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認認真真地把這個事情，一次性徹底講清楚了。
前兩天，一則中國女導遊的“泰國人妖起源論”視頻，在泰國輿論界引起軒然大波。
我們泰國網對這一事件進行了初步的報道和評論，澄清了“二戰美軍駐紮造成人妖盛行”這一說法的荒誕之後，許多讀者發來這樣的留言：
“你說泰國人妖不是這麽來的，那你倒是說說人妖是怎麽來的呀？”
好，那咱就來嚴肅認真，一五一十地說說，這泰國人妖究竟爲何這麽“多”吧。
在開講之前，先明確這兩件事——
第一：
泰國人妖，也就是泰語中的“嘎特艾”，狹義上特指具有女性的心理特征，異裝，服用雌性激素，或者通過隆胸等手段而擁有部分女性性征，但是生理上仍屬男性，保持男性生殖器官和第一性征的“男性”。
在本文中，爲了敘述方便，我們暫且將“人妖”的概念進行拓展，一般的人妖、變性人、具有女性心理認同但卻沒有進行任何醫療幹預的男同，一並包含。免得“第二類女性”、“第三類女性”來回切換，造成閱讀上的困難。
第二：
漢語中的“人妖”一詞，字面上帶有部分貶義色彩。在本文中，爲了敘述方便，我們雖然仍暫且沿用這一詞彙，但我們情感上絕無對這一群體有任何歧視、貶低、嘲諷之意，希望讀者能夠明確這一點。
好了，這兩點講明白了，咱們正式開始——
問題1：泰國=人妖的印象，是哪兒來的？
如今，一說起“人妖”，立刻會想到泰國。“辱泰視頻”裏的中國女導遊，甚至將人妖稱爲泰國的“國粹”。
但是，如果你穿越到上世紀70年代，一提起人妖，人們的反應多半是——“哦，人妖啊，你是說新加坡吧？”
在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隨著西方性解放浪潮擴散，原本一直存在于東亞各國民間的“跨性別”者，開始逐漸浮出水面。而美軍水手集中的新加坡、菲律賓、泰國部分海濱城市，對散落民間的“人妖”們起到了一個吸納和集中的作用。
東南亞地區最早的“人妖集散地”，正是新加坡的紅燈區“武吉士街”。
在長達20余年的時間裏，東南亞各地的性工作者，以及初露峥嵘的“跨性別”的舞女歌姬，向武吉士街集中，與西方（主要是美國）的水手遊客們出雙入對，賺取了大量的外彙。
到了70年代，中國香港、台灣地區經濟率先起飛，兩地華人遊客開始向東南亞進軍。
那時，“人妖”一詞開始頻繁出現于台港兩地的遊記、報刊上。
1973年，台灣聯合報發表的《星洲的人妖》，《雌雄難辨的新加坡人妖》等文章，是目前留存下來的最早關于“人妖”的中文資料。
整個70年代，港台都將“人妖”與新加坡挂鈎，以至于1983年台灣警方第一次逮捕本地跨性別性工作者時，報刊上仍然以“新加坡式人妖”相稱。
那時，還沒有泰國什麽事。
到了1980年代中期，新加坡經濟已經相當繁榮，不缺紅燈區那點錢了。
于是，內心具有強烈“儒家”價值傾向的李光耀，終于下定決心“維護國家正派形象”，下令取締和驅逐跨性別色情業工作者，進而查封整個武吉士紅燈區。
新加坡人妖衰落之後，誰來接棒？
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不行，因爲人家是伊斯蘭國家。
越南、老撾是社會主義國家，而柬埔寨仗還沒打完，沒人敢去。
那就只剩泰國了。
從70年代開始，隨著越戰的僵持，泰國芭提雅逐漸成爲美軍的“新寵”，形成了繁榮的旅遊觀光業基礎。
到了80年代，人妖産業在新加坡無法立足，便向“有基礎”的泰國轉移。
泰國政府自身也有意複制“新加坡模式”，發展旅遊觀光産業，收容了原本在新加坡的各國人妖來泰。這才形成了最初人妖歌舞秀産業。
90年代初，台灣經濟進入最繁榮的歲月，中國大陸經濟也迅速崛起，開始對泰輸出百萬人規模的旅遊大軍。來自大中華圈的消費者，再次刺激了人妖産業的繁榮。
舞台的建立，讓無數長相秀美的泰國人妖，湧入曼谷、芭提雅，不但創建了蒂芙尼、西蒙、金東尼等大型人妖秀，也在各類景區、遊艇、宴會上與華人遊客各種“親密互動”。
也就是從那時起，人妖才逐漸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成爲了泰國的標簽。
問題2：“人妖悲慘論”是誰發明的？
人妖，並非爲旅遊業而生。
但是旅遊業，卻爲人妖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舞台。
雖然僅有短短不到30年，但是一代人的時間，人們便已經忘卻了人妖産業繁榮的起源，開始編造出各種離奇動聽的“都市傳說”，口口相傳之下，竟然登堂入室，成爲了無數中國人所深信不疑的教條。
以至于，老漢在學術論文網站查閱資料時，居然在公開發表的論文中看到“小男孩送入專門學校從小培養成人妖”的段落。
把這種東西寫進論文裏，這些人的學術素養著實感人——也可想而知，這種說法的影響力有多大。
這套說辭的發明者，是導遊。
根據陳薇真在《台灣跨性別前史》一書中的考證，“泰國家庭爲了賺錢，從小將男孩送進專門的‘人妖學校’，注射激素，進行洗腦，隆胸整容，悲慘的泰國人妖壽命只能活到40歲……”
這樣的說法，其實最早出現于1988年。
當時旅遊團的導遊，爲了引起遊客的同情，消弭華人遊客“男女有別”的拘束感，而內部流傳起來的一套“固定說辭”。
在這種套路的灌輸下，中國遊客對人妖，産生出一種既肆無忌憚，又同情憐憫的優越感。既有一種異域風情的新鮮與刺激，又有一種“我摸的是男人，不是女人”、“我摸她是爲了幫她”的道德解脫。
在20幾年反複的灌輸下，數千萬中國遊客真誠地接受了這種理論，以訛傳訛，一直流傳至今。
這就很搞笑了。
泰國人認爲“人妖悲慘論”是奇恥大辱。
到頭來，這一套說辭原本就是中國人從泰國導遊（或者台灣領隊？）口中聽來的。
這一套出口轉內銷下來，發源于泰國的荒誕傳說，居然成爲了泰國人埋怨中國人“辱泰”的理由？
果然，20年的時間，足夠把任何烏龍，寫進字典了。
泰國朋友們，冤有頭債有主啊……
問題3：爲什麽泰國有人願意做人妖？
前面，說的都是“泰國人妖爲什麽這麽有名”。
現在，來說最關鍵的——泰國爲什麽有人妖？
在中國網上，90%網友持“人妖悲慘論”，10%網友持“人妖自願論”.
無論“自願派”如何動之以情，引經據典，現身說法——“悲慘派”都喜歡用一句話反駁過來：
“要不是爲錢，誰願意做人妖啊？”
常人是常態，人妖是變態，變態的背後一定隱藏著血淚，血淚背後一定隱藏著黑惡——心中抱持這種執念的“正直之士”，是無法觸及，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真相的。
真相是什麽？很簡單：
有些人，就是樂意做人妖。
正好泰國又有這個條件。
實際上，世界任何國家和族群，都會有固定比例的人群，會擁有“與衆不同”的性取向（不止人類，連5%的企鵝和15%的山羊都是“同志”）。因此，一旦醫療水平允許，社會文化又給予足夠的寬容，自然就會湧現出一批有志于做LGBT的人。
泰國是一個佛教國家，雖然佛教原則上也不支持變性，但是憐憫大于排斥。
你要做人妖，那是前世的罪孽，要做就做去。只要孝敬父母，積累功德，下輩子爭取變回來也就是了。
雖然不待見你，但也不會大動幹戈地來收拾你。
相比之下，東南亞的穆斯林國家，中南半島的社會主義國家，明確將人妖乃至一切同性戀行爲視爲非法。不但壓制人妖自身，也取締變性手術的合法存在。
至于緬甸、老撾、柬埔寨，雖然文化相近，但是因爲經濟發展水平有限，沒有這樣便捷的渠道去進行整容和變性，哪比得上泰國，幾百美元就可以上手術台。
硬件達標，軟件寬容——這是泰國人妖“繁盛”的根本原因。
有條件，就一定要做人妖嗎？
其實泰國人自己，也有點困惑。
十年前，在泰國念書的時候，我也曾問了許多泰國人，究竟爲啥貴國人妖格外多。
什麽回答都有。
有說泰國男人喝酒花心不靠譜的，有說泰國人妖顔值高的，有說泰國生活壓力太小男人都廢了的，有說泰國生活壓力太大男人受不了的——最奇葩的，還有說泰國女鬼太多，投胎投亂套了的。
大學老師的回答，讓我印象最深刻：
I don’t know……they just enjoy it.
現在看來，這個禅意十足的回答，其實不正是我們尋找的答案嗎？
問題4：泰國真的是一個“人妖之國”嗎？
我們一直在討論“泰國人妖爲啥這麽多”——其實這個問題，本身就很成問題。
講真，泰國人妖真的多嗎？
好像很多。
其實，那也只是一個印象罷了。
泰國6700萬人口中，變性人其實只有十余萬左右，占總人口比例不過0.2%。人妖的數目統計不明，據泰國民間機構的估算，約在0.6%左右
至于全部LGBT的人數，顯然在此之上。但是再怎麽樣估算，也就是在2%—3%之間，並不比性取向完全開放的歐洲國家多出半點。
美國變性人達到160萬之多，人妖甚至可以參軍（不過最近川普好像快把這條法律廢了）；
“天腐之國”英國，人口6500萬，與泰國幾乎相同。人家光是完全的變性人，就已經達到50萬，四倍于泰國。變性人運動員，甚至在奧運賽場上代表英國出戰。
荷蘭，人口1700萬，不到泰國三分之一，變性人數量逼近十萬，幾乎與泰國相當。
這樣看來，泰國完全算不得什麽“人妖之國”嘛！
爲啥我們感覺上這麽多呢？
因爲中國遊客，來泰旅遊，專門往人妖堆裏跑，能不覺得多嗎？
還是那句話：人妖不爲旅遊業而生，但旅遊業卻給了人妖“亮相”的舞台。
芭提雅，全城一萬多家酒吧，5萬多名性工作者——其中參加歌舞表演的，以及涉及色情業的人妖，保守估計也在5000人以上。作爲一個本地人口不過幾十萬的旅遊城市，大街上幾千個人妖，那是什麽概念？
如果你是一個遊客，並且只認識芭提雅的話，那麽你吃飯、喝酒、逛街、約炮、打架、被搶劫——幾乎就沒有遇不上人妖的地方。心中産生出“這個國家已被人妖占領”的印象，也是理所當然。
至于泰國其他地方？當然少了很多。但是那有限的一些人妖，也常常在機場、長途客車、餐廳、酒店、美容美發、廣播電視這些“窗口行業”裏從業。因此，即便其總人數其實只有“西方國家平均水平”，也會産生“人妖衆多”的直觀感受。
可是，我的身邊，我的某同事，某同學，某上司，分明就是人妖啊？
長居泰國的朋友，可能會有這樣的感受。
在我們的一生中，是否也認識身邊一些“娘娘腔”的男生？
如果他們生在泰國，豈不是也會一個暑假回來，就出了櫃，隆了胸呢？
你可知，有許多在中國“深櫃”的朋友，一到泰國，就瞬間還原了自己的本色？
不是他們太多。
而是我們，自以爲我們不多罷了。
總結：人妖亦凡人，無需排斥，也無從憐憫
啰啰嗦嗦這麽多，大家看暈了吧？
最後，畫個重點，總結一下吧：
- 之所以有人妖，是因爲有人自願想要做人妖。
- 這個世界上，先有人妖，然後有人妖秀。旅遊産業集中吸納，過度曝光了人妖群體，但旅遊産業本身，以及美國水兵，中國遊客，都並不是人妖産生的原因。
- 人妖是一種身份，不是一種職業。
- 沒有人被逼著做人妖，沒有人被從小送進人妖學校——“人妖學校”這個東西，本來就不存在。
- 人妖想去舞台上賺錢，但不是爲了賺錢而去做人妖。
- “人妖童年悲慘論”，是泰國旅遊業在30年前的發明創造。
- 在現代醫學條件下，人妖壽命可能比你還長。
- 泰國人妖並不是真的多，而只是太集中于旅遊勝地。
- 泰國人妖比鄰國多，那是被周圍的伊斯蘭國家、天主教國家、儒家國家、社會主義國家這些“人妖非友好國家”給襯托出來的。要是南越政權、柬埔寨朗諾政權活到今天，估計可以與泰國一戰。
- 不是泰國人妖多，而是中國不知人妖有幾多。
以上，是我們這堂課的主要內容。
如果你不相信，沒關系。
當年李光耀也不相信，然後他的孫子給了他一個驚喜。
如果你相信，多謝你的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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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妖，不是泰國的特産，而是承平日久的人類曆史，透過泰國這扇寬松的窗戶所窺見的人類社會未來的真相。
遇見漂亮的人妖，贊歎她的魅力。
遇見粗犷的人妖，感佩她的勇氣！
不用太困惑，也不用太唏噓，尤其不要亂發什麽聖母同情心。
人家的房子，說不定還比你多個20幾平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