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長沙窯青釉褐彩詩文碗,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釋文:“孤雁南天遠,寒風切切驚。妾思江外客,早晚到邊停。”
《寶曆風物——黑石號沉船出水珍品展》(本文配圖均選自該展),庚子年末,在上海博物館二樓展出三個多月。上海市民趨之若鹜,網上預訂的參觀券基本是“秒清”。讓很多參觀者浮想聯翩的是:這艘沉沒在印度尼西亞勿裏洞島海域的木帆船,是從上海的身邊駛過的。
早在1998年前後,沉船被發現和打撈的過程中,上海的考古界就投去了關注的目光。這艘阿拉伯商船史著裏沒有記載,它沉沒在一塊黑色的礁石旁邊,于是,沉船出水的時刻,“黑石號”名字也同時浮出了水面。隨船出水的近七萬件中國瓷器,大多産自湖南長沙的銅官窯,也有部分是河北的邢窯、河南鞏義窯和浙江越窯的産品。在一只銅官窯燒制的青釉褐彩紀年碗外壁上,有一行陰刻文字:“寶曆二年七月十六日”!
寶曆二年即公元826年,是我國中唐時期,也正是海上絲綢之路繁榮的時刻。這個時候,阿拉伯商船滿載著精美的瓷器駛離了中國,而守候在長江入海口南岸邊的捕魚者,默默地望著遠去的帆影,然後低下頭,把竹編的一只只叫“滬”的器具,插放在潮流中,等待魚的進入,用這樣的方式捕魚,用這樣的方式生活……
唐·鹦鹉銜枝绶帶紋銅鏡,上海青浦青龍鎮出土,上海博物館藏
絲綢之路是漢朝張骞出使西域開辟的,出發點是長安,到達的地點是西亞及地中海沿岸。七百多年後唐三藏去西天取經,走的還是這條路。而海上絲綢之路,則“是古代中國與外國交通貿易和文化交往的海上通道,該路以南海爲中心……形成于秦漢時期,發展于三國至隋朝時期,繁榮于唐宋時期”。現在,專家學者對海上絲綢之路進行挖掘和研究,把它和現在的國家有關倡議聯系在了一起,大大提高了海上絲綢之路的曆史地位,這也是《寶曆風物——黑石號沉船出水珍品展》的時代背景。
唐·長沙窯青釉褐綠彩“寶曆二年”銘花草紋碗,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聯合國認定的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是泉州。今天,把外國商船經常到達的廣州、杭州、揚州,都稱爲始發港和目的港。而離上海最近的是杭州和揚州,對應的物品分別是茶葉和瓷器,正是海上絲綢之路中國出口的兩大類物品。
——茶葉,是中華民族對于人類的一大貢獻,杭州是茶的故鄉,成熟的制茶工藝,讓杭州茶葉成了西方人愛不釋手的美物。揚州沒有瓷窯,能成爲中國瓷器的出口基地,得益于其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長江岸邊的城市,京杭大運河穿城而過。在中國,船仿佛就是伴隨著瓷器應運而生的,船運是瓷器最安全的運輸手段。這是爲黑石號裝船運送瓷器的場面:長沙銅官窯的瓷器,經湘江進洞庭湖,再入長江,滿帆截風,揚州到了;北方所有的窯口,則通過京杭大運河到達揚州。
唐· 鎏金蔓草鴛鴦紋銀羽觞,陝西西安何家村窖藏,陝西曆史博物館藏
海上絲綢之路,開展的是以貨易貨貿易。可以想象,在揚州,琳琅滿目的外來商品,是古人視覺的盛宴!揚州城,是首都長安之外與杭州並列的都市,是達官貴人和文人騷客最爲向往的地方。“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正是這個時代的詩人,他曾在揚州做過官。而比杜牧年長一百歲的李白,早就寫下了“煙花三月下揚州”的詩句。
其實所有季節,揚州都適合人去旅遊和居住。如果以長江爲界在華夏大地上劃分南北,古人認爲:北方的最南方是揚州,而南方的最北方不是金陵、京口,一定也是揚州!揚州這裏,人文性格裏有北方的基因,風物景致中是南方的煙雨;揚州這裏,市場最繁榮,女人最美麗,米酒最醇香,魚蝦最鮮美。
唐·伎樂紋八棱金杯,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海上絲綢之路對于上海的影響,是通過杭州和揚州間接實現的。文化傳播中包括了宗教和人類的夢想,“黑石號”帶到中國的香料和每一件物品裏,有人類的智慧和科技的進步……這一切,如隨船帶來的植物種子,逐步在東方的土地上開花結果。事實上,上海人口的構成,主要來自于杭州和揚州這兩個城市圈,而這兩個城市圈,又都在良渚文化的範圍。因爲海上絲綢之路,這裏最早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因此,當中國的曆史翻開新的一頁——“五口通商”和“割讓香港”,那都是《南京條約》裏的內容——屈辱、悲憤、迷茫還是驚恐,不管你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持有什麽樣的態度,中國社會巨大的變革已經開始了!這個時刻,上海人似乎沒有遲疑。外國人早就來了,上海人能夠和他們交流溝通,包括今天讓世人笑話的洋泾浜英語。
上海和西方世界的緊密接觸,可以看作是海上絲綢之路中斷幾百年後的延續。上海同時面對內陸和海外兩個市場,還有人員的交流,和人員交流中帶來的財富流動,這都是上海繁榮崛起的重要因素。
唐·鞏義窯青花花卉紋盤,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黑石號”沉船出水的珍品,很多是文物級的國寶,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其中三件精美的鞏義窯青花瓷盤,把青花料(氧化钴)在中國瓷器上成熟應用的時間,整整前移了400年!動搖了陶瓷界將元代青花稱爲鼎盛時期的定論……這一切,都讓參觀者感到無比驚奇和振奮。但在網上評論區裏看觀衆的留言,卻看到了上海人的思考和擔憂:
“海上絲綢之路的光芒,是人類前行的燈塔”
“災難時的遺存,心痛後的慰藉”
“大清禁海,大清亡國”
“走錯航線的悲劇”
……
唐·揚州江心鏡,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黑石號”是木結構縫合船,母港在西亞的巴士拉。理論上說,啓碇返航的時間是在公元826年中秋時節以後,此刻,是西太平洋上的風向從南風或者東南風轉向偏北的時候。《唐宋時期海上絲綢之路航線圖》上,清晰標注著遠航帆船的航迹:離開揚州後在長江裏順流而下,經過上海後進入東海,右轉向南,穿過台灣海峽進入南海,也可能停靠廣州後再次進入南海,然後穿越瓊州海峽,沿越南和馬來西亞近海航行,進入新加坡海峽,在新加坡海峽的出口處,右轉進入馬六甲海峽,然後進入印度洋……整個航線緊貼著近岸。匪夷所思的是,這艘阿拉伯商船在新加坡海峽的出口處,向左轉向,朝卡裏馬塔海峽方向行駛!這樣的方向選擇,去路只有一條,就是從雅加達西側的巽他海峽進入印度洋;這樣的方向選擇,放棄了安全的航線,而距離卻增加了八百公裏。是船長獨斷專行還是判斷失誤?是舵手玩忽職守還是另有隱情?
今天,研究探討“黑石號”沉沒的原因,可能也是上海的參觀者觀展的另一個動因。
銀盒,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絲綢之路開通兩千多年來,人類的命運,從來沒有像今天聯系得如此緊密,科技已使我們的地球變成了一個村莊。絲綢之路的精神實質是開放,而開放就是讓我們擁有全球的視野,讓我們和世界更加緊密地融合在一起。
人在上海,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那就是上海人十分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國際大都市的稱號,珍惜已經取得的成就和生活方式。水是上海這座城市的生命,舳舻千裏的帆影則是上海生命的延續,所謂海納百川,不完全是用來爲上海這座城市命名的,她也是上海人的胸懷、氣度、格局的代名詞。對于上海和上海人,腳下的土地就是一艘船,你面對的是一片永遠的汪洋大海,因此,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水手。
——這是“黑石號”給我們的啓示。
2021年7月1日
作者:吳建國
編輯:錢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