且是由李光耀親自赤膊上陣對決。
3. 馬來語的演講
1965年5月27日,馬來西亞聯邦國家議會,來自馬來西亞各州的政黨領袖齊聚一堂,對國家未來施政方針進行討論。
國會裏氣氛凝重,這幾年來的種族矛盾引發的社會動蕩,已讓這個原本團結的國家産生了政治裂痕。大家都知道種族議題將成爲本次議會討論,甚至辯論熱點,特別是當巫統兩日前提出了他們的最新經濟發展計劃。
按照巫統的理解,馬來人在經濟上落後,主要原因是語言因素。
爲了強化馬來人的特權,巫統制定了語言推廣計劃,急迫的想要在1967年就讓馬來語成爲成爲馬來西亞所有種族的國語和唯一官方語言。在商業、政府機構和公務員體系中取消英語和華語。
這是一場載入史冊的辯論。
巫統一方,在議席上端坐著馬來西亞老中青三代領導人,國父東姑,未來的第二任首相拉薩,以及兩度拜相,現在依然在任的馬哈迪。(當初我寫下這段話的時候老馬還在任,現在他已經下台了,巫統政治曆來以混亂和龌龊據稱)
當時還是年輕小夥,卻脾氣火爆的馬哈迪率先發難。
按照巫統的例行攻擊方式,馬哈迪先從種族、語言各方面攻擊了人民行動黨:
“(這個黨)親華人,有共産主義傾向,肯定是反對馬來人。他們在口頭上承認馬來語是國語,卻在新加坡保留了多種語言制度,在警署中,華語是官方語言,記錄是用華文寫的。馬來語在島上受到的教育最差。在工業方面,人民行動黨的政策是讓可憐的馬來人當勞工,而不讓他們擔任要職”。
馬哈迪有部分印度血統,他的父親血緣可以追溯到印度的可拉拉邦,但他卻完全認同馬來人特權。
不僅如此,年輕時的馬哈迪對華裔和新加坡有強烈的反感。當年他在新加坡愛德華七世醫學院學習時,請一位華裔計程車司機送他去一位女性朋友的家,這位司機卻因爲他的馬來長相將他送到這戶人家的傭人宿舍。
馬哈迪忘不了這次恥辱,他的攻擊越演愈烈,目標直接指向整個華裔族群。
“必須強調的是,華人也有兩類。一類主要是數百年以來一直生活在馬來人當中的馬華公會支持者,另一類偏狹、自私和自大的華人,其中李光耀就是一個好例子。這一類人生活在純華人的環境中,在他們心中馬來人只存在于車夫階層。”
“他們實際上首先是海外華人,把中國看成世界的中心,馬來西亞遠遠落在後頭。他們對馬來人的統治一無所知,自然無法忍受長久以來受他們支配的人,現在處于統治地位。”
不知道是否由于繼承了印度血統中的交際與口才天賦,世所公認,馬哈迪的演講才能是馬來西亞建國以來曆任總理中最強的。
他的這次演講打破了一個禁忌,赤裸裸將種族問題引入議會辯論並以此攻擊政敵。
這一招先發制人效果極強,馬來西亞議會大廳裏泛起一陣竊竊私語,而同情人民行動黨的議員們忍不住擔憂地望向新加坡州議席。
這邊參會人數不多,只有李光耀、吳慶瑞、巴克、鄂圖曼沃寥寥數人而已,乍一看顯得弱小可憐又無助。
李光耀5月25日在馬來西亞國會的照片
還好議會辯論不是比人數多寡,人民行動黨的部長們倒是信心滿滿,因爲他們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自然會出來應戰,而且他一人就能橫掃整個議會。
問:在大家心目中,李光耀的形象是什麽樣的?
他有很多視頻流傳下來,如果在中文網絡中搜索,你大約會認爲他是一個睿智但溫和的長輩,臉上永遠帶著微笑,和楊瀾談笑風生講雙語教育,和孫燕姿溫柔的開玩笑,整體而言是個溫文爾雅的老者。
印象全錯,他是一個極爲精明強大,對敵人毫不留情的政治家。
中文網絡上關于他的視頻所處時代都比較晚,人民行動黨在新加坡已經擊敗了所有對手實現長期執政。所謂大選也只是走個過場,大家的關注點是反對黨是否能在議會中取得一個席位……
沒有政治對手,李光耀根本就無需使用他的屠龍技。
(唯一一次在晚年小露鋒芒,是他1992年在香港大學演講時嘲諷彭定康,那真是刀刀見血,快意恩仇。這個視頻我微博裏應該還有,大家可以搜索彭定康關鍵字)
但在1965年形勢大不相同,那時李光耀還年輕,還面臨著強大的內外對手,平時的他在進行政治活動時,大約是下圖中的狀態。
李光耀面對選民發表演講
這張照片中,李光耀和東姑正在一起發布演講。雖然演講內容已無法得知,但李光耀的表情張揚激越,和東姑溫文爾雅的貴族做派,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隊長有幸找到了李在64年選舉上的演講視頻,可以說是火力全開,把英語生生說成了俄語,大家可以感受一下,作爲他的敵人會有什麽感受。
而現在,這個滿負荷戰鬥力的李光耀正站立在位于吉隆坡的議會大廳,面對著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政治對局,將他的屠龍技發揮得淋漓盡致。
那是邏輯嚴密且極具煽動力,能夠橫掃整個東南亞的演講及辯論技能。
李光耀站起身來,手頭上拿著一本小冊子,開始了他層層推進的滔滔雄辯。
畢竟是自己名義上的上級領導,李光耀在演講的開始,選擇了先向首相東姑示好。
“東姑首相,我向您保證,人民行動黨和我本人都將保持對制憲主義保持效忠,因爲我們雙方在1963年新馬合並之時就已經知道,已經商議妥當。如果雙方有耐心、立場堅定,這部憲法必定意味著馬來西亞民族的出現。”
李光耀向著首相的位置,遠遠的揮動手中的小冊子。這時議員們才知道他手中拿著的,原來是一本馬來西亞憲法。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抓住馬哈迪演講中的漏洞開始猛烈開火,並順手開始挑撥馬哈迪和東姑之間的關系。
“之前馬哈迪醫生的發言表示,馬來人要統治華裔,華裔需要習慣馬來人的統治。這樣就意味著馬來西亞其他民族與馬來人政治平等的權利被剝奪,各民族之間不是平等,而是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那樣不用印尼來顛覆我們,我們自己就會被內亂自我摧毀。”
(注:當時印尼蘇加諾正在東南亞加快擴張,幾乎要進入軍事沖突領域,英國人派來航母艦隊駐紮新加坡才打消了印尼的擴張步伐。而蘇加諾是東姑最懼怕也最厭惡的政治人物)
“如果這樣的國家是我們的目標。”李光耀憤怒的將憲法冊子重重摔在桌上。“你(馬哈迪)不僅幫了蘇加諾的忙,也幹脆把這個玩意扔到火裏去得了。”
馬來西亞憲法被重重砸在馬來國會厚重的木制會議桌上,發出巨大聲響,議會大廳中回音袅袅,馬來裔議員們沒有反駁的聲音,一片沉默。
在修理了馬哈迪之後,李光耀開始針對施政方針中最敏感的部分,在1967年在全國強制推行馬來語作爲唯一官方語言政策開始發力。
爲了讓國會中聽不懂英語的馬來裔後座議員能直接聽懂,這一次李光耀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決定使用馬來語進行演講。
(一隊長在這裏插播一句,我所認識的馬來西亞或者新加坡華裔,每一個人都有超強的語言能力。新加坡是實行舉國雙語政策,而馬來華裔因爲多民族混居的關系,一般都會四種或更多語言/方言,英語、華語、馬來語以及廣東話或客家話中的一種)
李光耀是南洋華裔的第三代,作爲所謂“海峽華人”的一員,他的母語是英語,由于外祖母來自印尼三寶壟,家裏從小請了很多馬來傭人,他的馬來語、爪哇語都相當流利。
在馬來議員的眼中,魔幻的一幕出現了:
在馬來西亞的權力中心,在“馬來人特權”憲法的誕生地,一位被當地報紙形容爲“准備摧毀馬來族沙文主義者”的華裔中年男人,卻在用流利的芭莎馬來語發出自己的聲音,抨擊馬來人特權。
“馬來人都是馬車夫階層? 華人富有,馬來人貧窮確實是事實。但特權和馬來語成爲國語解決不了經濟問題,馬來人有450萬,就算我們使用特權讓其中的0.3%成爲公司股東,馬來人的貧困問題就能解決了?”
“那些住在甘榜(鄉下)的馬來人如何進入現代化的文明社會,成爲那0.3%的富有馬來人的傭人,靠刷鞋子,開開車門?”
“如果我們欺騙人民,是他們相信他們之所以窮,是因爲沒有特權,那會導致什麽樣的後果?或者你們讓鄉村的馬來人相信,因爲華人不說馬來語,政府文件不用馬來文,他們才會窮。他們就是期待1967年馬來語成爲國語後出現生活水平就能奇迹般提升。但如果這種奇迹沒有出現,你們准備怎麽辦,把問題都轉移到其他種族之上?”
說到這裏,李光耀暫停了一下,他的眼光不經意間掃過對面的馬來裔議員。這些巫統的後座議員們只懂馬來語,還是頭一次聽到過有人用社會經濟學理論提出這樣的觀點,紛紛表示新奇。當聽到馬來語解決不了馬來人貧困問題時,好多頭戴哈芝帽(一種只有去過麥加朝聖過的人才有資格帶的帽子)的國會議員點頭表示同意。
李光耀繼續追擊,既然攻擊巫統的政策不行,那就要拿出人民行動黨的替代政策。
”我同意以馬來語作爲官方語言,卻看不出這樣如何能夠提高人民的經濟地位。如果巫統對當前的經濟問題沒有真正的答案,就不應該阻止反對黨來拿出他們的辦法,因爲人民行動黨有替代方法,並能收到實際效果。”
“實施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各族平等,加強教育,促進農業發展,10年內我們就將培養出新一代的馬來人,他們受過高等教育,懂得科技和現代管理技術(可以和其他民族平等競爭)。”
馬來西亞神聖的議會大廳裏鴉雀無聲,坐在遠處的東姑和拉薩兩人臉色鐵青,氣憤難平。特別是拉薩,他從大學時代起就和李光耀不對付,又是馬來人特權的主力支持者,他和很多馬來議員們發出歇斯底裏的辱罵和誹謗。
這是李光耀一生中用馬來語發表的最重要,影響力最大的演講。
只可惜當年沒有錄像設備,這個演講視頻沒能完整保存下來,一隊長只找到了這一小段視頻。
順便多說一下,當年的演講內容已經解密,一隊長在新加坡國家文檔館中找到了打印稿。
新加坡國家檔案庫中保存的文檔手稿
但是很遺憾,當年李在馬來西亞國會用馬來語演講的狀況以及現場氣氛,光憑稿件和小段視頻已經不能重現了。但是還好能看到其他參會人的轉述。
1990年,在新加坡建國25周年紀念日時,新傳媒電視台制作了一檔特別電視欄目,邀請了當年的親曆者,李光耀、吳慶瑞、巴克、鄂圖曼沃等進行口述曆史。
巴克回憶道:李先生講了大約半個小時,國會和旁聽席上約有500人,但是連一根針掉落人們也能夠聽見。會場允許喝彩的話,我想他們就會這樣做了。回顧起來,我想就是在那個時刻,東姑和他的同僚覺得最好還是把新加坡和李先生給踢出去。
鄂圖曼沃當時也在議會大廳,他回憶說:“會議廳裏一片寂靜,沒有人走動。馬來聯邦政府的部長們頹然坐在席位上,坐的那麽低,從他們前面的桌子望過去,只能看到他們的前額。後座議員們聽的入神,他們聽得懂每一句話。”
“這是個關鍵的轉折點,他們把李光耀看成一個危險人物,有一天可能成爲馬來西亞聯邦的首相。”
鄂圖曼沃是新加坡開國時的內政部長,也是初代內閣中唯一的馬來裔,深受李光耀信任,他在電視台上光明正大說出來這句話,是可信的。
成爲馬來西亞聯邦首相,這才是李光耀心中隱藏的那個終極目標。
雖然終其一生,李光耀在公開場合總是表達自己並無此意。但1965年形式一片大好,李光耀極有可能在1969年即將舉行的大選中獲勝,連巫統領袖東姑也已切身感受到了他的威脅。
因爲無論是東姑和李光耀,他們都很清楚。
民主選舉制度在遭遇種族問題時是無效的,選民們被民族仇恨蒙住雙眼,只能根據種族差異投出自己的一票。
在這種制度下,人數多的民族總是能繼續從人數少的民族身上得利,而且因爲選票少的原因,少數民族根本無法翻盤改變悲慘命運,直到被壓迫民族奮起反抗爲止。
斯裏蘭卡在建國後的走勢,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這事留在斯裏蘭卡第三集再詳細講)
精于算計的李光耀不會無的放矢,他和杜進才在組織反對黨聯盟前,計算過馬來西亞的人口比例。
馬來人的人口總量在原馬來亞聯邦是占優勢的,但1963年新馬合並後,一下子增加了三百萬華裔選民。人口調查最新的數字是馬來人39%,華人42%,印度人12%。
馬來人已經不再是人口最多的民族了,況且巫統的種族歧視行爲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憤慨,只要能取得華裔和印度裔的支持,1969年的選舉獲勝希望很大。
只要勝選,就能修改種族主義憲法條款,李光耀不僅能成爲馬來西亞聯邦首相,還能攜消滅種族主義的光環,在國際上贏得更大的聲譽。
到了那個時候,李光耀借勢整合各種族,建立種族和諧的新生國家。再以他自己遠超任何一位馬來領袖的治國才能來治理馬來西亞,只怕東南亞可能會出現一個與日韓旗鼓相當的發達國家。整個亞洲的地緣政治都將要改寫。
只可惜的是,聰明的李光耀沒有算到,政場如棋局,他固然有自己的妙手,但對手可能會掀了這個棋盤。
就在這一天,就在李光耀正洋洋得意追打嘲諷馬哈迪的同時,馬來西亞國父,東姑阿都拉曼先生下定了決心。
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新加坡和李光耀從馬來西亞踢出去。
而此時的李光耀尚渾然不覺,東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決定了新加坡獨立的命運。
這時已經是1965年的5月底,這場由巫統一種族沖突開閘,由李光耀親自把水攪渾的政治漩渦愈演愈烈。
李光耀和東姑作爲開國國父尚可在漩渦中保持定力,但他們的內閣成員們卻沒有這樣的定力,他們馬上就要開始一輪新的爭吵和鬥爭。
前途依然未蔔,但決定兩國命運的審判日已經就在不遠的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