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陳馨懿
孫卓回家,總共三次。
第一次在12月6日。時隔14年,孫海洋再一次見到孫卓。孫卓在深圳被拐走時只有4歲,如今已經18歲,在山東聊城讀高一,孫卓長得比媽媽還要高。一直冷靜的孫海洋,在抱住孫卓時,放聲大哭。
第二次在湖北監利,孫海洋老家。遠行歸來的人,要在土地廟裏燒香。媽媽彭四英教孫卓點燃三支香;爸爸孫海洋則站在鞭炮圈中央,注視著孫卓點燃引線,任由鞭炮的碎片砸在身上,露出笑容。
第三次,孫卓回到了山東讀書,但他告訴孫海洋夫婦:他願意回深圳,和他們一起生活。他即將踏上歸途。
孫卓回家。缪睿哲攝
孫海洋向來以尋子者的身份露面。十四年來,孫海洋組建了尋子聯盟,成爲了電影《親愛的》原型。孫海洋也見證了許多同路人找回孩子或默默離開。現在,是屬于他的團聚時刻。
有人擔憂,孩子回來了,孩子的心能回來嗎?孫海洋花費了十四年時間尋子,試圖對抗孫卓這十四年的記憶。他能成功嗎?
回家:十四年,872公裏,10個多小時,唯一的司機
“要跑,可能要第二天中午到。如果中途休息,也可能要到第二天晚上才能到。”12月7日,湖北監利孫海洋的老家,彭四英在教兒子孫卓回消息,一位記者向孫卓詢問他們何時抵達山東。
這是他們認親的第二天,次日,他們一家三口要帶孫卓回山東。孫卓正在山東省聊城市陽谷縣某校讀高一,爲了認親,他向學校請假,認完了親還需要回校繼續學業。
地圖上顯示,從湖北監利到達山東的學校,需要十個小時出頭的時間。彭四英給不出具體的到達時間,因爲只有孫海洋一個人開車。
彭四英曾經考過駕照,但自從孫卓丟失後,她再也沒有開車:“我一想到,如果我不小心撞到了誰,就是毀了別人的家庭,我就沒有勇氣再開車了。我害怕別人家也會(像我們家一樣)……”
這是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在湖北監利,它成了孫海洋一家暫時的私密空間。
車子成了孫海洋一家暫時的私密空間。
他們回家時,村民們湧滿了近百米的小路,散養的雞都被趕到了田裏。他們敞開了二層樓房的幾乎全部房間,包括主臥,客廳上則散落著一家人的照片和尋子啓事。
無論在家裏還是家門口,擠滿了各路人馬,總是有人打斷這一家人的聊天。他們只能去車上,開著車在村裏繞圈,以此避開村民和記者,趁機說些悄悄話。
離開湖北監利時,孫海洋特地囑咐其他人:“不要拍車牌。”
按照原計劃,杜小華會駕車跟隨。電影《親愛的》以四個人爲原型:孫海洋、彭高峰、吳玉萍和杜小華。只有杜小華仍未找到孩子,他在車上貼滿了各種尋子啓事。
離開監利前,孫海洋與孫卓幫助其他尋親者。
得知孫卓找到後,杜小華從江西上饒趕到湖北監利,“一個人開車,中途喝了八罐紅牛。”杜小華要陪孫海洋一家去往山東。
在杜小華的車上,幾名記者被允許坐上了車。車啓動後,他們打開了直播,要抓拍孫卓去學校的鏡頭。
但他們跟丟了。一名跟車記者回憶:“准確地說,是孫海洋甩開了我們。他一出發就做好了准備。”啓程沒多久,孫海洋突然告訴杜小華:他們一家要買點東西,讓杜小華先出發。到了晚上,孫海洋又說,一個人開車太累了,他要下高速休息。
孫海洋或許並沒有休息。12月8日下午兩點半,孫海洋駕車離開監利,12月9日淩晨兩點,他把孫卓送到了學校。夜色裏,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和學校老師。
孫海洋善于趕路。十四年來,他收到線索後,總是在路上,從深圳出發,去往全國各地。
山東聊城陽谷縣,這個孫卓所在的地方,孫海洋三次懷疑,在微博上喊話。
湖北監利,孫海洋的老家,有時他不想回去,怕別人問起“孫卓找到了嗎”。
尋子路是太漫長的路。
彭四英與孫卓。
監利:土地廟,放鞭炮,流水席,紅包灑了一地
路上,父子倆沒有說話。12月7日晚上七點,孫海洋、彭四英、孫卓還有孫卓的奶奶,沿著小路走入黑暗。
路燈不多,道路旁的溪流已經幹涸,有的樹木倒下了,露出成片的蘆葦。孫卓手上提著兩個紅色的塑料袋,都是鞭炮,一袋是條狀的長鞭炮,一袋則是沖天的響炮。出發前,母親彭四英把其中一袋遞給了孫海洋,“這個很重,讓他來拿。”但孫海洋沒有接。
孫海洋一直在回消息,他太忙了,手機的電話沒有斷過,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超過了一千條。孫海洋的號碼很容易找到,從2007年孫卓被拐走開始,他在所有的傳單上都印上了手機號,以他爲原型開拍的《親愛的》電影中,他請求導演把號碼放在了片尾。現在,孫卓回來了,他不打算更換號碼。
孫卓就這麽安靜地挨著孫海洋走。彭四英和孩子的奶奶跟在身後約三米的距離。他們在去往土地廟,村子裏的習俗是,遠行的人歸來時,要到土地廟燒香,放鞭炮。
孫海洋一家在土地廟裏。
在這裏,放炮是男人的事。彭四英不知道該怎麽拆開這些鞭炮,孫海洋兩三下便打開了,但他讓兒子孫卓來點燃引線:“就往這點。”
這也是孫卓第一次點燃幾千響的鞭炮。鞭炮繞成了一個圈,孫卓嘗試了兩次才點燃。火光一起,孫卓往外跑,孫海洋站在鞭炮圈中央,看著一顆顆鞭炮炸開,碎屑砸在身上,露出了笑容。
孫卓放鞭炮。
孫海洋在這裏長到了15歲,而後外出打工。孫海洋似乎什麽都不怕,鞭炮聲不值得恐懼,他曾經回憶,在湖南縣城開包子鋪時,自己拎著砍刀防身。
孫卓在這裏長到了4歲,由奶奶帶大,他小時候也膽大。孫海洋帶他去了曾經的幼兒園,幼兒園門口的居民都記得孫卓:“這孩子調皮的,以前老在幼兒園外頭玩。”
十四年,很多事都變了。幼兒園還在,回來後,孫海洋說:“他(孫卓)不記得了,都不記得了。”
孫卓講話帶著山東口音。老家人大多說監利方言,他的奶奶說了一句不太流暢的普通話:“你們說普通話,我聽不大懂。”親戚們一波一波地用方言包圍著孫卓,孫卓總是向爸媽投去求助的目光。有時,彭四英會解圍:“你們這麽說,他聽不懂。”有時,孫海洋會笃定回答:“他聽得懂的。”
孫卓回家,差不多全村人都到場了。孫卓有點不好意思:“我(山東)家是小農村,沒見過這麽大的陣勢。”
家門口擺了流水席。
孫卓原本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去往深圳認親,打算當天便回到山東。是孫海洋夫婦留住了他,“爺爺奶奶准備了鞭炮,希望他能回老家看看。”出發前,他們帶孫卓去了男裝店,彭四英給他買了羽絨服,湖北的氣溫比深圳低了近十攝氏度。
家門口擺了近十桌流水席。每道菜都是湖北風味,幾乎都加了辣椒,吃得人火熱。在孫卓吃飯前,彭四英用手機錄了視頻,一道道介紹,發給孫卓:“小家夥中午吃團圓飯時,每道菜都嘗了一下,他說想知道家鄉菜的味道。”孫卓則說:“我挺喜歡吃辣,雖然不太能吃。”
在湖北,孫卓總是彎著笑眼,他順從地接受安排,接過村民們送來的鮮花,在流水席上和小朋友玩鬧。臨走時,長輩們塞給孫卓一個又一個厚厚的紅包,太多了,他不小心灑了一地。
停留的兩天裏,孫卓睡在姐姐孫悅曾經的房間。孫海洋和彭四英的結婚相冊就放在房間門口,他蹲下來,一頁頁翻著。孫卓在試著了解過去的一切。
離開監利時,長輩們給孫卓塞了紅包。
深圳:包子鋪,監控照片,出門尋子,懸賞20萬
孫海洋沒來得及把孫卓帶去包子鋪。2007年10月9日,孫卓就是在包子鋪附近走丟的。
那是包子鋪開業第二天,也是孫卓幼兒園開學的第二天。在武漢、湖南、上海、北京等地方輾轉後,孫海洋夫婦決定在深圳紮根,他們剛把孫卓從湖北監利接來身邊。
幼兒園就在包子鋪旁邊。後來,孫海洋看了監控,離家一百米開外的地方,一個人拿出了玩具車,4歲的孫卓跟著他走了。
孫海洋把人販子的正面照放大,和孫卓的照片一塊印在尋人啓事上。
孫卓被拐過程監控圖。
孫海洋一直留著孫卓被拐時的監控錄像。
2007年年底,同在深圳,符建濤的媽媽知道了孫卓被拐的事,她交代兒子,不要跟陌生人走,但符建濤還是被同一人拐走了。
今年,符建濤被尋回後,他認出了人販子是“三叔”——符建濤被轉手給了人販子的哥哥,符建濤稱呼人販爲叔叔。符建濤一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孫海洋,還給他發了“三叔”的近照。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就是這個人。我看了他的照片這麽多年。”孫海洋回憶。但他沒有告訴妻子。警方鎖定了孫卓,讓孫海洋采血比對DNA,他也沒有告訴妻子。一直到認親前幾日,彭四英才得知這個消息。
微博上,“神聖午睡”如此評論:“命運也真是巧合。這拐賣家族拐走了兩個四歲男童,一個是萬裏挑一的神童符建濤,另一個擁有萬中無一的尋子父親孫海洋。”
這些年,幾乎都是孫海洋在外,他負責尋找孩子,打理生意和應付記者。
彭四英承受不住這些:“有時候聊起來,就是在揭傷疤,真疼啊。”彭四英已經不願再回憶太多,只有報道裏還記錄著,孫卓剛被拐走的幾年裏,她和孫海洋互相責怪,她曾拿出刀請求孫海洋殺了她。
2012年,孫卓丟失的第五年,孫海洋夫婦又生下了一個孩子,孫輝,輝諧音“回”,希望孫卓回來。
緊接著,彭四英被診斷爲抑郁症,她懷疑也有身體不好的原因。那時候彭四英只要從冰箱裏拿東西,手指尖就會細細密密地疼,一定要泡到熱水裏才舒服。
但孫海洋沒有就診過。彭四英回憶:“他的狀態看起來還可以,還能做事。”在女兒孫悅的記憶裏,孫海洋沒有哭過:“我們家是比較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
“懸賞20萬元”的尋子啓事。
孫海洋很少和家人說自己出門尋子了。孫悅記得,她會問起爸爸在哪兒,如果在廣東省內,那麽他就是在忙生意;如果在省外,他就是去找孫卓了。
孫海洋知道如何引起關注。孫海洋在報社的附近張貼尋子啓事,打出了“懸賞20萬元”的招牌。這個舉動,後來被許多尋親者效仿。
孫海洋也承擔得起這筆費用。1999年底,孫海洋夫婦的包子鋪已有10萬元的年收入。孫卓被拐走之後,孫海洋一邊經營包子鋪,一邊做起了二房東。
2007年,孫海洋包子鋪開設在此,如今這裏已被圍起。(圖源孫海洋微博)
他們一家在孩子的培養上不遺余力。女兒孫悅在大學時曾在意大利做交換生,如今在新加坡攻讀研究生。孫悅在一份聲明裏寫道:“我樂意說我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我在歐洲到處旅遊,在阿爾卑斯山腳滑雪,在冰島看極光,在倫敦複古集市購物,父母也都支持。”
孫悅在童年時代,就曾去學習二胡、拉丁舞、朗誦。而後出生的弟弟孫輝,學習的內容只多不少。
爸爸孫海洋對孫悅的要求是“可以更外向一點”。孫海洋身上有股江湖氣,孫悅形容爲“社交牛X症”。
孫悅佩服父親:“他靠信念一步步走過來,唯獨找孫卓這件事,耗了他這麽多年,也許就是需要一些運氣。”
聊城:高一學生,另外的人生,願意來深圳生活
在山東,孫海洋趁著夜色把孫卓送回了學校。
孫卓今年18歲,還在讀高一。在12月6日認親之前,這沒什麽奇怪的。孫卓的身份證上出生年份的代碼是“2005”,今年應該16歲,正好是讀高一的年紀。
孫卓的成績不差。升入高中,他進入了實驗班,是班裏的學習委員。
孫卓喜歡打王者榮耀,認了一個徒弟,抱怨著“未成年人保護”的限制。孫卓還喜歡周傑倫和林俊傑,有時發表一些傷感的文字。
孫卓現在姓“國”,住在陽谷縣國莊村,在這裏是一個大姓。孫卓的“爸爸”也姓國,一家人經營著雜貨店,兩個姐姐疼愛他,在他的撒嬌下給他發壓歲錢。但這些都是“夢幻一場”,包括孫卓現在的家庭、姓名、年齡和所有的回憶。
和還有記憶的符建濤不同,孫卓是在上課期間,突然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得知了自己原本有另外的人生。
那時,孫卓對著鏡頭猶豫:“我應該不會留在那裏(深圳),估計他們(父母)會很失望吧。我父母(養父母)不管怎麽樣,他們養了我十幾年,對我這樣只活了十幾年的人來說,這十幾年的感情其實相當于我的全部了。”
孫卓沒有再提會在哪生活,只有一次,有記者私底下問他:“如果養父母被判刑了,你會怎麽辦?”孫卓回答:“那我會生氣吧。”
孫卓的養母已被取保候審,養父則生著重病。網絡上,人們關注著孫卓的一言一行,分成了旗幟鮮明的兩類觀點。有人希望“買賣同罪”,要求嚴懲作爲買家的養父母,批評孫卓;也有人理解他,認爲養恩難以割舍。
孫海洋夫婦不願讓孫卓卷入輿論的旋渦。更多時候,他們在幫孫卓擋住問題。他們說,讓孩子在山東讀完一個學期;春節時希望能帶他回家過年;事情太多,未來的事還要慢慢規劃……他們避而不談對山東“父母”的態度。
孫海洋一家2007年在深圳的留影,彭四英(右一),孫海洋(右二),孫悅(右三),孫卓(右四)。
直到孫卓重回學校後,孫海洋正式回應了所有養父母相關的問題。
有人問:“你打算和孫卓的養父母見面嗎?”孫海洋答:“我跟他們沒話說,讓法律去教育他們。”
又有人問:“孫卓的養母說,孫卓是離異家庭棄養的,你怎麽看?”孫海洋答:“一個人冒著槍斃的危險,把孩子偷到山東來,再送給她,簡直是笑話!”
而後,孫海洋避開了記者。孫海洋夫婦偷偷留在了山東三天。幾乎每一天他們都會換一個旅館,從沒有住在孫卓“父母”家附近。他們也沒有告訴孫卓,擔心會給孩子造成壓力。
事情在悄悄改變。12月12日,他們回到了深圳。彭四英在家庭群裏發了一段視頻,孫卓回複了“贊”的表情。這是孫卓第一次在群裏說話。家庭群的名字就叫“孫海洋”,從四位群成員變成了五位。
今年2月,孫海洋曾經在群裏發了許多老照片,都是孩子們幼年時的記錄。其中一張,孫悅和孫卓手牽著手,望著鏡頭。當時,孫海洋囑咐孫悅:“這些照片你要建檔收藏。”孫悅沒有提孫卓,她避開了這個名字:“到時候就是給輝輝(孫輝)看。”
現在,孫卓可以看到這些照片了。而在山東的“家”裏,孫卓從不知道4歲前的事,山東“父母”說照片都弄丟了。
在孫海洋這裏,孫卓玩過的小汽車、唯一一個狗狗娃娃、黃色幼兒園校服,都還留著,他曾經帶著它們在全國各地尋找孫卓,“像寶貝一樣珍藏著。”
他們還會有更多照片,更多紀念品。孫卓告訴孫海洋夫婦:他願意來到深圳,和他們一起生活。
孫海洋一家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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