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一句多余的話:愛吃西瓜麽?
我是一個愛吃水果的人,每天都要吃兩三種水果。在所有水果中,西瓜是我的最愛——西瓜是真正的物美價廉,貴賤鹹宜。
夏天,從超市拎回一個西瓜,放進冰箱裏冰著。次日中午,飯後,午覺前,正是陽光最高,天氣最熱的時候,把西瓜拿出來,切開,分塊,與家人一起分享,那是甜蜜的幸福時光。
西瓜沒有渣,現在很多西瓜也沒有籽,放進嘴裏,輕輕一咬,就碎了,甜甜的,涼涼的汁水順著喉嚨,一路向下,暑意頓消,通體舒泰。在吃西瓜的時候,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沒有西瓜,這個夏天怎麽過呢?
不怕你笑話,我到十四歲的時候,才吃上人生第一口西瓜,那塊西瓜的來源,還真有點羞于啓齒:是偷來的,是贓物。
那時候,老家湖南的農村很少種西瓜。爲啥?因爲剛分田到戶,溫飽問題都沒解決,稻田是用來種水稻的,土地是用來種黃豆、高粱、黃花菜的,哪還有閑田來種西瓜?
分田到戶三五年後,情況就不一樣了,農民手中漸漸有了余糧,心中就不慌了,琢磨著種些其他東西,讓生活向著更美好的方向試探著前進。
早年的個體戶從外地販來西瓜,堆在集市上高聲叫賣。經不住西瓜的誘惑,有錢的人,鎮上的幹部、醫生、教師以及生活稍微富裕一點的農民,咬咬牙,掏出錢來,捧一個西瓜,高高興興地回家。一堆西瓜,幾十個,上午擺出來,中午時候,也就銷售完了。
西瓜的暢銷讓頭腦活絡的農民看到了商機,他們敏感地意識到,種西瓜比種水稻更劃算。
全鎮西瓜的種植,最早是從我們村往上走十多裏路,一個叫胡坪坳的地方開始的。那兒依山傍水,右邊是山,左邊是河。有些村民就把山腳下,馬路邊,河岸旁的土地改種了西瓜。
西瓜生長很快,暮春時節,藤蔓就爬滿了土地,青翠蔥綠,明晃晃的一片,藤葉之間,開滿了黃色的小花,雌花下藏著青青的小果。進入夏天,地裏就滾滿了赤裸裸的西瓜,大的如缽,小的似拳頭,刺激著路過者的神經。
村上一個叫石頭的小夥子,辍了學,跟著父親跑運輸。他開車的時候,好幾次都路過了這塊西瓜地。一個暑假的晚上,他把我們叫到一起,繪形繪色地描述了那塊西瓜地。他一邊講述,我們一邊咽著口水。隨著石頭描述完,我們的意見就像百川歸海一樣地統一了:一起偷西瓜去!
石頭把我們分了組。年紀大,身體壯,跑步快,人機靈的,跟著他一起,開車去偷西瓜;年紀小,身體弱,跑步慢的,到距離村西頭的河邊守候。石頭吩咐說,偷西瓜的同志,不要抱西瓜,把西瓜扔進河裏,讓其順著河水流下來。如果抱著西瓜,萬一發現了,就走不快,容易被捉賊捉贓。石頭這個安排,就像將軍指揮打仗,充滿智慧,讓我們心服口服,言聽計從。
那時候,村裏沒有其他娛樂,電視也沒有,照明用的是煤油燈,八九點鍾,大人們就上床睡覺了。那批准備到一線戰鬥的夥伴上了石頭的車,石頭發動車,載著他們向西瓜地出發了。剩下的,借著月亮和星光,到河邊等候。枯水季的河水很淺,只能沒過膝蓋,沒有什麽風險,我們也經常在河裏洗澡,熟悉地形。雖然淺,但水流急,足夠把西瓜順利送下來。
老奸巨猾的石頭並沒有把車開到西瓜地,而是在離西瓜地三百米處停下來,要大夥下了車。石頭坐在座駕室,悠然地點燃一支煙,等著。其他人偷偷摸摸地向西瓜地進發了。臨近西瓜地,貓著腰,蹑手蹑腳地摸了進去。
西瓜地遍地都是西瓜,順手一摸就是一個,小的放過,大的摘了。山坡下有人接應,接了西瓜,將其丟進河裏,讓其順流而下。
主人在地裏搭有小棚,白天黑夜都有人看守。守西瓜的人也很精明,時刻都提高警惕,好像不睡覺似的,時不時地鑽出小棚,打著手電筒,往西瓜地裏照來照去。
我們就和主人玩著貓和老鼠的遊戲,手電光亮照過來了,趕緊趴下,頭都不敢擡。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每次偷西瓜,都有被發現的時候。主人晴天霹雳一聲大吼:抓賊呀,抓賊!
主人一邊尖叫,一邊晃著手電追過來。我們慌了,從瓜地一躍而起,沒命地跑開了。遠遠地,石頭聽到響聲,早早把車發動起來,等夥伴們過來,爬上車,一踩油門,一溜煙地跑了,氣得主人在後面跺著腳,高聲大氣地罵娘。
回到村裏,大家各自回家拿出一床竹席,有說有笑地來到河邊,跟小不點們彙合,一起恭候西瓜的到來。我們在河堤上找出一塊空地,鋪開竹席,或躺或坐,有的嬉鬧,有的搖著蒲扇,有的講著黃色笑話,也有的被安排著用手電筒不停地照射河面,看西瓜來了沒有。大家滿懷憧憬,一點倦意都沒有。
一兩個鍾頭後,突然有人尖叫起來:西瓜!順著叫聲望過去,河面上果然有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載沉載浮地漂浮了下來。反應快的,一聲歡呼,跳進河裏,把西瓜捧起來,抱到岸邊,交給石頭。石頭接過西瓜,輕輕地放在河堤上,左手按住西瓜,右手高高舉起,大喝一聲:開!手掌落下來,西瓜應聲而開,露出血紅的肉瓤,汁水洇濕了腳下的土地。
石頭論功行賞,把西瓜掰開來,分給大家,功勞大的分大塊,功勞小的分小塊,輪到我手裏,就只有巴掌大的小塊了,迫不及待地咬下去,沁人心脾的甜一直甜到了心裏面。其實,根本不用擔心吃不飽,隨著西瓜陸陸續續地被打撈上來,大佬們吃飽了,我們這些小不點也就能夠大快朵頤了,最後每位都把肚皮撐得像西瓜那樣溜圓。
偷西瓜的人也真是下了狠手,起碼有三四十個西瓜順著河水流下來,想那種西瓜的肯定損失慘重。那麽多,當然吃不完。末了,每個人都要抱一個西瓜,凱旋回村,給每個家庭分一個。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吃西瓜,都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麽鮮美的水果,都念念不忘。也有父母多了一個心眼,把種子留了下來。第二年,有人辟出來一塊地來,破例地沒有種水稻,改種西瓜了。
村裏第一個種西瓜的,驚訝地發現,種西瓜原來比種水稻強多了。一畝地賣西瓜的錢,可以買兩畝地的稻谷了。第三年、第四年,越來越多的農民留出一部分土地來,改種西瓜了。
漸漸地,西瓜就像桃、梨、李,棗等司空見慣的水果一樣,飛進了尋常百姓家。都種西瓜了,就不用去偷了。當然,種西瓜的,都習慣性地在地裏搭一個棚子,白天黑夜都派人守著——畢竟種西瓜的是部分人家,還有部分人家沒有種西瓜呢。
我們家也種過西瓜,連續種了很多年,只是每年的面積不一而已。我也被派到地裏看過西瓜,尤其是暑假的白晝。晚上了,看瓜的還是正當壯年的父母,他們留在瓜地過夜,爲防止別人偷瓜,徹夜都不回來。
江南的夏夜,風多雨急,說來就來。西瓜地裏的棚子很不嚴實,沒辦法遮風擋雨,往往父母被淋得渾身濕透,也沒衣服換,就幹坐在那兒,用身體的溫度把衣服捂幹。
父母都有風濕關節炎,這個病,我估摸著,就是那個時候,在瓜地守瓜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