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級的反腐方式,也並非查案本身。
文 | 楊林
編輯 | 楊軒
一個內部漏洞,可能是壓死一家公司的“最後一根稻草”。
二手車電商人人車發現,自己的所有車源信息,被悄悄泄露給了競爭對手,對手借此能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價格去聯系車主,拿到車源。
這意味著,巨額廣告費打了水漂――人人車2018年拿到滴滴、騰訊領投的4億美元F輪融資後,開始了新一輪上億元的大額廣告投放。 而上億元廣告帶來的關鍵資産,就是車源信息。
一名知情人士對36氪稱,人人車內部排查了好幾次,也沒有找到泄密者,直到2019年年初,人人車抓到了一個盜取公司數據的外部人,對方供出,是人人車的一名早期員工一批又一批地賣掉了所有車源信息,以此獲利。 很多人人車員工都目睹了該早期員工被警察帶走的場面。
但一切都于事無補了。 就在2019年2月,春節過後的正月十五,人人車就把所有員工都轉爲“合夥人”,這被解讀爲是“就地解散”,退出了二手車競爭的舞台。
甚至,一次舞弊,能直接引發一家公司陷入絕境。
36氪從核心知情人士處獲悉,一家公司在融資的關鍵時刻,利益相關方對已經在做盡調的大型PE機構告狀,稱該公司高層有嚴重的“貪腐”行爲――准確來說,是“資金挪用”,雖然該公司高層迅速把錢挪了回來,但融資就此告吹。 因爲失去了這筆關鍵融資,該公司狀況急轉直下。
縱觀中國互聯網公司的曆史,隱秘的反腐的故事也會不時閃現。 但時間進入2019年,互聯網公司反腐的新聞變得頻密起來:
2019年初,深圳大疆創新對內發布的反腐敗公告被披露,該公司2018年因內部腐敗問題損失超過10億元;
2019年7月,美團發布公告稱,原市場營銷部總監賴某、高級經理梅某某、離職員工路某某因涉嫌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已經被北京朝陽警方刑事拘留;
緊隨其後,小米發布內部郵件通報2名員工涉嫌貪腐,已經被公司辭退,沒收全部期權,退還不當獲利,並且以觸犯刑法的“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移送公安機關。 有內部人士告訴媒體,通報的兩名員工涉及的貪腐金額或達數百萬;
……
“如果一家公司任由貪腐問題持續,破壞力等同于創始人做了一個極其糟糕的戰略規劃” ,一名創業者對36氪打了個比方。 美團監察部人士對36氪說,國際反腐機構研究表明,對反腐的重視會大幅降低企業灰色成本,比如,一般情況下,零售行業灰色成本在10%左右,
與行業寒冬相反,互聯網公司的廉政部門日益繁榮。 滴滴廉政風控部門負責人周蕾稱,此前國內互聯網創業領域,B輪甚至C輪以下的創業公司絕大多數都沒有反腐部門。 36氪了解到,很多初創企業也紛紛開始組建反腐部門。 一名短視頻公司的創始人稱,雖然他們剛成立了兩年,只融到了A+輪,不過因爲涉及到內容采購,今年年初就成立了一個三人的風控團隊。
很多公司今年對反腐部門增加了量化KPI,例如一年要抓滿多少人,以及幫助公司挽回多少損失。 “據我所知,有六七成的公司都做了這樣的可量化KPI”,美團監察部負責人Eric對36氪說,不過美團目前依然看重能否幫助業務部門做出改善,重視反腐帶來的長期效果。
“我有時候覺得,貪腐就像是彌漫的無形瘟疫”,瓜子二手車反腐負責人祝孝平對36氪說。 在互聯網一個風口到另一個風口的切換之間,人員隨風遷徙,“如果一個員工在之前的公司有過貪腐行爲卻全身而退,那麽去下一個公司後,就很有可能尋找新的貪腐機會,並帶動身邊的人一起”。
在繁榮時期,蘿蔔快了不洗泥,舞弊和腐敗似乎並沒有那麽要緊。 但身處資金短缺的寒冬,回收站過去的滿身漏洞的運轉方式,才越是觸目驚心。
觸目驚心
最驚人的腐敗和舞弊,往往在最風光的時刻發生。
2017年前後,ofo使用的還是機械鎖,因爲沒有定位系統,很多地方員工將出廠成本五六百一輛的小黃車折價成一兩百塊錢,“成百上千輛地賣給供應商,後來供應商又把這些車子以原價重新賣給ofo”。 一名ofo高管對36氪說,這造成了“巨大的”資金浪費。
繁華落盡後,ofo反腐的過程就顯得格外傷感。 今年年初ofo遭遇押金危機時,曾緊鑼密鼓地嚴抓貪腐問題,反腐負責人曆時幾個月時間,配合警方跑了幾個城市,最終僅追回數百萬元損失,對于ofo幾十億元的押金窟窿來說杯水車薪。
也是在2017年,風光無兩的ofo曾邀請鹿晗作代言人,36氪了解到,當時簽約鹿晗加上投放的費用高達4000萬元,一名知情人士稱,但在打探了鹿晗接下來代言聯想的費用,以及鹿晗錄制“跑男”的價格後,他們認爲4000萬元的費用明顯高于市場價格。
上述知情人士稱,負責審查的人就此詢問品牌部的相關員工時,後者痛哭流涕,稱自己被中間人“騙了”。 負責反腐的人雖然憤怒,但因爲沒有能證明存在貪腐的證據,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有前ofo員工感慨,如果沒有貪腐,ofo未必會走到今天的局面。
正因爲資金鏈斷裂陷入關店風波的生鮮電商呆蘿蔔,有內部人士認爲,陷入如此境地和無節制的財務支出脫不了幹系。 一名呆蘿蔔員工透露,該公司總部每月有大概9000多萬元的采購支出,卻幾乎沒有任何監管體制監督,“基本是報上去多少就批多少,這些錢怎麽花出去的,花哪裏去了,無人知曉”。 對此說法,36氪呆蘿蔔求證,不過截止到發稿,呆蘿蔔尚未作出回應。
不少人都經曆了那段“寬松”的時光。
網約車大戰時期,一家公司曾招聘了很多實習生每周在系統上登記給司機的補貼款,“一些實習生會讓自己同學、家人和朋友注冊成司機,日常刷刷單,然後給他們發補貼”,一名知情人士稱,“只要不是很出格,給一個司機補貼的數字簡直就是隨便填”。 後來一個實習生在登記補貼時,誤將司機的11位數手機號填在了金額那一欄,被財務部門察覺到不對,才引發公司嚴查。
另一個前互聯網公司品牌部員工說,2015年他每次給總部上報活動費用時,都會在事實的基礎上乘以1.5甚至更多,“直屬領導從不追究這些錢怎麽花掉的,甚至不會問一句。 只要他批了,報銷款很快就會下來” 。
損失的有時是錢,有時候還連帶損失了競爭力和戰鬥力。
一家電商公司發現,曾經有其供應商“組團”入職,幾個月時間就總共貪汙了數百萬元,“調查後發現,他們在和平台合作時發現了漏洞,商量好一起進來‘薅一波羊毛’”。
一名前餓了麽地推員工對36氪稱,她入職後發現,團隊的其他地推人員會商戶直接提要求: 想上線要先交一千到兩千塊錢不等。 “這還不算額外給資源的費用,當時正是餓了麽和美團競爭激烈的階段,這麽做顯然會影響餓了麽的商戶數量”。 因爲難以忍受這樣的工作氛圍,她很快就辭職了。
2017年火熱一時的無人貨架也類似。 一名從某無人貨架公司的離職高管稱,到後期,該公司資金出現巨大問題,急需現金,他們才發現,很多線下地推人員直接將貨品搬回自己家或者銷售出去,然後按照正常貨損向公司上報,“幾名員工後來直接私下把裝飲料的冷凍櫃都給賣掉了”,業務直接沒法開展了。
舞弊行爲還會傷害外界對公司的信任。 滴滴風控反腐負責人周蕾稱,他們曾調查一個地方團隊運營勾結供應商貪腐時,發現那名員工以增加派單爲由,向司機銷售自己制造的“作弊器”,造成不少司機上當。
一位做企業培訓的人告訴36氪,最密集的時候他每兩個星期就要進行一場新員工培訓,“人員流動太快了,有時候一批培訓30個人,不到兩個月時間,就有一半的人因爲貪腐問題離開”。
一些公司會刻意招剛畢業的年輕人,尤其是涉及采購和銷售的部門。 他們在意的是這些人的履曆像一張白紙,“暫時還沒有受到過多利益的汙染”。
以至于,年輕有時候反而意味著“戰鬥力”。 金沙江投資人朱嘯虎曾經的一個著名論調,就是只投年輕人。 曾有供應商找到滴滴一名高管抱怨,“你們這些人都是青瓜蛋子,沒有社會經驗,做事又認死理”,滴滴風控反腐負責人周蕾說,“我們高管聽了反而挺高興”。
如果是錢多求快的繁榮時期,貪腐雖像一顆毒瘤,但還不至于立即致命。 但在裁員、收縮、融資難爲新經濟公司主旋律的2019年,很多企業已經達成共識,再不反腐就來不及了。
要“治病”的互聯網公司紛紛成立反腐部門,力求高效、強執行力,即使這其中夾雜著公司管理灰色地帶的粗曠和野蠻,以及極爲高昂的成本。
但在生與死的考驗之間,公司們從來就沒有第二個選擇。
秘密組織
這可能是各互聯網公司內部最低調和神秘的組織。 他們通常向創始團隊彙報,可以調查任何人並進行不公開的審訊,同時在“辦案”時從不手軟。
論他們成員的出身,阿裏第一任首席風險官邵曉鋒曾任杭州市公安局刑事偵查支隊一大隊大隊長――那些供職公檢法部門、擁有多年經偵經驗的老刑警們一直備受互聯網公司青睐。 “四大”和財務出身的人也在最近幾年紛紛轉行,加入各家企業的風控部門。
還有公司另辟蹊徑。 向來另類的Uber,其前亞太區的風控反腐負責人曾在金沙賭場就職,專門負責抓“老千”。
滴滴風控反腐部門則由聯合創始人、風控負責人吳睿統管。
但不同于阿裏騰訊,多數新興的互聯網公司的反腐還處于小步摸索的階段。
滴滴剛成立風控反腐部門時,並沒有完善的制度和方向,只是根據之前出現的貪腐案例,制定了幾條“高壓線”作爲最初的反貪綱領,這稱之爲“紮籬笆”。 美團的王慧文則到處“取經”,研究百度和阿裏等大公司的具體反腐手段。
一家生鮮電商的創始人告訴36氪,2016年自己公司剛成立反腐部門時,直接翻了刑法中經濟學犯罪的條款,卻發現大部分都不適用于互聯網公司。 最後請一個在經偵系統工作的朋友吃了頓飯,記錄下對方曾處理過的各種公司型案件,回來後制定了第一版“廉政風控方案”。
一開始的反腐手段也一言難盡。 一家知名O2O公司曾“悄悄”給商戶們發表格,讓他們寫下接觸的地推們是否有私下收錢的行爲,寫一個名字就給50元現金“獎勵”,但因爲要求實名舉報,最終收上來的表格寥寥無幾。
更沒經驗的公司還幹過“釣魚執法”。 一家公司說,他們曾讓人假扮成供應商,試圖用高檔禮品買通一個采購部門的員工,那個員工也欣然答應了會“想辦法”。 但等反腐人員拿出證據時,卻被員工反咬一口, “事情最終鬧到創始人那裏,折騰了很多天,最後答應了他一些條件,也給了補償,才終于讓他離開公司”。
查案過程中也可能會有新的漏洞産生。 一名某大型上市公司的前市場部員工稱,一個銷售涉嫌大額貪腐,本來已經被懷疑了,但那名員工“收買”了一個負責查案的“關鍵人士”,最終在他離職快一年後才重新被揪出來。
而滴滴周蕾則告訴36氪,很多公司在內部審批不規範的時候,一些員工也會找到財務人員共同作案。
不過,嚴峻的經濟形勢下,反腐部門難以再緩步試探。 在追回經濟損失和“拿結果”的新KPI下,他們必須快速拿出更高效、嚴厲的手段。
技術手段是一個利器,即使其中“一些是能對外說的,一些不能。 ”能說的包括,反腐部門會去檢查有嫌疑員工的電子郵箱、文件和私人儲物空間,一些公司在員工入職初期就會強制要求在私人手機和配發的辦公電腦上安裝一個工作軟件,否則無法正常辦公,“那裏面有比較複雜的監控系統,不一定只監察貪腐,也監控是否有其他損害公司利益的行爲”,一名知情人士對36氪稱。
不能說的,則包括只要電子設備接入的是公司網絡,IT人員就有可能監控到員工的電腦信息和手機信息。 當然,這在法律上屬于非法取證。
對管控數據,大公司已經發展出了頗完善的辦法。
有阿裏員工說,如果想拷走電腦上的文件,U盤插進去,很快就會被技術人員發現。 甚至無業務關聯人查詢用戶信息,也有可能被開除。
“爲什麽要轉移文件和查看數據,是不是打算賣給競爭對手,或者收到了外人的利益輸送? 這是很正常的質疑邏輯。 ”一名阿裏離職員工稱。 此前,一名阿裏員工在離職前稱公司發的電腦被偷,並提交了報警回執。 公司在他離開一兩個月後終于監測到那台電腦開機了,定位追蹤過去後,發現電腦還在那名離職員工手裏。
瓜子二手車反腐負責人祝孝平則對36氪回憶到,在瓜子投入技術反腐的初期,廉政人員就在業務數據分析時發現,某一線銷售人員“成交量”發生異常明顯的波動,單日業績較此前增長最高達到十幾倍,而且成單的絕大部分都是特殊的或者優惠極大的打折車輛。
瓜子二手車反腐負責人祝孝平認爲,腐敗擴散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急速擴張的互聯網公司們極度缺人,對尤其是底層員工的背景調查幾乎形同虛設。 祝孝平稱,目前瓜子已經接入同公安部聯網的征信系統,能夠對存在違法犯罪前科的人員入職進行有效防範。
廉政部門的人們公認,反腐調查其實是一門在古代就發展成熟的手藝,如今只是增加了一層互聯網特色。
“成熟的手藝”,其實可以從縱觀中國曆史、橫跨全球政企的反腐辦法中找到類似蹤影,例如舉報。 多位接受36氪采訪的人士稱,有一半以上的貪腐線索都是通過員工和外部的舉報獲得。
一家公司的反腐負責人對36氪透露,去年世界杯期間,他們注意了員工的賭球情況,“如果賭的金額比較大,就會留心觀察這個員工的金錢來源”。 如果一個員工家庭條件一般,某段時間卻突然開始穿名牌用奢侈品,也會被“盯上”。
“挪用公款”的情況也類似。 因爲P2P流行,一名銷售人員挪用公款買理財産品,錢被套住了還不上,最終被公司發現。 這也讓反腐部門徒增警覺,開始打聽哪些員工買了P2P,因爲“買P2P追求的就是高投入高收益,錢投少了收益不高,那麽投資的錢從哪裏來? ”
到審問員工時,刑偵手段和審問話術,也是“成熟手藝”的一部分。
2017年時,京東、小米、美團和寶潔等公司在牽頭成立了一個“陽光誠信聯盟”,目前已經有350多家知名互聯網公司入駐。 該組織有黑名單機制,入駐公司每個月會將有腐敗、欺詐、泄密等違反公司規定甚至犯罪行爲的員工登錄上去並公示,上了黑名單的員工將被所有聯盟成員聯合拒絕合作和錄用。
而2019年的上榜人數相比上一年“至少增加了30%”,一位該聯盟人士對36氪說,這意味著互聯網公司的反腐力度在加強。 上了“陽光誠信聯盟”黑名單的員工名單目前已經有3000多人。
然而,查腐敗案本身的成本就耗資不菲。
36氪搜索招聘網站發現,各大互聯網公司風控專員的月薪普遍在3萬到5萬之間。 “更高級別的人才起步價可能就是年薪百萬”,一名互聯網公司反腐部門人士稱,一家中型公司的反腐團隊在十人左右,據此計算,一年光人力支出就有近千萬。
前述電商創始人稱,他們曾專門招了一個負責反腐的“臥底”,安插在采購部門,這個人的任務就是和采購人員“打成一片”,打探是否有人貪腐的小道消息,“結果每個月公費請吃請喝花幾千塊,工作了三四個月就沒提供幾條有價值的線索”。
而最高級的反腐方式,也並非查案本身。
滴滴廉政風控部負責人周蕾對36氪說,貪腐行爲有一個三角理論: 動機、能力(權限)和機會,“只要一個員工同時具備了這三角,就幾乎一定會貪腐”。
美團的反腐負責人Eric對36氪說,通常一家公司有10%的人會非常堅定地維護公司利益,有5%的人會想盡辦法抓住公司漏洞謀求私利,剩下85%的人,是否貪腐往往取決于周邊同事的表現以及外部的強烈誘因。 而各家公司風控部門,努力爭取的正是那85%的中間派。
人性的動搖
王宇(化名)至今還很懷念2014年前後的那兩年時光,他一家某O2O公司做地推,後來做到城市經理。 激烈的市場競爭讓公司進入無預算補貼模式,經常一天過他手的補貼款就有幾十萬。 那時候,公司給商戶的補貼一單從十幾到幾十元不等,而他從商戶拿到的抽成最多可以達到30%,三方之間就這樣默然完成了一場“交易”閉環。 如果商戶想要更好的資源位,那就需要更高的價碼。
更簡單的拿錢方式是虛報兼職,“找一兩個人發發傳單,但是對上面報六七個兼職的費用,這錢就像大風刮來的一樣”。 王宇說,他經常一個月的灰色收入就能有數萬元。
金錢來得如此快速而簡單。 在北京,和他同等級別的同事就有幾十個,他們大多都是90後,出身小鎮,學曆也不高。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想不明白公司爲什麽會對他們如此“放心”,給他們這麽大的權限。
商業和資本就是答案。 彼時資本熱潮席卷O2O行業,快速擴張讓公司們急需人手,並高度推崇“狂拜訪商戶、狂上單”,當一個業務需要大量的人力去鋪,又力求高效時,即使是底層員工也會輕易獲取權限。
在那狂熱的幾年裏,很多互聯網公司員工都度過了一段魔幻的時光。
但王宇並不是第一天就貪的。
事實上,在加入公司前兩三個月,他從未想過貪腐,還經常倒貼錢跑業務。 但越來越多地看到身邊同事動辄收取上萬元賄賂卻安然無事時,當入職半年後聽說一個90後同事,在這家公司工作一年就在一個二線城市市區全款買了一套房時,想到自己身在北京每月卻只有幾千元工資,他幾乎沒有太多心理掙紮,就做出了選擇。
整體環境也是如此。 王宇說,問商戶要抽成的時候,很少會遭到拒絕。 美團反腐部門也曾對商戶做過一次問卷調查,其中一個問題是,爲什麽會接受地推員工索要抽成,收上來的答案讓Eric有點意外: 有三分之一的商戶都認爲中國的經商環境講究人情關系,“別人都給錢了,我不好意思不給”。
王宇覺得,公司的高速發展也降低了自己的負罪感阈值,“公司一年融資上億美金,一天花的補貼上千萬,那麽多錢撒出去就沒影了,我多拿的這幾萬塊錢只能算九牛一毛。 ”他甚至和同事討論過一本叫《大清相國》的書,“當大官的人不屑于貪腐,因爲他們追求更高的權力,但我這種看清自己能力、也沒有太大野心的人,還是挺看重唾手可得的利益”。
但無論是職場還是政壇,往往都是上行下效。 如果管理層也在貪腐,往往影響更爲深遠。
一名供應商發現,自己的位置突然被競爭對手“撬走”,幾經調查後,有關鍵人士告訴他,餓了麽一名管理層的家人在十幾家關聯公司持股,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競爭對手。
縱觀互聯網大公司的反腐案件,最著名的幾樁,都是涉及高層貪腐舞弊:
2011年,阿裏巴巴原聚劃算總經理閻利珉因聚劃算招商受賄54萬,于2013年被判7年。 同時,其余4名前聚劃算員工分別被判刑5年6個月到1年9個月不等;
2015年6月,前騰訊高管、阿裏巴巴副總裁劉春甯涉嫌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被深圳警方帶走;
2016年11月4日晚,百度發布內部公告,披露副總裁李明遠存在與被收購公司負責人有私下巨額經濟往來等三宗“罪”。
2019年,優酷原總裁楊偉東因爲經濟問題被查;
……
查案必須配上威懾,持續不斷的威懾,甚至是引發話題槽點的威懾。
一位前阿裏員工曾對36氪感歎,入職阿裏後,阿裏反腐通報郵件密度之頻繁讓他驚歎,而且有時候事情就小到了只是謊報了打車費。
一名美團員工說,自己在內網上帖子裏直接看到了偵破現場圖: 一個男人帶著手铐站在警車前,被兩邊的警察緊緊拽住手臂。 、放大,雖然照片中男子的臉上打了馬賽克,但他還是認出了照片裏的人是誰。 三四天前,經偵的人剛來公司帶走了他。
滴滴反腐部門的人曾跟著警方跨省追捕了一名貪腐員工。 坐火車回北京的一路上,這名反腐部門人士全程錄像,讓那名員工講述自己的心路曆程,尤其要突出悔恨之意。 後來那段錄像被剪成片子在內部傳播,片中的滴滴員工淚水漣漣,聲音哽咽。
爲了能更廣泛地傳播,反腐部門還在描述方式上絞盡腦汁。
滴滴風控反腐部門運營的“滴滴清風”微信公號目前有2萬多粉絲,今年開始,公號上開始出現紀實性文章,標題有《在墨西哥潸然淚下,一個滴滴員工和妻子的選擇與奮鬥》、《我“查案”經曆的那些“第一次”》。 滴滴風控部員工王衛東說,文章重視故事和細節,來“增加員工的閱讀興趣”。
阿裏此前通報一名“小二”貪腐案例時,著重描寫了這名小二和商戶出去做“保健”時提出嫖資高于3000塊的“違規經過”。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3000塊”成了阿裏員工間開玩笑的一個梗。
阿裏巴巴可能是互聯網公司裏反腐經驗最足的一家,在查案、威懾之外,更長遠的做法是還是塑造價值觀。
比如,2016年9月,五位阿裏程序員用自己編寫的腳本在公司內部公開秒殺月餅的活動中“秒到”了133盒月餅,事後阿裏以其行爲不符合公司的“價值觀”爲由對他們進行了勸退,處罰力度引發過巨大爭議。
“不拿群衆一針一線,這話聽起來很老套,但是每個人都這麽和你說的時候,你就會相信”,一名阿裏離職員工稱,公司對員工價值觀的培養是深入骨髓式的――一個新業務成立時,大多會有一名在阿裏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員工加入並擔任要職,這個人未必強于業務能力,“但一定是價值觀最正的那一個”。
而此前阿裏收購餓了麽後,也派了一大批老員工跟隨昆陽(原阿裏健康CEO,現餓了麽CEO)一同入職。 在一些餓了麽員工看來,這不僅僅是業務滲透,也是價值觀的滲透。 一名內部人士稱,餓了麽此前高薪招聘過一些因爲貪腐被前公司開除的人進來做管理者,阿裏接手後,這些有“前科”的人很快就被“幹掉”了。
36氪了解到,阿裏收購餓了麽後,對其進行了一場至上而下的整肅。 “對管理人員是嚴密地進行阿裏價值觀的灌輸和培養,對底層的地推部隊則講究方法論,例如每天近乎洗腦似地告訴他們,不能喝商家的水,不能吃商家請的飯,收到十塊錢的手機殼也要上報” ,上述餓了麽人士稱,雖然目前公司依舊還有貪腐行爲,“不過阿裏更像是給這個公司注入了一點靈魂”。
貪婪和欲望是人性難以分割的一部分,而縱觀曆史和各國經驗,卓有成效的反腐,往往正基于對人性的理解。 比如,新加坡在反腐,采用“高薪養廉”,以及“退休金”制度――公職人員不斷疊加升高的退休金,一旦有不當行爲就會全數作廢。 每個人都會權衡作弊的機會成本。
一位CEO對36氪說,對腐敗和舞弊,考慮怎麽堵漏洞、怎麽做制度建設更有意義,“不要把這看成一個人性缺陷。 ”
(感謝36氪記者董潔、喬芊、張信宇,實習生顧淩宇對此文做出的貢獻)
頭圖來源:《華爾街之狼》
來源: 36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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