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南洋理工大學是讀博士。
匆匆歲月過,彈指一揮間。一切仿佛沒變,一切卻已變了。
我入住的宿舍被同學們稱爲尊貴的北山,這是學校近年來新建的現代化宿舍之一。尊貴就是形容設施條件頗好。南大是新加坡知名的政府公立學校,這些年的世界排名步步升高,校園也不斷擴張,日日建新,洋氣的小樓冒了一串串。
想當年,這裏是名副其實的原始森林,參天大樹環環交織,是晚上散步會路遇野豬的生態。而今看著路邊遺留著那些幾人環抱寬的大樹被鋸掉的痕迹,心中有種莫名的不開心。彷佛鋸掉的不光是樹,還有自己曾經熟悉夢萦的青春場景。
(尊貴的北山和被鋸掉的樹木,NTU我勸你不要砍了。圖源:作者本人)
我曾經的宿舍與尊貴的北山只隔了一條街,每天早上在餐廳吃早飯的時候就能看到。食堂的早餐選擇並不多,只有新加坡的國民組合。兩個醬油半熟蛋加咖椰烤吐司配上濃郁的當地咖啡或者煉乳兌出的奶茶,簡直甜到憂傷。
咖椰是一種用雞蛋和椰奶提煉的果醬,添上當地植物斑蘭/香蘭增香,當地人喜歡將它和融化的黃油厚厚地抹在新鮮出爐、外酥裏嫩的面包上。再把半熟蛋放在一個盤子裏攪成糊糊,用面包沾著吃。
這味道和十二年前完全一樣。吃早餐的時候,偶爾也會有背著雙肩包的小姑娘從面前閃過,一刹那間仿佛看到的是曾經的自己,蹦蹦跳跳的消失在遠方。
(隨處可見的國民早餐——半生熟蛋、咖椰牛油土司、濃咖啡。攝于2023年大年初七)
除開早餐,南大的食堂還是以豐富多樣而著稱。很多年前,在中華料理還沒有如今這麽雄霸世界的時候,在我美國留學的同學只能在時代廣場吃著炸雞,英國的同學們啃薯條的時候。南大留學的我們已經在糾結中午去食堂搓一頓岐山哨子面好,還是燙一份韓國部隊火鍋好。以至于這也是我多年後義無反顧選擇回南大繼續深造的原因之一。吃的好!而經過一屆屆學生的曆練和廚師的叠代升級,南大食堂的對中國食物的選品更是攀升到了新的境界。Can 2(編注:二號食堂)螺蛳粉的味道會溢出食堂,飄蕩在南大湖的上空,經久不衰。這該死的迷人的熟悉的味道。
(來自can 2的美味螺蛳粉的寵溺。圖源:作者本人)
南大的食堂也是新加坡美食圖譜的縮影。本地有著悠久的食閣文化。政府的保障性住房組屋分布全島,與之配套的是齊全的生活設施,用于保障居民基本的衣食住行。其中吃飯場所就叫食閣,有些叫“咖啡店”,有一排排販賣各種吃食的攤位。最典型的雞飯、鴨飯是從中國東南沿海一帶傳來,加入本地風味創新而成。釀豆腐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清湯麻辣燙。
(幾乎每個食閣都會標配的雞飯攤位。圖源:作者本人)
此外,還有魚丸粗面、肉脞面、星洲炒粉等南洋風情。爲了保障多民族社會的和諧交融,新加坡組屋居民的民族比例是有嚴格要求的,這也讓食閣兼顧各個種族。口味頗重的馬來風味;咖喱和各類豆子攪成的印度風味;日韓料理思密達;西餐則是典型的pasta,再配上油炸的雞魚豬牛排。正餐宵夜一應俱全,中西風味應有盡有。
在北京的時候,我其實也常常去吃南洋菜。馬來西亞籍的好朋友小J在帝都開了一家頗有名氣的東南亞菜餐廳。小J在北京創業多年,身上有著潮汕人愛拼才會贏的DNA。
小J的餐廳是北京的東南亞各國外交官們常去相聚的地方,她一直致力于推廣中國與東南亞的民間交流。除開教育文化,我們也一致認同美食才是民間交流與民族融合的最好方式。所謂美食外交,吃的得到一起的才能做好朋友吧。自古至今,國國相交和普通人談朋友的底層邏輯是相通的。
(在北京胡同裏的會員制東南亞融合菜餐廳穆祿,我們也在此與東南亞各國使館舉辦過數場促進雙邊文化與教育交流的活動)
我和小J也是相識于工作,相交于美食。她用奶奶祖傳秘方作出的一道娘惹菜仁丹牛肉俘獲了我這個朋友的心。娘惹菜得名于“娘惹”,指的是十五至十七世紀期間中國移民和馬來亞土著通婚後的女性後裔。初到南洋生活的中國移民思鄉情切,但苦于沒法吃到家鄉美食,隨即遂吸收當地飲食特色,輔以中式煮法,將各類香料加入菜品中,烹調出一道道融合獨特的美味佳肴。
始于鄉愁的娘惹菜,就這樣在每一代母女的口耳相傳中延續下來。我想小J的先祖們在漂洋過海到達南洋,懷著對家鄉的思念作出這一道道菜系的時候。不曾想到有一天他們的後輩又會帶著美味的菜肴飄揚過海回來。這在大洋上空的一路向南和一路向北之間,世界格局,錯綜變革,曆史激蕩,已過百年。
(穆祿的各種娘惹菜改良菜式。圖源:小J)
娘惹菜是一種家庭美食。它是華人以家族血緣爲紐帶的社會和文化根基的表現。華人家庭注重家庭凝聚力,不管與其他文化如何融合,歸屬感是華人畢生追求的命題。中國與南洋的關系始于大航海時代。這裏是研究華人傳統文化和中國近代史的重要曆史課題。一代又一代華人離鄉背井下南洋,在這裏他們閱曆了中華和南洋的雙重命運,血脈相連。
(新加坡第一代部長林金山的結婚照,他家族就是峇峇娘惹。圖源:新加坡國家檔案館)
每當中國與西方世界文化出現巨大隔閡,東南亞就是緩沖地帶。可以說理解了南洋,你才能恰當地理解近現代的中國曆史。新加坡的國父李光耀講到過:唯有知道你自己從何而來,唯有知道你祖先們的經曆,你才知道進退有度。讓我們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們如何來到的這塊土地以及如何發展。而想知道這一切,我們需要的是sense of history(曆史感)。
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有曆史感。
華人的民族特性就是不能忘祖忘本。南洋的文化中隨處可見的鄉愁。除了對家鄉的思想,還有另外一層深刻的含義是對曆史的自省,對文化和身份的認同。也許每個人都會在生命的某一個時刻發出這樣的思考,從何而來,去向何處。
這一終極哲學命題的探索,是一種與身俱來思考的本能。在被多民族文化塑造和沖擊的南洋,更平添了一份渴望與訴求。當然這個問題現在也常常被北大校園門口的保安用來盤問來往人群。哲學總是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我做的博士研究方向是教育的國際流動。在人口流動中,有一個重要的理論叫推拉模型。早在十九世紀末,社會學家就試圖對移民的遷移規律進行總結。人口遷移並非完全盲目的無序流動,而一定遵循某種的規律。人口遷移的動力,是共同作用的推拉因素。在“推拉模型”中,推力是指原居地不利于生存發展的種種排斥力。拉力則是移入地所具有的吸引力。
(清朝末年下南洋的華人。圖源:網絡)
百年前華人爲什麽要下南洋,在推拉理論中就凸顯的淋漓盡致。是看似自願的選擇,是古老帝國遲暮與困擾,是自身生計的訴求,是殖民者開發南洋對廉價勞動力的瘋狂渴求。曆史數據中有一千多萬人,就這樣義無反顧的踏上了下南洋之路。轟轟烈烈的人口移動中承載了多少希望,又有多少絕望躍然于史書工筆之上。
而今百年過去,南洋突然又成了熱捧之地。只是如今的下南洋與當年的景象已然不同。全世界的舊錢新貴開始重倉東南亞,迷上了新加坡這個小島。
一時間,下南洋開拓東南亞市場變成了熱詞。大佬們紛紛來到這裏施展拳腳,各路資金應買盡買,聖淘沙的遊艇上交杯推盞。互聯網的來了,加密貨幣的也來了,VC、PE全來了。
如今下南洋的大佬們可沒有功夫去研制民族融合的娘惹菜,他們幹脆利落地將中國好的餐廳品牌打包帶來。新加坡這兩年的特色中餐廳、私人會所如同雨後春筍冒了出來。擺盤的水准和餐廳的價格直接對標。再高端點的人群,直接將會所開進了隱秘的小樓裏或者自家的豪宅中。
(講究色香味俱全的新概念川菜。圖源:寬窄巷子)
如今的南洋富貴迷人眼,早不再是充滿凶險與艱難的旅途。決絕南下的華人,也不再是舊時失去土地的農民、落第的秀才、簽了契約的勞工。但無論權貴或貧民,從古至今,人們改變命運,創造價值,延續後代的願望本質沒變。南洋是苦難的代名詞,也是財富的彙聚地。每一個來這裏的人,都是夢想的建設者,追尋自身價值的奮鬥者。
不管身處何種階級,他們都不願意被固有的習慣和傳統的鎖鏈所束縛。在他們出發的那一刻,命運都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或許在這裏,他們會找到自己從何而來從何而去的答案。一個沒有標准模板的答案,隨著不同人生的不斷曆練而變化。
日久他鄉即故鄉。當一代代南下的人們在這裏慢慢改變了身份,改變了國籍,甚至改變了宗教信仰。他們的胃卻堅定不移地繼承了祖先的鄉愁。那一道道娘惹菜中隱藏的塵煙往事,是幾代人渴望而不及的故鄉。那烏節路後一個個高端會所,花著重金,空運來食材和茅台也要找尋的熟悉味道,也都是與故鄉揮之不去的關聯。
鬥轉星移,物是人非。亘古不變的始終是,胃知鄉愁。
漫步在南大的校園裏,我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剛從新加坡到北大時,院長面試我的兩個問題。你最想要什麽?你覺得什麽最寶貴?那是一場決定了我是否留在北京的面試。在開頭的半小時內我侃侃而談,直到這兩個問題的出現,我突然卡殼了,支支吾吾的說不清個所以然。
我一直在努力,卻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想要什麽。我不斷追求,卻不知道什麽是最重要的。雖然那場面試僥幸得過,但問題竟然困擾了我多年。從年輕到不年輕,從國內到國外,這些年的得到失去,讓我最終明白了不管去到哪裏,你需要面對的從頭到尾都只有自己。
于是,十二年後,我也聽從內心再一次下南洋。當重新站上這片熱土的那一刻,曾經困擾的問題仿佛突然有了答案。
最想要的是什麽?追尋自己。
最寶貴的是什麽?最寶貴的是時間。
2023年1月26日
寫于尊貴的北山
作者簡介
(2018年攝于斯坦福校園)
作者大拍拍,就職于北京大學斯坦福中心,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教育學博士在讀。從事國際教育交流工作多年,致力于探索教育國際化和國際人才培養。工作生活之機遊曆世界,各處訪學,多篇個人隨筆短文收錄于國內外雜志。翻譯出版作品有《拉美教育與未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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