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南周刊特約撰稿 鄭翔鵬
“怕死不來番”是南洋流傳的一句海南俗語,“番”即異邦。似是輕描淡寫的文字,卻概括了當年瓊州先民“下南洋”的艱辛過往。當他們在國外的生活漸有起色,往往想到興建或重修在僑居地共同的精神家園——會館。背井離鄉的瓊籍先僑,懷揣著湧泉般源源不斷的鄉愁,爲了安放那無可釋懷的思鄉情,巴不得把家鄉的一切“搬”到南洋來。在經濟和各項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們甚至不惜從家鄉聘請工匠和采辦建材,只爲在異邦築起一道故鄉的風物。
馬來西亞關丹瓊州廟充滿海南風格的彩繪。 關丹海南會館 供圖
筆者在馬來西亞探訪過幾處采用祠廟式建築形式的“瓊州會館”,分別爲至遲在清光緒廿二年(1896年)建成的登嘉樓瓊州會館,創設于光緒廿八年(1902年)的森美蘭瓊州會館,以及遷建于光緒卅年(1904年)的關丹瓊州會館。飽受歲月洗禮,又幾經修繕,它們面貌已不是最初的模樣,但是還算基本維持原本的格局。難能可貴的是,建築上的古老壁畫如同時光留下的舊影,見證了屬于那個時代的家國情懷。
海外遺珍 見證時代變遷
早在數十年前,爲了順應發展,更好地辦理會務,這三處會館先後擇地新建會所。舊館宇繼續作爲祭祀祈福的場所,使得這些老建築能在時代演進的洪流中屹立不倒,讓今人有幸一睹那一幅幅可謂海外遺珍的壁畫。
實際上,瓊州會館已是曆史名稱。隨著海南建省,馬來西亞各地的瓊州會館陸續更名爲“海南會館”。站在登嘉樓舊館宇前,頭門明間的裝飾赫然入目,門額上是灰塑制作的牌匾,邊框花紋豐富,上有“瓊州會館”四字,牌匾兩端各有彩繪的仙官,雙手展示著吉祥字樣的卷軸,好似迎著訪客而來。這些彩飾配色濃重而明亮,引人駐足凝望。然而,由于該館宇臨河而建,潮濕的環境不利于壁畫的保護,加上修建年代較爲久遠,大部分壁畫已出現不同程度的漫漶。
《狀元遊街聖上見》壁畫中的人物神態生動。 關丹海南會館 供圖
關丹海南會館在打石山的舊址分兩期建設,在1914年完全落成,會館于1931年遷回關丹市區後,這處館宇便改稱瓊州廟。遺憾的是,後堂在20世紀80年代遭祝融之災損毀,目前僅存民國二年(1913年)倡建的頭門,所幸頭門的壁畫保存尚好。
上述兩處建築分別位于馬來半島東海岸登嘉樓州和彭亨州的首府,所存壁畫散發出濃郁的瓊北地域色彩。據傳,登嘉樓瓊州會館的屋瓦,是發起人之一的嚴崇義自清瀾港采辦的,工匠也聘自故鄉。關丹瓊州廟的磚瓦也是從海南運來的,現今還能看到後堂廢墟拆卸下的青磚,壁畫細節更透露出了鄉音的印迹:一幅摘自《滕王閣詩》的書法,將“閣中帝子今何在”的“閣”字刻作“國”,此二字在海南閩語裏同音;另一幅壁畫題爲《仙姬送仔雲中來》,“仔”是海南閩語“囝”的俗寫字,鄉人常把“仙姬送子”的“子”讀爲“囝”。
森美蘭海南會館在馬來半島西海岸森美蘭州芙蓉市,現存壁畫集中在舊館宇頭門,雖然後期有修補填色,但是構圖未變,題材、布局與風格似有廣府壁畫的特征。無論如何,這些彩繪在風雨滄桑的會館建築上,猶如一部無聲的史詩,講述著先僑從客居他鄉到落地生根的心路曆程。
文化典故 赓續民族文脈
宋人汪洙有《神童詩》雲:“詩酒琴棋客,風花雪月天。”古人八雅,即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從古詩詞的風雅裏,可以遐想中國文人雅士追逐的浪漫精神境界。
森美蘭舊館宇現存四幅人物壁畫,其中一幅即以《詩酒琴棋》爲題。這幅壁畫中不同年齡和相貌的文人各行其是,有人在招呼侍從倒酒,另一對飲之人將頭歪向中間的石桌。石桌上有一盤圍棋,兩人在對弈。一位白發老者得心應手,手指棋盤,看似有話要說;另一位正在舉棋不定,左手托著頭,右手欲取棋子,石桌另一端的觀棋者屏氣凝神地看著,應了“觀棋不語真君子”的俗語。棋局另一邊的人在飲茶談話,藍衣者坐姿惬意,搖扇納涼,神態自信,另一人正襟危坐,身體前傾,恭敬地向長輩請教,一位小童卻倚著他打盹兒。
除了描繪文人風雅之舉的《詩酒琴棋》,其他三幅人物畫展示了名人轶聞傳說,題款分別爲《元祐七老》《太常仙迹》和《李白醉酒圖》。《元祐七老》畫的是北宋元祐中,朱光複、孫谕、吳師道、梁宏、賈亨彥、張叔達放棄仕途,挂冠歸隱,吸納布衣唐愈,七人五日一集,飲酒賦詩,時稱“元祐七老”。
《太常仙迹》與《李白醉酒圖》分置于兩面對稱的牆。《太常仙迹》是王羲之觀鵝圖,畫面中王羲之聚精會神地觀察著童子給兩只鵝餵食,壁畫上的文字是李白的詩作《王右軍》,講的正是王羲之書成換鵝的故事。《李白醉酒圖》亦有書法,摘自杜甫的《飲中八仙歌》,不僅突出了李白的好酒與詩才,還生動刻畫出他豪放不羁和傲視權貴的性格。
馬來西亞登嘉樓瓊州會館匾額裝飾。 登嘉樓海南會館 供圖
這些壁畫所呈現的文人雅聞趣事,勾勒出先僑們所向往的精神家園,表達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強烈認同。盡管時移世易,物是人非,世人還可透過當年的翰墨丹青,一窺會館維持和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曆史軌迹。
名勝風物 不舍故國情緣
森美蘭州的瓊籍先僑在興建會館時,把《石鼓江山》和《西湖荷花》兩幅壁畫安在“瓊州會館”牌匾兩端。在那個艱苦營生的年代,想必他們中絕大多數人很年輕的時候就離鄉到南洋打拼,不曾領略過衡陽石鼓書院的漁歌唱晚、杭州曲院風荷的沁人心脾,但這不妨礙他們將祖國山河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即使畫師筆下的風光與實景略有出入。浸透了120年歲月的壁畫,斑駁了色澤,卻洗不掉先僑對故國的夙夜牽挂。
一幅題材爲“五族共和”的壁畫在關丹瓊州廟的彩繪中格外矚目。畫面上分別代表漢、滿、蒙、回、藏五個人共處一堂。該廟現存的壁畫在1914年初繪制完成,距離推翻滿清政府,建立民國的時間不久。關丹瓊籍先僑在建設會館時,特別把辛亥革命這一曆史事件記錄在壁畫上,可見他們雖身居海外,對于中國時局的關心卻絲毫不減。孫中山曾贊譽“華僑乃革命之母”,他多次在馬來亞(今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地區開展革命活動,爭取華僑的支持,中國近代的曆次革命,都少不了馬來亞華僑參與和奉獻的身影。
關丹瓊州廟還有一件《成語考》的灰塑,書頁呈半開狀,牌記可辨認推斷有“光緒十三年”“寶經堂”和“文莊公”等字樣,內頁亦有文字,且信息與原文吻合, 就像照原書仿制的。《成語考》是明清兩代的蒙學經典,早期馬來西亞的華文教育同樣經曆過從私塾到新式學堂的變革,此書在當地流傳不足爲奇。該書一說爲丘濬編著,“文莊”即丘濬谥號,先僑應是采信此說,並將此制成灰塑表達對鄉賢的禮敬。
會館壁畫的取材既延續了民間祠廟壁畫的習慣,包含了教化人心和寄托美好願景的典故或事物,也特意安排彰顯故國鄉土的元素或凸顯時代背景的題材。這些無一不承載了瓊籍先僑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