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之後,無論在執政黨內部,還是在整個政治生態裏,恐怕會出現群雄並起而難有共主的局面。這將是對新加坡政治制度的真正挑戰。
新加坡開國之父李光耀因嚴重肺炎住院治療已經一月多,近日內病情進一步惡化。3月18日晚,更有謠言稱他已經去世,一時間中國和海外諸多大媒體都趨之若鹜,紛紛以緊急即時消息甚至是專題方式報道,直到新加坡總理公署報警辟謠,又開始紛紛道歉。
對一個91歲的老人來說,絲毫沒有被遺忘,而是在世界範圍內動見觀瞻,足以說明他難以磨滅的影響力。很久以來,對這個世界來說,新加坡就是李光耀,李光耀就是新加坡。但李光耀並非長生不老,他總有一天會壽滿天年。沒有李光耀的世界,也許一切如常;但沒有李光耀的新加坡,未來會如何走向?
新加坡的成功本身是一個奇迹。這個赤道上的小小島國,在開國之初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第三世界國家,只是一個大英帝國時刻要丟棄的海港。如李光耀本人所說,“我們眼前困難重重,生存機會非常渺茫”。但在李光耀的領導之下,它在幾十年內發展成全世界最富裕(以人均國民生産總值計算)、最幹淨、最方便、最安全、政府最廉潔和最有效率的國家之一,是全世界最有吸引力的移民目的地之一。這一切,在李光耀之後,還能否持續下去?
已經有學界大腕兒表示過懷疑。政治學大師、已故哈佛教授薩缪爾·亨廷頓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指出,雖然新加坡看起來是個“近乎完美的社會”,但其發展具有不可持續性,因爲這是一個憑著李光耀個人威權建立的體制,最大可能是人亡政息,並隨李光耀進入墳墓。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也持類似看法。
當然,迄今爲止對上述質疑看來最有力的反駁是,新加坡的種種政治經濟法律制度,經過李光耀的精心栽培,已經在新加坡確立下來,不管有沒有李光耀,後來者只需在這個框架內行事,類乎制度上的“蕭規曹隨”,而這個制度幾乎可以按慣性運作。在此邏輯之下,新加坡有沒有李光耀,都會繼續繁榮富強。
確實,李光耀幾十年強力執政,在制度層面爲新加坡留下了三大財富。第一是政治制度上的英式議會民主制。李光耀自己在回答關于新加坡模式是否有可持續性問題時說,“我們以英國指定的憲法爲依據,但我們必須修改某些方面來符合我們的國情。主要特征我們保留了下來。第一,官僚機構、國會和政治領導必須分離;第二,每五年舉行自由選舉。所以不論哪個政黨當選,它將接受一個照常運作的制度。我們建立的制度確保新加坡人如果認爲我們不適合執政,他們可以通過投票推翻我們。他們有的選擇。”
第二個財富是法治。李光耀一開始就厲行法治,幾乎原汁原味地推行英國在新加坡施行已久的普通法,並根據本國情況加以改進和完善,在執行上甚至比法法治母國英國更嚴格。如今新加坡已經是一個舉世公認的法治社會,在法治各項指標上數一數二。法治能爲人們的行爲提供確定性,也能保護財産和合同,也能適當限制政府權力之濫用。
第三個財富是一些具體的政經制度,主要包括組屋制度、中央公積金制度、主權財富基金制度、教育制度、軍事建設等,都是李光耀筚路藍縷一手設計,如今這些東西是穩定新加坡社會的壓艙石。
但新加坡社會是否能因爲這些而高枕無憂,即使李光耀駕鶴西去?事實上,對此不能過于樂觀。這裏面最主要的原因是,新加坡雖然是一人一票的直選民主,而選舉也一直很公正,但這種民主仍在某種程度上屬于“溫室裏的民主”,或曰被呵護的民主。而呵護者本身,就是由李光耀一手創立、通過選舉一直執政五十多年的人民行動黨。不誇張地說,呵護者正是李光耀本人。
在李光耀強勢統治下,即使是沒有舞弊的大選,反對黨也一直是小心翼翼,不敢太大聲說話。對于隨便說話而觸怒行動黨領導人包括李家父子的,他們通過誹謗來告訴,已經讓若幹反對黨領導人破産。新加坡的誹謗法律門檻很低,言說者很容易中招。換言之,新加坡的大選,尤其是近幾十年,從沒有過激烈卻“鬥而不破”的對抗,雙方都沒有這樣的經曆。而不能這樣做的原因,基本上是一種路徑依賴,即這種制度在李光耀時代就被設計成這樣,李也以他的巨大權威將它施加給社會。即使在執政黨內部,選賢任能的制度也基本是自上而下的,候選人一般也不能自下而上通過競爭脫穎而出。
但是,這種制度及其慣常狀態,確實有賴于李光耀本人的存在來保證。沒有了李光耀,其壓迫性就會去掉,說不定會引起反彈。事實上,李光耀之後,無論是在執政黨內部,還是在整個政治生態裏,恐怕會出現群雄並起而難有共主的局面。這,將會是對新加坡政治制度的真正挑戰。
(本文爲作者王江雨授權新加坡眼發布。作者爲新加坡國立大學法學院亞洲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