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男一女的故事，“香港文壇教父”給的靈感
聽說有這麽一部電影。在90分鍾的片長裏，女主角只穿了一種衣服——那就是旗袍。不過，她在全片中又整整換了20多套旗袍，而且件件不重樣。
每一次，當華麗又暧昧的背景音樂響起，細腰如柳、身姿婀娜的女主角，就這樣穿著各式各樣的旗袍，漫步在雨後狹窄的小巷，美麗又孤寂。沒有一個觀衆，不被那個美到窒息的背影打動，甚至會忽略那個走在她身邊的西裝革履的男人。
這部電影就是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那個穿旗袍的女人正是張曼玉扮演的女主，男主是同樣充滿魅力的影帝梁朝偉。
《花樣年華》于2000年上映，上映當年就大放異彩：梁朝偉獲評此年戛納最佳男主角。2009年，這部電影被美國CNN評選爲“最佳亞洲電影”第一名。2019年，英國《衛報》評選“21世紀最佳影片100部”，《花樣年華》位列第五，《衛報》評論稱，“影史沒有比梁朝偉和張曼玉更美的情侶”。
現在，距離這部電影公映已經20多年， “穿旗袍的張曼玉”已經成爲熒幕上的經典形象，《花樣年華》也仍然魅力不減。
所以，《花樣年華》到底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故事的靈感，來自“香港文壇教父”劉以鬯的小說《對倒》，講的是一男一女的故事。一個是從上海移居香港的中年男人，一個是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年輕少女。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各自走過旺角的街道，一個追憶過去，一個憧憬未來，最後走到同一家電影院看同一場電影，然而什麽都沒發生，電影散場後，他們各回各家。
《花樣年華》講的也是一男一女的故事。不過，它沒有照搬《對倒》的人物和情節，只是借鑒了“對倒”這個意念。那什麽是“對倒”？”這其實是個郵票學的專有名詞，指一正一反的雙連郵票，它們互爲鏡像，可以彼此觀照。王家衛的靈感正是來源于此，在電影中，他塑造了一對男女相對于另外一對男女的“對倒”，以及男女之間的“對倒”。
當然，對于王家衛而言，“對倒”不僅是郵票學的名詞或寫小說的手法，也可以是電影的語言，“是光線與色彩，聲音與畫面的交錯”。它甚至可以是時間的交錯，“一本1972年發表的小說，一部2000年上映的電影，交錯成一個1960年的故事”。
2.他們是怎麽開始的？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香港。一棟陳舊的老樓裏，蘇麗珍和周慕雲這兩個本來毫不相幹的人在機緣巧合之下成爲了鄰居。
周慕雲是一家小報社的編輯。他總是西裝筆挺、襯衫領帶，油頭梳得整整齊齊，待人接物溫溫柔柔，整個人散發著含蓄儒雅的氣息。他的太太在一家酒店上班，是一個身材和相貌都沒得挑的美人。
蘇麗珍在一家船務公司當秘書。她總是穿著剪裁得當的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身材高挑的她再配上高跟鞋，走起路來真是搖曳多姿。她的老公姓陳，因爲在一家日資企業上班，常去日本出差，而且一走就是三兩個星期，只剩蘇麗珍一個人在家。
某天，咖啡廳的茶座裏升起一陣煙。那是周慕雲在吸煙卷。坐在他對面的是蘇麗珍。
有婦之夫周慕雲，怎麽可以約有夫之婦蘇麗珍，出來一起飲茶呢？
沉默許久，周慕雲終于開了口。他說，蘇麗珍的包包很好看，可不可以給他太太也帶一個。蘇麗珍不緊不慢地回答，如果是一模一樣的，她可能不會喜歡。因爲，女人會介意的，尤其是隔壁鄰居。那麽，有沒有不同顔色呢，周慕雲繼續問。蘇麗珍卻回答說，這是自己老公出差帶回來的，香港沒得賣。
兩個人的對話就此陷入僵局。隨後，蘇麗珍打破了沉默。她說，“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要請教你。你的領帶是在哪裏買的呢？”周慕雲回答，他的領帶全由太太操辦和照管。他身上的這一條，是太太出差期間買給他的，香港也沒得賣。
終于，經過複雜的心理鬥爭後，蘇麗珍說，他老公有個一模一樣的領帶。周慕雲聽聞，也卸下了自己的堅持，說自己的老婆也有個和蘇麗珍一模一樣的手袋。就這樣，蘇麗珍的丈夫和周慕雲的妻子雙雙出軌並在一起的事就坐實了。
從此之後，蘇麗珍和周慕雲兩人開始走得很近。周慕雲爲了寫武俠小說，特意租了一間房間，約蘇麗珍前去；蘇麗珍常常在下班後到賓館房間去找周慕雲。除了改文章，他們也一起吃東西，閱讀，唱曲，模擬質問另一半出軌的情景。
漸漸的，在他們身邊出現了一些閑言閑語。爲了避嫌，周慕雲離開香港，去了新加坡。去了新加坡的周慕雲孑然一身，努力工作。朋友勸他去找個女人，他只是笑笑。接著，他說了一段很經典的話：
“你知道不知道，以前有的人呢，如果心裏有了秘密，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就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然後，把秘密全講進去，講完之後再用泥封住，這樣，那個秘密就會永遠留在樹裏，不會有人知道。”
他也這樣做了。影片的最後，周慕雲一個人在柬埔寨吳哥窟，對著石柱的牆洞傾訴了很久。講完後，他的身影漸行漸遠，電影也逐漸走向了終點。
3.如果多一張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毫無疑問，《花樣年華》是一個傳奇。影片中充滿懷舊情緒的布景、音樂、對白，以及張曼玉穿旗袍、梁朝偉點煙的經典熒幕形象，始終是文藝青年的心頭好，蘇麗珍和周慕雲有始無終的感情又成爲大衆的意難平。
然而，它果真是一部愛情片嗎？
伴隨著影片結尾的空鏡頭，如果我們回顧周慕雲和蘇麗珍相處的種種細節，就會發現，周慕雲的言行極其反常。
首先是第一次私下見面後，周慕雲又頻繁地約蘇麗珍一起吃飯。當蘇麗珍問他，你爲什麽要給我打電話，周慕雲說是因爲想聽一聽她的聲音。蘇麗珍說，你這麽油嘴滑舌，和我老公一樣。
電影前面交待，周慕雲是一個待人接物都有禮有節的人物。並且，在兩家人剛搬來之後，周慕雲的一個朋友請他做中人，去找蘇麗珍幫忙弄廉價船票。事後，朋友對著周慕雲誇獎蘇麗珍的美貌，並讓他幫忙和蘇麗珍搭讪，周慕雲一口回絕。
所以，無論怎麽看，最初帶著專情、規矩人設的周慕雲，在彼時說出什麽想聽蘇麗珍聲音的這種話，真的很反常。
此外還有一些疑點。比如，往往被視爲經典浪漫橋段的那個關于“船票”的對話。
周慕雲說：“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蘇麗珍坐在空蕩蕩的酒店房間，說：“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需要注意的是，在這個“對話”前，是一個沒有被接起的電話。那部電話是蘇麗珍公司的。因爲電話沒有被接起，那樣的對話不可能真正發生。也就是說，那兩句台詞，是人物的心理活動，是電話接通後他們可能要說的話。所以，事情的真相是，他們彼此想過給對方打電話，想一起去新加坡，然而現實中沒有人邁出這一步。那張船票也未必真的存在。
那麽，離別前的告白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其實，電影結束前還有一個小插曲。在周慕雲離開香港的第二年，蘇麗珍也意外得到了一張公司發放的船票，來到了新加坡。她找到周慕雲的居所，仔細地看了那裏的一桌一椅。她給周慕雲打了一個電話，但沒有說話。已經意識到電話那頭是蘇麗珍的周慕雲，立即趕回住所，像發瘋了一樣的找東西。他找什麽呢？就是蘇麗珍躲在他房間時落下的那雙粉色拖鞋。
現在它不見了。周慕雲只在煙灰缸裏看到半截沾了口紅的香煙。于是他明白，那是蘇麗珍拿走了。
我們不禁要問，周慕雲爲什麽要留著它，而且還帶到新加坡呢？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他將此視爲他俘虜蘇麗珍的戰利品，而不是所謂“愛情”的紀念品。
或許因爲穿著旗袍的張曼玉太亮眼了，讓我們忽視了由梁朝偉扮演的周慕雲的感情變化。實際上，在周慕雲和蘇麗珍的感情線裏，一直是周慕雲把握著主動權。
是周慕雲先約蘇麗珍出來吃飯，先給蘇麗珍打電話，先請蘇麗珍幫他寫作小說。後來，當蘇麗珍拒絕和他一起去賓館修改小說時，也是周慕雲玩失蹤，逼蘇麗珍來找他。然而當蘇麗珍不肯與他有更多的親密，並且在周遭的壓力下選擇後退一步的時候，周慕雲拿出他的終極大招，他要去新加坡！
所以，周慕雲這個人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麽單純。他憂郁，神秘，誘惑，又危險，他想玩弄蘇麗珍于股掌之間，又不想讓她發覺，還要她心甘情願地上當。而蘇麗珍在次年悄悄潛入周慕雲的房間，並且拿回自己的拖鞋，應該就是爲了扳回一局，因爲她應該已經明白了自己被騙的真相。
不過，周慕雲爲什麽要這麽做呢？是因爲他怨恨蘇麗珍的丈夫搶走了他的太太？或者，他從一開始就沒放下，他想拿自己和蘇麗珍做實驗品，想知道人到底能不能禁得住道德和情感的考驗？
關于周慕雲真實的心理動機，電影沒有給出明確的解釋。此外在一些問題上，電影也給觀衆留足了想象空間。比如，電影最後周慕雲對著牆洞講了很久的秘密，究竟是什麽呢？是他對一步步設計並引誘蘇麗珍的愧疚嗎？還是他在這個過程中也對蘇麗珍動過真情？
這樣看來，與其說這是一部愛情電影，不如說是一部懸疑電影。就像屢屢回蕩在電影中的那首幽怨又濃烈的拉丁爵士樂《Quizas Quizas Quizas》，中文意思就是“或許，或許，或許”。
如果我們執著于這些情感和倫理問題的討論，或許就會讓這部電影失去光彩。就像導演王家衛自己說的，他並不是要拍一部關于婚外情的故事，因爲任何感情無非兩種結局：在一起或不在一起。他關注的是時間和人心。
這樣看來，《花樣年華》也延續了王家衛其他電影的風格，他不注重情節，不注重故事，而是希望塑造一種氛圍，一種情緒，那種對于韶華逝去無可追回的淡淡哀愁，以及對于舊時光的永遠的懷念。
特約撰稿人：小尹
編輯：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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