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眼按:2013年3月,本文作者張喆前往新加坡探訪“新加坡模式”幕後及其挑戰,與新加坡執政黨和反對黨議員、媒體人、商界人士、NGO組織、基層社區負責人、社交網絡意見領袖及普通民衆進行了大量且深入的交流。不過,由于種種原因,采訪文章未能如期見報。本文爲作者與聯合早報主編吳新迪的訪談實錄,特此收錄,與新加坡衆多網友分享。
作爲新加坡與本區域主要的權威華文報章,《聯合早報》及早報網憑借其不同于西方媒體和中國官方媒體的“第三條道路”,已成爲中國讀者洞悉中國和區域大事及大勢的重要參考。
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是《聯合早報》創刊90周年。《聯合早報》的前身是著名僑領陳嘉庚1923年創辦的《南洋商報》和華商胡文虎、胡文豹兄弟1929年創辦的《星洲日報》。這兩家報紙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分家之後分別獨立運作,其中在新加坡運營的兩家報紙在1983年合並,成爲今日的《聯合早報》。
現任《聯合早報》總編輯吳新迪在2011年接棒,他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畢業後進入《聯合早報》,幾乎在所有新聞前線都任過職——采訪組、政治組、財經組、早報網、《聯合晚報》、《新明日報》,他是早報網早期的團隊成員之一,也創辦過新加坡華文免費報章《我報》。
2013年2月28日,張喆對吳新迪進行了1小時左右的訪談,媒體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成爲我們交流的重點話題。
本文作者張喆(以下簡稱“張”):雖然我還不能說新加坡出現了所謂的“官民對立”的局面,但官與民在以前似乎顯得比較和諧,可爲什麽在這幾年官民之間的情緒令外人感覺激烈了,矛盾了?您覺得如果這種情緒繼續發酵下去,會對新加坡造成怎樣的影響?
《聯合早報》總編輯吳新迪(以下簡稱“吳”):我想這個改變可能有幾方面原因,第一我想,這難道是政府的“功勞”嗎?因爲這些年來,政府一直在推動人民的教育,要把人民的教育水平大幅度提高,現在的結果是,人民的教育水平上去了,政府已經把人民培養成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的話,那麽他們作爲獨立思考能力的個體,他們就會開始質疑政府任何一個政策,這其實是一個成熟的人民作爲群體一個很自然的表現。
第二也可能是因爲新媒體的關系,各種各樣的聲音都可以在網上看的到,各種各樣的聲音也可以通過網絡很快地被放大。
幾個這樣的因素把它們加起來,當然可能會讓人覺得,新加坡出現了各種不一樣的聲音。這就可能與過去的新加坡不一樣了。
張:談到新媒體,我不得不問您,您如何看待這樣的尴尬,即可能在新加坡,傳統媒體會被認爲是“親政府的”、“政府的代言人”,甚至不好聽地被說成是“政府的喉舌”。以您工作的《聯合早報》及其所在的新加坡報業控股有限公司其它子報爲例,您認爲它們在新加坡民衆中的公信力如何,細分一下,年輕與年長者幾代人間的公信力分別是怎樣的?與網絡上的新媒體、自媒體相比,我們是處于優勢,還是劣勢?
吳:肯定的,因爲新媒體的出現,讓我們自己會檢討一下,我們今後會扮演怎樣的角色。老實說這樣一種思考,不只是我們媒體這邊,政府那邊也會做同樣的思考。我們媒體自己會發現到,現在政府給予媒體的空間越來越大。我是1987年加入《聯合早報》的,先是做3年罪案新聞記者,後來再跑本地新聞、政治新聞,後來再做財經組主管等等,現在回頭看我87年能在報紙上寫的、談的東西,跟現在我們能在報紙上寫的、談的東西相比,現在的空間其實是大了許多。
我想一方面這是政府做出的改變,一方面也是我們媒體人自身也在爭取這個空間,當然新媒體本身也帶來了一些催化作用。我覺得這幾個因素作用都有。所以我們今天扮演的角色,如果現在回想一下的話,就會覺得是很大的不同。政府本身他們也能夠了解的到,如果傳統媒體只是做一方的工作,只是傳達政府的消息的話,那麽人民是不會來看的,那麽人民不來看的話,我們就失去了一個價值,所以如何讓人民還願意來看我們的報紙,就表示要給我們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這些做媒體的人,能夠在自己的專業上,發揮我們應該發揮的角色,而我覺得政府是明白的。
張:新加坡傳統媒體的空間的確在擴展,但是不是從民衆的角度來說,可能還是不夠?或者因爲之前的原因,對你們的信任度還不夠?
吳:如果完全說信任度不夠的,那麽看今天我們的《海峽時報》也好,我們早報也好,爲什麽我們還有那麽多的讀者群,還有那麽大的發行量,表示說我信任度還是在的。而且老實說,很多新媒體裏面,他們的很多言論,如果沒有我們這些專業的人去幫他們寫這些新聞的話,他們的言論也無法去建立很多的事實。新媒體他們在扮演“讓各種不同聲音發聲的角色”,扮演的蠻好的,但是在報道新聞這方面,他們還是需要一些專業的把握。我們一直以來給自己的要求就是,我們在做新聞的時候,是不去做新聞價值判斷的,我們是不帶立場的,我們只是把事實反映出來,這個東西如果我們做得好的話,對我們的讀者來說,還是很重要的信息來源。
張:我最近一直在觀察《聯合早報》言論版上的一個名叫“站長的話”欄目,裏面各類言論還是百家爭鳴的,但您會不會發現一個現象,你們即使刊登了反對黨的言論、聲音,可是在網絡上,反對黨還是會對貴報有一些看法,比如說,你們或許認爲是在客觀的就事論事,但只要在言論上令人感覺是向著執政黨一些,就會遭致網絡上的炮轟?
吳:這的確是讓我們覺得有些苦惱的地方。現在有一些人會覺得說,你如果對反對黨提出批評,你就是不客觀的,你如果支持政府的一些政策,不管政策的好壞,那麽你就是沒有獨立思想的人,你是被政府牽著走的。但我總覺得政府不可能任何一項政策都是錯的吧,可只要報紙去支持一些政府對的政策,就會被歸類爲沒有獨立思想的人,不夠critical(批判性)。我在想,難道我們真的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了嗎?但我覺得不是,網絡上可能有些這樣的聲音,而這樣的聲音是被無限放大了的。所以也許你會以爲這是主流的聲音,但我覺得不是的。這可能是一部分人的聲音,但不能代表大部分人的想法。
張:您認爲新加坡的主流民意可能還是偏于建設性的。那種破壞性的言論還是少數人的,雖然他們的爆炸力巨大、傳播力會很廣。因此您並不覺得新加坡民意與政府之間出現了很大的對立,是嗎?
吳:我覺得要是今天真是這樣的話,新加坡執政的,大概就不應該是人民行動黨吧。
張:雖然新加坡是一個以華人占多數的國家,但由于貴國工作語言是英語,這使得年輕一代對于華文的聽說讀寫能力在下降,作爲新加坡一份華文報紙的主編,您怎麽看?
吳:這真的是我們華文媒體面臨的挑戰。如果我們跟世界媒體來比的話,第一,世界上所有的傳統媒體面對新媒體、電子媒體,我們都面臨失去眼球、失去讀者的大趨勢,這是全世界媒體都在面對的,世界紙媒都在面對的,年輕人基本都不再看報。
除了全球的趨勢外,我們還面臨的一個問題是,新加坡年輕一代掌握華文的能力比他們上一代要差了一些,他們對英文的掌握要比華文強很多,所以我們兩個大挑戰,一個是全球性的,一個是新加坡特有的。
我們怎麽生存?過去,新加坡少部分人華人水平是很高的,但他們占比較少數,但現在普遍上每個人基本都能懂一點華文,但大家華文水平卻是比不過我們的上一代的。我們要求在報上所用的語文不要太過深奧,要盡量口語化,所以爲什麽常有中國的讀者抱怨我們的文章非常“白開水”。還要通過視覺上設法吸引讀者。此外還有在新媒體上,比如IPAD上的APP客戶端,力求吸引年輕讀者。此外,我們還辦了學生報,引導學生讀華文報。
張:年輕讀者群占比還大嗎?
吳:在年輕讀者群在流失中,我們讀者的中位數其實每年都在長一歲,現在是53歲了。
張:那年輕人是去選擇了英文的《海峽時報》,還是已經不太願意去讀新加坡的報紙了?
吳:如果說他們完全不讀新加坡本地媒體,那可能也是言過其實,因爲要了解新加坡本地新聞,還是要看新加坡報紙,《海峽時報》對世界、對區域的報道,我們對于區域和中國的報道,還是做的蠻好的,這方面來說,我們對讀者的價值還在。
張:有年輕讀者跟我說,幾周前芳林公園有關《人口白皮書》的抗議活動,第二天香港《南華早報》是放在頭版的,《海峽時報》是在4版小邊欄……
吳:其實不是小邊欄,我們其實是在很前面的版面,應該是假頭欄,我們在圖片運用上幾乎是跨了半欄了,就是全欄了,《海峽時報》也做的蠻大的,這就看你怎麽看了,老實說這樣的事情,如果5年前可能報不出來,可能就是在報紙某一小版裏某一小小的東西。可能我們在做出改變,但可能從讀者角度來看,我們的改變還沒有做得那麽透徹。如果是這樣,我也只好認了。
張:您怎麽看新加坡民衆政治的覺醒,貴報之前曾有文章評論說,新加坡人以前對政治冷感,可能的原因是新加坡政府過去一直做的很好,把人民照顧的很好。但現在新加坡人民對政治的覺醒,對媒體是好事嗎?貴報在政治新聞報道的空間是否因此擴大?還是說媒體相應風險更大,出現兩頭不討好的局面,政府覺得你說的太多了,民衆又覺得你們說的太少?如何平衡兩難?
吳:我自己覺得人民的政治覺醒,人民的政治成熟,肯定是一件好事情,我們應該幫忙新加坡人民的政治進一步覺醒,雖然這可能會使我們媒體人的工作更加艱苦,更加充滿挑戰性,但我願意看到這樣,而不是希望我們的人民繼續保持政治冷漠,那麽我們工作起來比較方便。肯定是要讓我們的工作更有挑戰性,這對新加坡的長遠發展會是好事情。
我自己是樂觀的,新加坡人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是剛剛滿21歲,獲得了自由與尊重,他們覺得我們可以挑戰我們的父母,挑戰權威了,這有點像叛逆期。我們都經曆過叛逆期,因爲以前沒有,現在突然有了,因此什麽都要叛逆,但你會走過這一段的,你就會慢慢更成熟一些,你會發現有些傳統並不是不好的,有些權威爲何存在,是因爲他們有存在的理由的,我們肯定會經過這段,新加坡要經曆多久才能走過這段,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信心,會走過這段。
張:但這要基于兩方面,一是民衆自我的政治成熟,對于極端言論的自我過濾機制的形成,另一方面,政府也要做出改變。您覺得政府與民間的調整在速度上會是同步的嗎?還是政府慢一拍,民間快一拍?
吳:我覺得這兩方摩擦、博弈會存在,這就像一個家庭裏,父母面對一個成年的孩子,他們應該放什麽,不應該放什麽,父母也經過一個掙紮,父母也會走過這一段,政府現在也在調整,我也覺得政府也已意識到,如果政府不調整的話,他們甚至有一天做不了政府,他們自己懂得要做調整。現在開始有一些不舒適,有一些摩擦,有一些緊張,我覺得隨著大家都成熟,會有那麽一天的。
張:我們傳統媒體會認爲,我們是架起政府與民衆的一個橋梁,在新加坡政治轉型期的當口,您覺得貴報是更多要做政府的解釋者,還是做民意的傳達者,或者說跳出政府與民間,我們就做一個中立的監督者,您覺得三者間哪個更重要一點?
吳:我覺得三個都要做,過去我們可能做的比較多的是政府信息的傳達者,所謂上情下達,現在我們也要多做下情上達,我們也要多做一些獨立的,給兩方都能作爲參考的意見,這方面也要做。
英文裏有個單詞叫“dynamic”(動態的),因爲彼此互動,大家慢慢調適,形成良性互動。現在就有很多的互動,這些互動裏可能有些緊張或是什麽,有時我們自己調適不過來,有時是政府這邊,有時是民衆這邊,但這正是我們在一起學習如何彼此共存的方式,我覺得這需要時間。
張:您覺得,在新加坡做媒體總編,最大的壓力來自于哪裏?是不是銷量、業務拓展壓力,還是其他方面的壓力?
吳:不是銷量,這是第二層次的問題。我覺得怎樣更好地爲我的讀者服務,這個壓力是比較大的。怎麽爲我們讀者服務,又要回到我們剛才談了那麽多的東西,當整個新加坡政治環境在改變的時候,當新加坡人民的要求在改變的時候,當新加坡政府也意識到整個局勢在改變的時候,我怎樣才能扮演好我自己的角色?
一方面不能讓自己陷入麻煩,一方面又能在我最大的空間內扮演好專業的角色,這是我們最大的壓力。
張:也就是說,您不能太快一拍,也不能太慢一拍,這節奏把握感、分寸感,是您目前最頭疼的一件事?
吳:如果我是在一個完全封閉、完全受控制的社會裏面做總編很簡單,每天等指示來就好了。或者說如果我是在完全自由開放國家裏面做主編也很簡單,我就完全不用考慮政治的東西。我現在就處在兩者之間,我們社會一直在向前走的階段裏面,我怎樣掌握到社會的脈搏剛剛好,跟整個社會一起同步,這是一個蠻有意思、蠻有趣的挑戰。
(文/張喆,信息來源于世界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