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1960年代的馬來半島上,政治鬥爭正風起雲湧,巫統與人民行動黨就馬來西亞憲法中的種族歧視條款爭論不休。
巫統在新加坡策劃了曆史上最大的種族沖突,而人民行動黨回報以反對黨聯盟並由李光耀親自帶頭在馬來西亞國會進行全面反擊。
馬來西亞開國國父,東姑阿都拉曼就此下定決心,一定要將新加坡和李光耀踢出馬來西亞聯邦。
三、叛國式談判
12年後的吉隆坡,早已在巫統殘酷政治鬥爭中失利而下野的前國父東姑阿都拉曼先生,此時正端坐在書桌前,在他新出版的自傳《回顧》一書的扉頁上寫下祝福語,送給“老朋友”們。
幾天之後,遠在新加坡的李光耀收到了這份意外的禮物。當打開這本來自老戰友和老上級的自傳,在扉頁上他看到了這樣的一段話:
送給對馬來西亞的創立異常賣力,對馬來西亞的分裂更加賣力的朋友李光耀先生。
謹致問候
東姑阿都拉曼 1977年5月26日
繼續翻開這本東姑的自傳,第120頁這樣寫道:最使人無法忍受的是李光耀先生在聯邦國會中所發表的(馬來語)演講。在這次演講中,他提出了許多問題,連最能容忍的國會議員都感到不耐煩。
這是驕傲、自尊心極強的東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往事。
多年以後,他曾多次向朋友提及這次演講給他的震撼。“他(李光耀)馬來語說得比我好,便自以爲名正言順跟我一樣,有資格成爲馬來亞的領袖。”
這是馬來國父十二年來第一次公開向公衆吐露心聲。
但在1965年的當時,無論是李光耀本人,還是人民行動黨內所有部長,對東姑的心意都毫不知情。
每個人都興高采烈,都爲了“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這個遠大目標而振奮。人民行動黨已經帶領馬來西亞人民團隊總機構(反對黨聯盟,詳見第二集)啓動了宣傳攻勢,承諾要在東馬、西馬各州開始教育提升計劃,讓落後的馬來人接受現代教育,大家共同以馬來西亞人的身份認同共同生活。
李光耀在演講中信心滿滿:曆史站在我們這一邊。
可惜事後證明他錯的離譜,曆史沒有和他站在一起,曆史這個賤貨把棋盤掀了。
就在這一片形勢大好的聲浪中,依然保持睿智和冷靜,能夠看透真相的人,當時只有一個。
吳慶瑞先生,李光耀最得力的助手,未來新加坡經濟發展之父,中國人民的真誠朋友。
吳慶瑞早期照片一、吳慶瑞的煩惱
吳先生未來會有很光明的前途,但1965年的他,還只是馬來西亞聯邦州屬的財政部長,而且是愁眉苦臉的那種。
因爲他前半生努力的夢想,建設新馬統一市場,正在被揉擰和破碎中。
(一)新馬統一市場的破裂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東姑說得沒錯,當初確實是李光耀和吳慶瑞兩人“對加入馬來西亞異常賣力”,主要原因除掉政治因素外,他們是爲了建立“新馬統一市場”。
統一市場這個概念,是大英帝國留下來的經濟模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自由貿易協定。
當時整個馬來半島雖然被分爲海峽殖民地以及馬來聯邦/屬邦兩個政治實體,但均由同一批英國官僚統治,雙方之間沒有關稅且通商自由。
英國人充分發揮馬來半島物産豐富,以及新加坡人才彙集的優勢。由馬來亞商人在本地收購雪蘭莪州的錫礦,柔佛州的菠蘿和橡膠,遍布全島的棕榈油,水稻,以及從東南亞熱帶雨林中出産的原木,運到新加坡進行工業加工,再出口到世界各地。
兩地共享一套經濟政策和貨幣,形成統一市場,商品自由流通。按今天的主流經濟學觀點,參與自由貿易的雙方都將受益,這也是在二戰前持續近兩百年內的東南亞經濟發展模式。
(當時流通與馬來半島的貨幣,紙幣上的頭像爲瑞天鹹,爲海峽殖民地總督,同時任馬來雪州的駐紮官)
但這一次,吉隆坡不再由英國人統治了,他們有了不同的想法,因爲時任馬來西亞財政部長的陳修信認爲這種模式必須改變。
陳修信是當時最大華裔黨,馬華公會(Malaysian Chinese Association)的總會長。
按照我寫文的規矩,既然他已經在文中出場,還占據了這樣長的篇幅,應該配上一幅他的頭像,讓讀者們看看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但我實在懶得爲這個人去搜尋影像資料,因爲馬華公會從一個創立初期爲華裔利益發聲的政黨,蛻變成爲今天的“賣華工會”,由陳修信始。
華人在1964年大選中將馬華公會選成執政黨。但馬華公會的回報,卻是內部分裂和政治鬥爭,並一頭紮進巫統的懷抱。
在這場內鬥中,陳修信借助巫統勢力,排擠掉公會內部反對巫統的民族主義分子而成功上位,深得東姑的喜愛,成功入閣成爲馬來西亞的財政部長。
但馬華公會就只能從此成爲巫統的跟班黨,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無法翻身。
1965年,陳修信成爲財政部長後的主要工作,就是本著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原則,在經濟領域開辟鬥爭新戰線,與吳慶瑞鬥了個不亦樂乎,徹底葬送了新馬統一市場的前途。
(二)表兄弟之爭
吳慶瑞和陳修信都出生于馬六甲的土生華人家庭,祖父還是同一個人,從輩分上來說應該是表兄弟。但這對表親之間沒有任何共同點,可以說是冰炭不相容。
首先是經濟理念的差異。
吳慶瑞後世被譽爲新加坡經濟發展的建築師。他提出了蛋糕理念,是先把蛋糕烤熟,才來顧慮如何分配,先把經濟搞起來,然後才考慮如何分享收益。
而陳修信的理念完全不同,有點類似于今天經濟學裏的“零和”。他認爲馬來亞的工業基礎非常薄弱,成立統一市場,對馬來亞弊多利少。他希望將工業從新加坡搬到馬來半島,而新加坡作爲原英屬海峽殖民地上的首府,經濟發達程度遠超馬來亞半島,理所應當對馬來亞給予幫助,承擔更高的稅務金額。
其次是個人性格的迥異。
吳慶瑞雖然是政治家,但其本質上是個有情懷的技術派官員。終其一生,他的功績都是實打實的建設,在政治鬥爭方面建樹不多。
陳修信就完全不同了,他在馬華公會內部以鬥爭和站隊上台,是一個實打實的政治家。他的目標也很明確,他盯上了馬來西亞副總理這個位置。
以馬來西亞的政治體制,他要變身成爲副總理,需要做到以下兩件事:
(一)繼續提升自己在首相東姑心中的地位,在財政部長的職位上做出成績;
(二)得到華裔選民壓倒性的支持,並在未來1969年的大選中再次和巫統一起取得壓倒性大勝,用議會議席讓東姑承認自己的實力。
這兩件事很難,其實也不難,捶打新加坡就可以。
讓新加入馬來西亞聯邦的新加坡和東馬各州多繳稅給吉隆坡,把他們的工廠搬到馬來西亞來,工業産品運到馬來西亞的港口出口,就能很快産生收益,就是財政部長的成績。
要得到華裔選民的支持,更要打擊人民行動黨。1969年大選還剩4年,人民行動黨也是打著華裔標簽的政黨,他和吳慶瑞不僅僅是業務上的對手,也是政敵。
于是陳修信在64年底先後兩次對新加坡發動了稅收攻勢。一是對商業機構的盈利總額加征1.5%的營業稅,同時對員工薪水加征2%的所得稅。二是以印尼的對抗活動導致軍備預算增加爲由,要求新加坡將上繳政府的稅收從40%增加到60%。
吳慶瑞當然不會同意這種類似直接搶錢的經濟措施。這對表兄弟在議會,在演講台,在報紙上多次交鋒,但雙方的理念實在差異太大,矛盾不但沒有緩和,反而愈演愈烈。
吳慶瑞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在做決策時以利益優先,不太看重自己的面子。
既然當初合並的目標,新馬統一市場已不複存在,馬來西亞聯邦這個空中樓閣還有存在的必要麽?
二、叛國式談判
吳慶瑞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確。
新加坡的財政部長是個有心人,吳慶瑞這幾年建立了一個名叫“Ablatross”的秘密文檔,記錄了新馬合並以來的各種龌龊和爭鬥。
他在秘密文檔中寫道:
成立馬來西亞會帶來繁榮、統一市場、和平與和諧,這些我們曾有過的愚昧期望,最終成爲了纏繞在我們脖子上無法擺脫的煩惱。(英語學習時間:Ablatross最主要用法是信天翁,但也有煩惱和苦惱之意)
The great expectations that we foolishly had: that Malaysia would bring prosperity, common market, peace, harmony… became an Albatross round our necks”.
而秘密文檔中最重要的文件,是由李光耀在1965年初向內閣提交的機密備忘錄。
就在黑色星期二事件後的幾個月內,人民行動黨高層迅速就新馬之間關系能否在憲法層面重新安排進行了閉門討論,並形成了這份名爲《可能的憲制安排》的機密文件:
我們從未考慮過新加坡獨立,因爲並不相信200萬人口的小島能成爲一個國家,生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萬一未來(新馬之間)沒有融合的可能性,我們必須爲最終決策提前准備,在極端情況下實現獨立安排…這種安排必須使我們能夠”脫鈎(hive off)”,並爭取更多的時間,使新加坡能夠像以色列在危機四伏的中東一樣保持生存。
人民行動黨自誕生起就是一個謹慎細致的政黨,他們早在1965年初就就考慮了和馬來西亞分家的可能性。
(一)吳李密談
對于自己的馬來語演講大殺四方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應,李光耀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意識。
事實上,他也已經收到了一些風聲。
就在演講幾周後的6月中旬,東故離開馬來西亞到倫敦參加英聯邦總理會議,卻忽然患上帶狀孢疹而病倒。人民行動黨派遣同去參會的林金山代表慰問,在談話中,東故透露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口信:
可以回去告訴你的總理,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出席下屆英聯邦總理會議。
這句語焉不詳的話傳到李光耀耳邊時,已經是7月初了。正當李光耀猜測東姑這句話是真還是試探時,吳慶瑞向他進行了秘密彙報。
直爽的老吳倒是開門見山:
“我建議盡快脫身,我看不到聯邦的任何前途。政治成本就已經夠糟了,而經濟效益,不存在的!”
I just want to get out. I could see no future in it; the political cost was dreadful and the economic benefits, well, didn’t exist.”
“7月13日,我去見了代總理拉薩,探了他的口風,他不反對,但具體細節還需要詳談。”
李光耀有些猶豫,考慮到淡水的問題,他一直堅定的相信新加坡無法獨立生存。
“慶瑞,真的要脫離?沒有別的辦法麽?”
老搭檔的回複很堅決,“我只想退出,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雙方各走各路。”
“So the best thing would be call it quits; we should go our separete ways.”
在這次密談中,李光耀和吳慶瑞討論了所有一切可行方法,達成了這樣的結論:
1. 認爲只要能避免種族沖突,任何辦法都值得嘗試。
2. 和巫統關于新馬關系的談判必須繼續,由吳慶瑞負責。
3. 爲避免走露風聲,談判嚴格保密,內閣內只有李、吳、林金山和巴克四人知曉。
而馬來西亞一方,由于東姑當時留在倫敦養病,談判由代總理拉薩負責。與溫文爾雅的貴族東姑不同,敦拉薩年輕氣盛,在巫統內屬于激進派一方,詞鋒甚健。于情于理,新加坡派出的談判者,都應該是辯才無礙的李光耀,或者外交部長拉惹,而不是拙于言辭的吳慶瑞。
這是因爲吳慶瑞在新馬政壇有一份獨一無二的“江湖地位”,這個是連李光耀都無法比擬的。
吳慶瑞畢業于東南亞最好的萊佛士學院,並在該校擔任經濟學講師,很多後來的政要都在上學時聽過他的課,有香火之情。此外,吳慶瑞在英國留學期間,首創“馬來亞論壇”,以反殖民主義爲號召,召集和培養了不少來自于馬來半島優秀人才,這些人後來都成爲新馬開國的政壇領袖。
總而言之,吳慶瑞在大家心目中存在著一個類似“老大哥”的隱藏屬性。而且他個人親和力高,對于政治和大選興趣不大,相對于刺頭李光耀,東姑和拉薩更喜歡和吳慶瑞打交道。
李光耀明白,和馬來人去談判,沒有比吳慶瑞更好的人選了,但他還是不放心:
“慶瑞,雖然我說了任何辦法都值得嘗試,但還是不要直接談分家,要盡量爭取以寬松的形式把新加坡保留在馬來西亞聯邦之內吧。“
“好的”,吳慶瑞答應的很幹脆。
事後證明,隔壁老吳違背的也很幹脆,而且他把這個秘密瞞了整整15年。
事後證明,李光耀也不是好惹的,他把這件事最終寫進了吳慶瑞的悼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