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晗
今年9月,國家衛健委發布了一份名爲《探索抑郁症防止特色服務工作方案》的文件。其中尤其引起人們注意的,是要將抑郁症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的內容。這看起來像是個進步,然而隨之而來的擔憂卻多于肯定。
在各種質疑聲中,首當其沖的是用于學校體檢篩查的抑郁症量表——PHQ-9抑郁症自評量表。PHQ-9全名“病人健康狀況問卷-9”(Patient Health Questionaire-9),數字9代表它包含9個問題。雖然中文叫做“自評量表”,但並不是人人都可以自己做的意思。這是一份就醫時醫生會提供給病人做的臨床量表。通過這份量表得出的分數需要結合專業人士如心理醫生的咨詢問診,才能得出最終診斷。根據美國心理學學會(APA)提供的信息,PHQ-9的內部一致性較高,在一項包含兩個病人群體的研究中達到.86 和.89(Kroenke et al, 2001),作爲臨床使用是比較可靠的。但前提是使用者本身是抑郁症患者或是去醫院就醫的人群,並輔以醫生的問診。類似高校體檢、全民體檢這樣的場景,如果沒有足夠的專業人士從旁進行問診輔助,則即不能保證量表結果的有效性,也不能保證其結果合理被使用。
這就涉及到抑郁症篩查加入體檢的第二點爭議:在學校篩查抑郁症的目的是什麽。首先需要澄清的是,PHQ-9只能測量抑郁狀態,對自殺傾向是無法預測的。更重要的是,抑郁症不等于會發生自殺。以“小人之心”提前說明這一點,實在是因爲人們對“增加抑郁篩查”被用于“粗暴防止自殺”的擔憂太普遍了。
在抑郁症篩查加入體檢之前,學生心理狀態隱私被泄露的情況時有發生,令許多人對學校心理支持系統持不信任心態,而增加這樣一個臨床量表並不能緩解這種擔憂,反而令人更加生疑。過去,高校入學曾使用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試這樣主要針對精神病患者的量表作爲入校篩查的一項;也發生過在沒有專業人員參與的情況下,約談量表存在偏離常值結果的學生的事情。學生和學校咨詢師談話內容被透露給輔導老師更絕非個例。如果學校心理咨詢的隱私管理得不到提升,學生的心理狀態等隱私一旦被泄漏給咨詢師以外的人,可能導致校園霸淩乃至休學退學等嚴重後果。
再者,在體檢中包含抑郁自評量表也不是常規的學校心理支持手段。主要原因便是如前所說的沒有實操性,起不到有效篩查作用。而在無法保證政策能脫離形式主義得到有效推行的情況下,心理量表的隨意使用反而容易淪爲片面追求指標的甚至個體思想控制的手段。畢竟,人心是無法通過粗暴的量表數字來控制管理的。
學校開展心理健康教育活動, 呵護學生心理健康
那麽,好的學校心理支持系統應當是怎樣的?伯克利大學的線上心理健康雜志去年初的一篇文章總結了一下當代美國大學的心理支持系統狀況。
首先,大學在新生入學時會在入學指導內容中包含酒精使用、如何避免性暴力及其他有關學生健康與生活方式的內容。現在,許多大學也開始加入心理健康類內容,形式包括短視頻、小組討論等,讓學生在入學伊始就學會如何識別和處理自己及朋友的心理健康問題。
心理健康篩查也是當下許多美國大學會提供的選項,形式可能是當面填寫一份問卷或者在網上獲取問卷。需要注意的是,在幾乎所有大學,這種篩查都是非必須的自願選項。全校範圍內也常常展開心理支持類的課程和項目。比如新南威爾士大學的This Way Up項目,會給學生提供免費資源篩查後,進一步跟進,給有需要的學生提供後續支持,比如心理治療、咨詢師、免費線上心理健康課程等等。課程內容包含“如何應對壓力”“正念入門”“應對失眠”等。佛羅裏達州立大學前年上線了一個應對創傷的線上訓練項目,主要幫助學生應對來自家庭和社群的壓力。
我自己體驗過英國和新加坡高校心理支持系統。在英國時的高校,校園心理健康文化比較普遍,學校心理咨詢中心會舉辦心理健康周、睡眠周等活動來普及心理健康知識。學生可以通過學校網絡平台預約到學校咨詢師獲得免費咨詢,每個咨詢時段45-50分鍾。受限于英國醫療系統的規定,學校咨詢師只能提供6次咨詢。如有需要,咨詢師會建議你轉到英國醫療系統。所有咨詢內容當然是保密的,我在校的5年間沒有聽說過任何學生隱私被咨詢師泄漏的案例。新加坡我所在的高校咨詢也是免費的,可以通過郵件進行預約。比英國大學好的一點是咨詢不限次數。我來新加坡的時間還不長,不過也沒有聽說過隱私泄漏的問題。兩個高校都不存在對學生進行統一的心理健康篩查。兩個高校也都時常有關于心理健康的宣傳和活動。
並不是說國外大學的心理支持已經做到完美無缺,相反,每年仍然有許多研究和調查文章指出高校心理健康支持系統的不足。介紹這些,或許可以爲如何看待這次學校心理健康支持系統的調整提供參考。
當然,國家衛健委發布的這份文件中也有很多值得欣慰的內容。比如在孕婦體檢中納入抑郁症篩查,以及提到要加強抑郁症的宣傳科普。尤其科普是真正應當首先加強的項目。沒有對精神健康問題的徹底去汙名化,後續的支持、治療、篩查都難以順利展開。政策下達到基層,如果不能被充分理解,也很難正確推行。
責任編輯: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