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後,人們重新齊齊戴起口罩。/《非典十年祭》
近日流傳黑格爾的一句格言:“人類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曆史中得到任何教訓。”回顧17年前的教訓,難道我們的教訓只有這個嗎?沒有人甘心。
“如果媽媽知道我在中國吃了這種東西(猴腦、豬腦、狗肉),她可能會罵我。”
2003年2月12日,廣州,結束了中國與巴西的友誼賽後,羅納爾迪尼奧接受了記者的采訪,被問到會否嘗試中國的野味和下水,小羅禮貌地表示拒絕。
在這場足球賽中,巴西派出了2002年世界杯的首發陣容,羅納爾多、羅納爾迪尼奧、裏瓦爾多、卡洛斯、卡福等悉數到場。
但巴西隊像走秀一樣,“外星人”羅納爾多全場漫遊,雙方打成平手。世界杯巨大的成功,中國商賽帶來的可觀收入,令羅納爾多有點飄飄然,直到幾個月後,他走進了金嗓子董事長江佩珍的飯局。
超過五萬人進場觀看了那場沉悶的比賽,只有少數人戴起了口罩。羅納爾多後來回憶說,當時看到廣州球迷戴口罩,還覺得“很好笑”。
那時人們都沒有意識到,一場由吃野味引起的疫病正在人群中蔓延。
2003年5月,姚明爲醫護人員發起募捐,羅納爾多聲援。
一場“謠言與事實之間的演唱會”
中巴友誼賽結束後,廣州緊接著又迎來一場大型集會——2月18日的羅大佑演唱會。
2月17日,羅大佑召開了最後一次媒體發布會,向大家解釋演唱會將如期舉行的理由。
“這次演唱會開始于謠言與事實之間……以我對香港媒體的了解,他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消息。我相信他們沒有找到事實證據。傳播讓人不安的消息成了最新的流行病,比感冒和肺炎更可怕。”
羅大佑在演唱會上這樣說道。/《非典十年祭》
出生于醫生世家、曾經做過放射科醫生的羅大佑認爲,當時媒體報道的病例並不多,連續多天都沒有疫情擴大的消息,因而“情況根本不算嚴重”。
最後,他頗爲動情地宣告:“我要用歌聲問候南中國的這座城市,讓這次聚會使我們在謠言中增加相互的信任。……大家放心來看演唱會,我們會在現場發放口罩,雖然可能沒有必要,但可以作爲紀念品!”
但人們的理性還是戰勝了情感,原定嘉賓齊豫擔心疫情,最終沒有出現在舞台上。2月18日晚上,兩萬多人去了天河體育中心,上座率不到五成,創下羅大佑內地演唱會上座率紀錄新低。
可能是因爲上座率太低,可能是因爲非典對廣州形成的低氣壓,整場演唱會有點沉悶,羅大佑用了不少時間和觀衆活動,聊愛情,聊人生,聊非典與信任,但觀衆們更想聽他唱歌,現場一度響起噓聲。
最後,羅大佑以健康和安全爲由,結束了演唱會。
半個月後,在上海的一場活動中,廣州記者問羅大佑如何看待“說得比唱得多”的評價,羅大佑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國罵。順帶地,羅大佑也憤而回應了公衆對其冒疫情風險舉辦演唱會的指責:
“我是做醫生出身的,在這種時候(指在非典型肺炎流行之時在廣州開演唱會),我的演唱會如果有問題,按國外的說法,我就是殺人犯。……後來主辦方跟我說你一定要開這個演唱會,我就跟他說:‘我去你的,我替你唱歌,碰到這種事情,你讓我來決定?’”
策劃這場演唱會的朱德榮對羅大佑的指責感到很委屈,但他的話卻透露出,主辦方對非典疫情的了解並不准確:
“大概在2月13日左右,羅大佑向我們要求延期或取消演唱會,但我敢嗎?一來我們已用了很大的投資進行運作,不可能停下來不做;二來廣州的情況根本沒有外面報道的那麽嚴重。我當時把實情給他說了,最後羅大佑還是按時演出了。”
第一起病例出現三個月後,廣州才開始采取措施。/《非典十年祭》
他們當然有理由判斷疫情並不嚴重。就在幾天前,2月11日,廣州召開了新聞發布會,表示當前僅有2例死亡,“所有病人的病情均在有效治療和控制之中,群衆不必爲此恐慌”。
17年後,在同樣的情況下,武漢百步亭決定繼續舉辦萬家宴。羅大佑說,他當年的判斷是對的,“沒有出現什麽人因爲看演唱會而出現咳嗽了、吐痰了、扛到醫院去”。但在百步亭,人們不久後便面臨疫病的逼近。
“大街上戴口罩,我覺得有點過頭了”
雖然羅大佑表示當晚的演唱會將派發口罩,記者入場後卻發現,數個入口都沒有人派口罩,更沒有觀衆戴口罩來看演唱會。
與此同時,一名周姓患者,從1月31日開始入院,一周內輾轉三家醫院,幾乎所有接觸過他的醫護人員都被感染了,整個中山三院一度癱瘓,找不到一個能夠繼續救治他的健康醫生。
到3月3日出院時,超過130人被周感染,包括他的21名親屬,其嶽父母不幸去世,兩名醫護也因搶救他而殉職。
但這些情況,當時都沒有對外公布,甚至醫療疾控系統內也缺乏了解。
《非典十年祭》
就在2月18日,羅大佑即將唱響廣州的當天,來自山西太原的徐麗(化名)帶著幾包板藍根,帶弟弟來廣東出差。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出發前,她父母特地調查了廣州的肺炎情況,從網上得知“非典型肺炎是肺炎中最輕的一種,沒有致命危險”,放心讓她出門。
到廣州後,徐麗依然不放心,向出租車司機打聽真實情況,司機告訴她:“我們每天拉這麽多客人,沒有防範,什麽事也沒有,一點不害怕。”
2月22日晚,在廣深列車上,她開始發冷。23日回到山西後,徐麗高燒至38.8攝氏度。輾轉多家醫院治療都沒有起色,徐麗丈夫帶她到北京求醫。
這是北京第一例輸入性非典病例。徐麗丈夫、父母均被感染,入治北京302醫院後,10多名醫護人員“中招”。
4月前後,一名天津患者、一名內蒙古患者在北京醫院相繼被感染,將疫情擴散到了天津與內蒙古。
後患無窮。/《非典十年祭》
即使到了此時此刻,公衆依然被告知,疫情不太嚴重。
4月4日,楊維中(時任疾控中心疾病預防與應急處理辦公室主任)接受央視《東方時空》采訪時仍表示:“大街上走,他都戴上口罩,我覺得這樣有點過頭了。”
但官方消息沒有釋除公衆的憂慮,一些防控非典的土方開始流行。板藍根、白醋是解毒消毒的標配,冬蟲夏草一夜之間成了“解藥”,甚至潔爾陰也被傳具有“抗SARS作用”。
民間傳言依然荒誕。多地傳出謠言:一名剛呱呱落地的嬰兒,忽然開口說話,念出一個治非典的方子——“喝綠豆湯”。有人開始搶購綠豆,也有人認爲嬰兒說話是異象,放鞭炮辟邪。
類似的謠言在今天依舊猖獗。/丁香醫生
年輕人開始用娛樂的態度解構非典,多多少少表現了,人們對非典的嚴重性依然缺乏認識。有人虛構“非典”二字源自《三國志》,編成短信流傳一時:
太祖退住舞陽,聞韋死,爲流涕,幕間取其喪,親自臨哭之,曰:“非典,吾命休矣。”
不少新婚夫婦給小孩起名“非非”“典典”。武漢人鄧先生希望給兒子取名“薩達姆·鄧·非典”,以此來紀念非典以及3月20日爆發的美伊戰爭。
相比起來,“戴口罩”反而沒那麽荒誕了。
站在2020年的今天,我們並沒有資格笑話17年前的人。火神山、雷神山被擬人化爲“小火”“小雷”兩兄妹,江蘇援助湖北孝感,部分網友煽情喊話:孝感妹妹別怕,十三個哥哥(指江蘇十三市)在呢!
雙黃連成了新的板藍根和潔爾陰,好些本已隔離在家的人,湧向藥店搶購。鄭州一名44歲的女子曾于2020年2月2日外出購買雙黃連,回家十多天後出現身體不適,2月14日確診感染新冠肺炎。
盲從引禍端。/“鄭州發布“公衆號
“地雷出現了,掃雷班不幹誰幹?!”
事後總結時,人們總會爲2003年初的SARS疫情找到一些不尋常的預兆。
那年的2月3日,大年初三,香港民政事務局局長何志平按照傳統慣例到沙田車公廟求簽,爲香港祈福,結果搖出一支下簽:
“挂帆順水上揚州,半途頗耐浪打頭,實力撐持難寸進,落桡下水難流。”
解曰:凡事不吉。
一語成谶。
半個月後,SARS疫情在香港爆發,傳播到醫院及多個社區,並擴散到加拿大、美國、越南、新加坡、菲律賓等國家和地區。
到了3月13日,威爾斯親王醫院已經嚴重感染,全院癱瘓。但是,次日香港衛生福利及食物局局長楊永強會見傳媒,依然特意強調當前香港“沒有肺炎爆發”,傳言只會損害香港的國際形象。
在這樣的態度下,港府對疫情的處理明顯滯後。重災區淘大花園直至3月31日才被封鎖隔離,SARS在這裏感染了331人,奪去了42人的生命。
2003年3月14日,楊永強會見傳媒。
對一個致死率達到10%的傳染病,政府措施慢了一步,代價將是醫生和民衆無法承受的。
在3月23日香港西醫工會的講座上,醫管局和衛生署派人介紹疫情,遭到醫生們炮轟:港府誤指“社區無爆發肺炎”,致使前線醫護未能及時提高警惕。
加上防護物資嚴重不足,很多醫護人員都是赤手空拳對抗病毒。屯門醫院的護士劉永佳、醫生謝婉雯在爲危重病人插喉時感染,一個多月裏先後殉職。
一名護士接受媒體采訪時的哭訴,成爲了香港人無法遺忘的聲音:“可不可以讓我們換好衣服再救治?還要死多少個同事才夠?”
沈祖堯時任威爾斯親王醫院內科部主管,帶領香港前線醫護人員抗疫,他最大的感觸是:“我們不但要面對一個未知的病;更爲難的,是每一個病人都是自己的同僚。”
SARS最終在香港造成299人死亡,包括8名殉職的醫護人員。
香港護士的哭訴。/TVB紀錄片《非典下的香港》
沒有醫護人員不害怕,怕防護裝備無效,怕病人隱瞞病情。在北京,一名秦姓患者隱瞞病情,致使治療他的15名醫護人員全部感染。
在那一年的廣東,有23%的感染者是醫護人員。病原體不明,醫護人員只能硬著頭皮上,包括當時67歲的鍾南山。
鍾南山說:“做好我的本職工作,就是最大的政治。”背過希波克拉底誓詞的醫護人員,都明白自己的本職工作,但他們最缺的是人力和物力的配合。
非典後,鍾南山的名號開始在民衆心中封神。/《非典十年祭》
當年參與小湯山抗非的廣東醫生郭亞兵說,小湯山雖然有物資,但搬運、拆包等工作都要醫生們親自去做。如此一來,前線醫護人員便要耗費大量人力、心力分擔後勤工作。
17年過去,我們同樣看到前線醫護人員因物資供應不足,只能自制口罩,自己找縫紉機,自己找材料,自己設計版型,自己做口罩性能驗證,這些本不該是他們的工作。
西安一家醫院的醫護人員正在自制口罩。/梨視頻
據2月14日國家衛健委的消息,截止至2020年2月11日,新冠疫情已造成1716例醫務人員感染,其中6人逝世。
2003年5月,鍾南山在《焦點訪談》節目時談到參與抗非的選擇,語氣很堅決,也很悲壯。
“這個工作我們必須要承擔,就像我是一個掃雷班,目前要解決地雷的問題,那你掃雷班不幹,別人誰去幹?這是我們本身的職責所在。”
結束隔離
17年前的那場疫情,改變了很多事情。當時流行一條幽默短信:
“衛生變好了,吃喝減少了。男人回家了,女人不逛了。健康重要了,親情勝過金錢了。”
笑過之後是苦澀的記憶,非典在人們心裏造成的陰影經久不散。
許多非典患者都要帶著後遺症過余生。/《非典十年祭》
那位周姓的超級傳播者,治愈出院時跪在地上感謝醫生的救命之恩,隨後便消失于人海中,搬離原住所,隱姓埋名,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
他在一次電話采訪中解釋爲何不敢露面:
“上電視的話就全世界都知道我了,我到商場買趟貨,商場的人認出我就會歧視我;我到酒家喝茶,酒家的人就會歧視我;我打車,司機肯定不載。”
他被坊間一些人稱爲“毒王”,連醫生都說他“好壞,把我們那麽多醫生護士都傳染了”。人們對這位超級傳播者聞之色變的時候,都忘記了,他同樣是非典的受害者。
一出院病人向醫護人員表示感謝。/《非典十年祭》
2003年6月,非典已經告一段落,但對很多痊愈者來說,他們遭到的“隔離”仍未結束。好些患者通過媒體向社會哭訴:
“我們是無辜的非典受害者,一直生活在別人的歧視中,不知道這種被社會‘隔離’的生活還要持續多長時間?”
沒有人能肯定地回答他們。17年後的今天,人心之間的隔離沒有變得更少:
雷神山醫院建設工人返鄉後遭到歧視,“被村裏人當怪獸”;有旅行在外的武漢遊客,酒店不讓住,飯店不讓進;更有小區業主以醫護人員可能攜帶病毒爲由,投票禁止他們回小區居住……
沒有人應該變成一座孤島。我們在17年前得到的最大教訓,就是信息的阻隔,加劇了全球化時代的疫病傳播,也帶來了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隔離。
據參加過抗非的公共衛生專家缪曉輝對《三聯生活周刊》透露:
2002年底,非典尚未爆發,廣州的第一軍醫大學南方醫院感染科主任侯金林了解到部分患者的情況後,發郵件通知外地同僚注意“廣州出現了奇怪的新型肺炎”。
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就是2003年的吹哨人。侯金林要求自己科室的同事戴好口罩,做好通風,後來整個科室無一人感染SARS。
防疫專家勞麗·加勒特在《逼近的瘟疫》一書中總結道,非典給21世紀人類最大的教訓是:
不能再把傳染病視爲內部事務,全球各個國家與地區之間要迅速、准確地報告疫情,互通信息,加強合作,內部更要建立公開透明的疫情報告與公布制度。
遺憾的是,專家們的期待終究還是落空了。/《非典十年祭》
非典後,相應的疫情報告制度也建立了起來,但爲何沒有阻止新冠肺炎的蔓延?在病毒學家何大一教授看來,原因是悲劇性的:
每次遇到健康危機,人類逃過一劫後,視線總是會很快轉移,不再重視疫苗和藥物的研發、防疫制度的完善。除非改變以上問題,否則暫時受挫的病毒卷土重來,新的流行病毒蔓延成災,注定會發生。
近日流傳黑格爾的一句格言:“人類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曆史中得到任何教訓。”但願我們不要等到同樣的錯誤再三發生時,才想起這句話。
[1] 羅大佑無懼病毒影響 廣州個唱今晚如期舉行.南方都市報,2003年02月18日
[2] 羅大佑廣州演唱會:門票賣出三成 現場派送口罩,信息時報,2003/02/21
[3] 羅大佑“髒話四日遊”追蹤-吐國罵嚇壞全場歌迷,21世紀環球報道-明星周刊,2003年03月12日
[4] 廣州政府召開發布會公布非典型肺炎情況,中國新聞網, 2003年02月11日
[5] 非典十年 消失的“毒王”在哪裏?博客中國,2013-04-11
[6]“把脈”非典型肺炎,時空連線,20030404
[7] 西安城內出謠言:嬰兒落地說話 綠豆湯治非典,華商網-華商報,2003年05月10日
[8] 非典百日實錄,南方都市報,2003年05月21日17:50
[9]《非典下的香港》,TVB紀錄片
[10]《非典十年祭》,鳳凰紀錄片
[11] 衛生福利及食物局局長楊永強強調沒有小區爆發,香港電台,2003年3月14日
[12] 從“遭遇戰”到“狙擊戰”,非典遺産改變廣東,南方日報,2019-08-09
[13] 廣東支援湖北疫情防控醫療隊:逆行者從“SARS”到“新冠” 克服物資短缺、抵禦身心強壓,21世紀經濟報道,20200203
[14]專家發出呼籲:公衆不要歧視“非典”痊愈者,中國新聞網,2003年06月08日
[15]CGTN專訪:國際艾滋病研究專家:SARS之後,要是我們繼續研究藥物和疫苗,也許能助力新冠病毒
✎作者 | 張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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