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的意義不僅是團圓,更是信息溝通和交換商機的平台。”10月初,時年42歲的莆田籍商人李國盛坐著自己全新的滬牌阿爾法房車,從千裏之外連夜疾馳回福建莆田。等待他的,是五湖四海堂兄弟回鄉的聚會。
一周之前,李國盛的第二個兒子出生。添丁在莆田人看來是大喜事,他帶著一車的禮品和五箱茅台分發給親朋好友,接受大家祝福。閩南天氣炎熱,李國盛卻西裝筆挺,一條紅色的領帶寓意喜慶,顯出與其他穿著T恤的堂兄弟的不同。
畢業于上海名牌大學的李國盛確實是莆商中的異類,他更像是莆商優點的集大成者,“謙虛、務實、低調和有魄力”,與他同行的一位銀行行長這樣概括。
“莆田商幫的魅力在于商業與家族的高度融合,這種精神符合中國的傳統文化,它很像一個銅錢,外圓內方,對外通過商業規則來拓展財富,對內則是家族規矩的鐵律。”李國盛坐在車上對界面新聞記者比劃著說。
莆田商幫是閩商的重要一個分支,在外界眼裏是一支頗爲神秘的力量。在衆人的眼裏,莆商的形象由以下幾點構成: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從事的行業多爲不顯眼的基礎産業,但抱團和擴張能力極強,只要介入一個産業,經過多年發展後就會形成壟斷,成爲行業令人畏懼的顛覆者。
莆田商幫的規模目前已經無法准確厘清。據資料公開統計,目前海內外大概有300萬到400萬莆商,其中有一半在海外,足迹幾乎遍布所有中國人能到達的地方。國內莆商的經營範圍則集中在民營醫院、木材、珠寶和民營加油站等領域,形成一個産值數萬億,從業人員數千萬的龐大産業集群。
“二叔”
節日的莆田錦江國際大酒店,各地車牌的豪車塞滿整個停車場。一輛粵牌的賓利停在角落位置,車主是李國盛口中的“二叔”。說起舊時的莆田商幫,繞不開“二叔”的發家史。
“二叔”是李國盛的遠方堂叔,是李國盛的貴人,也是李國盛商海的引路人。在莆田人眼中,出門在外,沾親帶故就是可以依仗的親戚。
界面新聞記者在酒店的一個套房內看到“二叔”。從外表看,“二叔”是一位平易近人的農村老漢,一身休閑裝扮,手上全是老繭。據李國盛介紹,“二叔”早年是木匠,強項是能憑肉眼辨別上百種名貴的木頭。
莆田商幫目前主要有三大産業,除了赫赫有名的民營醫療,還有以忠門鎮爲主的建材和以北高鎮爲主的黃金珠寶。
“後面兩個行業的産值比民營醫院産業還要大,而且分布更廣,影響力更大,市場接近壟斷。”在莆田仙遊投資經營紅木家具工廠的林小忠說,“我們業內統計過,從陸地進口的原木主要是雲南邊境和東北邊境,海上主要是南美洲和非洲爲産地,進口地主要在張家港和華北的港口,大約90%以上的市場份額都是我們莆田人控制。”
“二叔”的發迹頗有傳奇色彩,與莆田三大産業的木業發展息息相關。在改革開放之前,“二叔”因犯投機倒把罪,連夜出逃到外地,當時外地需要介紹信才能出行。“二叔”從13歲就做木匠,心靈手巧,雕花之類的工藝都不在話下,問老鄉借了一張介紹信後,“二叔”居然依樣畫葫蘆把公章刻出來。此後“二叔”在中國暢通無阻,並依靠這樣的技術,一直走到中緬邊境的雲南。
在雲南生活多年,“二叔”憑借其過硬的木匠技術在當地紮根。據李國盛介紹,在事業有起色後,年近四十歲的“二叔”在雲南再一次結婚,妻家在當地屬于望族。1986年前後,“二叔”看到深圳有大量的港商,就帶著紅木家具和翡翠等物件直奔深圳,來回倒騰,就此發家,成爲廣州著名的紅木家具批發商。
“二叔”的真正發迹是在東北。蘇聯解體後,中俄邊境貿易量激增。“二叔”北上,盯上俄羅斯遠東地區的原木進口業務,由此成爲橫跨南北中國的著名木材經銷商。
同行曾講過“二叔”最光輝的事迹,某上海款爺請朋友到家中做客,“二叔”恰好作陪,請“二叔”看其買的一套古董紅木家具。“二叔”笑眯眯地看了一會,准確地說出修補構件和修補收益,然後淡定地說,其實自己家裏有一些構件拼接會更合適,若不嫌棄改日可以看一看。款爺當場拜服。
在聽李國盛介紹的時候,年過七旬有點耳背的“二叔”姿態謙遜,側耳傾聽,時而補充幾句,時而會心一笑。
2008年奧運會前,“二叔”公司的原木進口額已經做到規模15億元左右,國內幾乎所有的高檔精品紅木家具生産企業,都跟“二叔”的公司有業務往來。
抱團
李國盛與“二叔”的結緣是從上海的一次貿易開始。
李國盛是忠門鎮的二代企業家,其父親原先在忠門一帶打工做木匠,改革開放初期就到上海,在上海郊區松江站穩腳跟後開始做木頭貿易生意,通過挂靠等方式從福建批發木料,給上海家裝市場供應木材。
作爲家中的長子,李國盛從小就幫父母打理生意。之後就讀上海某高校,畢業後一度在銀行工作,繼而繼承父親的公司,成爲新上海人。
李國盛的公司一直是“二叔”的下家,在李國盛等二級批發商眼中,“二叔”掌握著定價權。2010年左右,以贊比亞血檀爲代表的非洲木材大量進口到中國,從訂貨、海運再到入關需要數月的時間,跨國貿易讓李國盛看到賺錢的機會。
李國盛從前幾年紅火的鋼貿經營模式得到啓發,在江蘇、浙江和上海等原木進口港口成立公司,專門做原木進口生意,他公司的優勢就是在香港開信用證,幫助客戶墊資進貨,在國內交易現款現貨不需要保證金,由此公司産生大量的流水,成爲資金沉澱平台獲得利益。
“二叔”的傳統業務嫁接到李國盛的新商業模式後,雙方都獲益巨豐。“二叔”充分發揮人脈優勢,將一些傳統渠道的工廠采購訂單都集中到李國盛的公司名下,形成一個年産值數十億元的外貿集團公司。
福建老鄉的凝聚力讓李國盛見識抱團的力量,這種基于地緣的人脈譜系在商業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在業務上互相合作,在人生抱負上互相成全,可以說,“二叔”與李國盛都是雙方的貴人。
“二叔”的江湖地位在幫李國盛開拓業務上,發揮著巨大的作用。長三角和珠三角的很多紅木家具工廠都是莆田人的企業,“二叔”讓每個地方推選出一個牽頭人,參加訂貨會議,這就是所謂的各地分銷系統,進口原木除了自己企業使用以外,還可以對外銷售獲取利潤。
此外,李國盛在各地的公司內,還拿出20%的股份給各級的牽頭人。2013年,爲穩定貨源,李國盛組織一幫福建老鄉准備去非洲收購一家木材公司,但當時資金出現短期空檔,“二叔”以他本人全部身家作爲擔保,向周邊朋友籌集,李國盛則擔保若收購公司,原木采伐和進口成功後,這些老鄉都可以債轉股,成爲公司的股東。一周左右,公司籌款就已到位。
數年時間,非洲血檀價格漲了數倍,讓李國盛等組建的老鄉收購聯合體獲益頗豐,形成以李國盛爲核心的商團。
“抱團的好處是讓我們的商業體系更加穩定。”屬于商團成員的林東輝說,林東輝和兩個哥哥在江蘇蘇州、無錫和浙江杭州各經營一家紅木家具工廠,在林東輝的介紹下,兩個哥哥的原木采購也都是從李國盛公司進貨。
“今年整個公司的銷售額能到40億元以上,明年上半年的訂單就有30億,現在都是各地行業商會和我們談判商定當年的供銷合同。”李國盛說。
底線
與經營紅木家具産業的老派莆商不一樣的是,作爲莆田一家著名家族民營醫院集團的繼承人,詹信華從不對外提起自己家族經營的産業。
今年37歲的詹信華有新加坡戶籍,他的父親兄弟四人都在經營民營醫院。詹信華在莆田生活到17歲,後出國留學12年。有一年回國到上海參加同學聚會,談到自己是莆田人,家族是經營民營醫院時,周圍的朋友投來詫異的目光。
“魏則西事件之前,莆田商幫的醫院已經聲名狼藉了。”詹信華感慨。他對自己及公司的定義是“莆田醫療集團的新勢力”,這是指相對父親一輩的老派作風而言。
在詹信華的心目中,父輩是形象是完全負面的。“他們這輩人很多常年奔波在外,有錢以後也不知道追求什麽,很多人在外面有女人生兒子,爲做生意從來沒有底線,送錢和擺平是他們的生存之道。”詹信華話語間很不屑。
在莆田,因爲經營民營醫院成爲暴發戶和妻子離婚的案例有很多,更多的是一些醫院老板在外地養女人,甚至將女人帶回老家,當地人似乎見怪不怪。
但是一些極端的情形也有例外。詹信華說,他老家有個老板,在全國各地至少開了6家民營醫院和14家的美容醫院,這些醫院幾乎都是交給他有親密關系的女人來經營,前幾年他在老家的結發妻因突發病去世,他穿著一身豪華名牌服裝匆匆趕回,居然帶著兩個濃妝豔抹的女助理。這讓老家親戚們十分憤怒,娘家人要在喪禮現場動手打人。“在外面有女人也算了,但對結發妻這樣的態度真是不應該。”鄉親們的憤怒,讓從小在新加坡長大的詹信華哭笑不得。
因爲業務往來,詹信華拜訪這位老鄉,他的三個親叔叔知道後挨個給他打電話,告誡他千萬不要與其交往,以免學壞贻害無窮。
“他有再多的錢都不能進祠堂。”三位叔叔異口同聲地告誡他。
“新莆商”
時移世易,很多莆田醫院正尋求轉型。在券商機構的引導下,詹信華家族整合十多家民營醫院成立聯合體,進行股權改革,爲進入資本市場做准備。
據公開資料統計,截至2015年,全國共有各級各類民營醫院1.43萬家,其中莆田籍民營醫院約占82%,到目前爲止有6萬多莆田人從事醫療産業,形成以“詹林陳黃”四大家族爲首的龐大醫療産業群,橫跨民營醫院、醫療企業、醫藥品銷售等完整的産業鏈。
這幾年,莆田民營醫院一直在尋找機會進入資本市場,這其中不乏在新加坡和香港等上市的莆田醫療公司。但,它們在國內A股市場鮮有突破,幾家新三板上市的公司也難成氣候,這與民營醫院龐大的産業形成巨大的落差。
不過,一些中介機構從未放棄莆田民營醫院整合到資本市場的想法,並嘗試各種努力。
據莆田當地的一位券商介紹,2015年股市達到頂點,高溢價的醫療産業成爲資本市場的寵兒,現金流充沛,盈利能力極強的莆田民營醫院也成爲各路私募基金爭取的對象。各類機構在上海找莆田的民營醫院談判,因爲擔心民營醫院牌子差,不好上市,就通過股權改造,將利潤轉到采購平台和醫藥公司等方式,逐步把利潤轉移到上級公司,籌劃重新打包後再注入到上市公司。
“魏則西事件”成爲一個轉折點,也讓整個産業的運作模式有內部崩塌的風險。詹信華的父親召集家族在澳門開會,商討整個家族企業的轉型。詹信華家族經營、參股10家民營專科醫院,還有20多家單科醫院,受“魏則西事件”對整個産業帶來的致命沖擊影響,産業資本化的前景成爲泡影。
一些民營醫院的前輩們認爲,莆田整個行業前所未有感受到道德的問題,也爲行業底線下移到今天這一地步感到震驚,前輩們所謂底線就是“謀財不害命”。
2013年,詹信華和朋友在上海成立生物醫藥公司,正在研究幹細胞美容技術,這一公司也充分發揮家族企業的特點,現在他的三個叔叔都有股份參與其中。這個公司剛設計的時候,他的家裏都表示不理解,“這麽多醫院要去管理都來不及,自己還做什麽莫名其妙的創業?”父輩們這樣反問。
莆田商幫的一位人士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國內許多醫藥産業背後都有莆田商幫資本的影子,莆田商幫著名的“詹林陳黃”家族均已經從民營醫院獲益並在生物醫藥、醫療器械制造等利潤穩定的上遊産業布局。這些産業主要由二代企業家負責籌劃與經營,但在出資構成上,都通過間接持股和代持等方式隱匿自己的身份。
“我第一次跟他們講風險投資和溢價轉讓,他們用了一個星期時間才消化,現在他們是我事業的堅定支持者。”詹信華說。
“我從不否認父輩第一桶金對我們現在事業的支持,但我們必須改變,從‘舊莆田’到‘新莆田’,這種蛻變會很漫長,會交學費,但我們必須去經曆,這是我們這一輩人的使命。”這是詹信華送別界面新聞記者時的留言。
(文中詹信華爲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