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日,看到有媒體稱《霸王別姬》4月1日將在韓國重新上映,這部曾經風靡全球的巨作,將再一次搬上銀幕,重現當年經典,讓世界了解中國改朝換代的滄桑,了解中國千年傳承藝術。
而我人到中年再重溫這部劇,發現比之十年前也有了不同的感受。
這幾天閑在家中無事,我連續看了幾遍,每看一遍都會有不同的感受,不變的是每看一遍,心中的悲戚總是多幾分。
爲劇中人物的悲劇扼腕,爲時代變遷下的斷壁殘垣痛惜,爲人性墮落悲戚,爲霸王的懦弱唏噓,爲程諜衣的固執,唯有一聲歎息。
程諜衣是這部劇中最讓人心疼的一個角色,他的成長,他的感情,他的執著,都像台上的虞姬一樣,充滿了悲情。
他的心中藏著三個執念,也正是這三道心魔,讓他的人生永遠踏在了一條充滿悲傷的路上,而他在這條充滿荊棘的路上,找不到光,找不到出口,只能任自己撞的頭破血流,直到絕望自刎。
彼時的程蝶衣,被狠心母親剁手抛棄,被同齡人嘲諷,她心裏有傷,眼裏有恨,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敵意。
戲班的生活,充滿了殘酷,要忍常人不能忍,要苦常人不能吃之苦,背錯了台詞要打,背對了台詞也要打。
程蝶衣骨子裏的倔強再次流露了出來,在戲班他飾的是旦角,男扮女裝,因爲一場《思凡》的戲,他一直把“我本是女嬌娥”念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一遍一遍, 即使被打的遍體鱗傷,他依然不改,這對他來說,大概是活著的最後的尊嚴吧。
程蝶衣看著師兄眼中的失望和憤慨,他之前所有的堅持和倔強,似乎在那一瞬間崩塌了,他嘴角流血,眼中含淚,滿眼蒼涼,咬牙掙紮在“我本是女嬌娥”還是“我本是男兒郎”之間。
他說: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可是,段小樓他不是霸王,他只是個凡間普通男子,他不會跟他唱一輩子,他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喜歡人間浮華,喜歡紅塵俗世。
所以,面對程蝶衣對菊仙的挖苦和嘲諷,他毫不留情地對他道了一句: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02 他對菊仙的恨
剛看這部劇時,我以爲程蝶衣對菊仙的恨,是緣于段小樓,是因爲她搶走了段小樓。多看幾遍才發現,他恨的也許並不是菊仙,而是菊仙妓女的出身,這大概便是程蝶衣的第二個執念。
他恨他的母親,從而把他小時對母親那種隱忍的滔天恨意,折射在了菊仙的身上。
電影開頭有一幕我印象特別深,作妓女的母親把他領到了戲班裏希望師傅收留,師傅看到他多出的手指搖了搖頭說,他不是吃戲飯的料。
母親聽後毅然把他帶到外面捂住了他的眼睛,一狠心把他多出的一指給切了,那時的他嘴裏一直喊著:娘,手都凍冰了!
幼年的程蝶衣,眼裏隱忍著別人看不懂的傷和恨,他揀起地上的衣服,絕決地扔進了火裏,連同他之前的那些人生和前塵往事,都葬身于這火海中,從此後,這個女人,再不會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母親的無情抛棄,讓他恨,但是他不敢把這股恨泄露出來,或許是因爲他出生于青樓的母親,讓小小年紀的他冷眼看慣了世態炎涼,聽慣了汙言穢語,也受慣了人們的冷眼。
這種卑微讓他習慣了隱忍,卻又多了一份不屈的倔強;也或許是戲班的生活過于清苦,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壓根沒時間去想這股恨。
但這股火苗卻一直隱忍在他的內心中,他恨自己卑微的出身,讓他從小就飽嘗世人唾棄,嘗盡世人白眼,他恨母親的抛棄,連僅有的那麽一點溫暖都絕情舍棄。
這一點,從他幼年時的眼中就可以看出,那些不屈的堅持,那股不願低頭的傲氣,是長久在底層生活壓抑中的對自我不棄的堅持。
即使她憐他,疼他,總想站在身後溫暖他,可是他的心在經曆了兩次抛棄之後,卻再也焐不熱,暖不溫。
這也許便是程蝶衣心裏的第二個執念,自從被母親抛棄之後,他的心就有一道永遠填不滿的傷,他一邊怨恨,一邊渴望,一邊懷念。恨她的抛棄,渴望她的愛,懷念她的溫暖。
但是這些感情都被他深深地埋在了心裏,他會在成名之後,經常給母親寫信,然後燃燒了寄相思,他會在被毒瘾折磨時,卸下所有的防備和盔甲,縮在菊仙懷裏,脆弱且無助地喊著:“娘,好冷,手都凍冰了!”
她是一個妓女,長年生活在肮髒汙穢的下九流之地,程蝶衣小時便長相清秀,作爲長年在妓院裏摸打滾爬的她自是看的透徹,或是終怕有一日,他也會如她一般,被人作賤吧。
所以,她甯下狠心,想他能學一門技藝爲自己博一個前程,此後沒有一個作妓女的娘,他再不遭世上白眼,再不受身世嘲諷,再不必強顔歡笑去苟且,起碼能像個人一樣地活著。
可是,她終是錯了,爲他選的這條路,依然讓他活成了生活的傀儡,長年壓抑著心底的無助和絕望,那些口不能言的傷,那些無以修複的恨,那些絕望深處的怨,在他的內心形成了一道道解不開的執念。
這種恨,從段小樓一次次的爲生活妥協,一次次離他心中的霸王越行越遠開始,越積越深,他對菊仙的恨也越來越深,就像當年母親狠心切斷他的手指那樣痛的蝕骨入肺,就像她留給他身後的那場大雪一樣,恨的徹骨入髓。
直到有一天他跪在衆人面前被人拉去批鬥,而段小樓再不複台上楚霸王護著虞姬的氣蓋雲天,而是成了一個爲了保命出賣兄弟的膽小鬼,甚至大聲質問他跟袁世卿不同尋常的關系。
段小樓這一番質問,讓程蝶衣一瞬間從頭涼到底,他滿眼淒涼地看著段小樓,眼裏再沒有從前的深情,只剩一紙空洞和滿臉悲涼。
人這一生,最絕望的,不是從未得到過,而是曾經得到卻又失去。
我想,這也許便是他一直恨菊仙的原因吧,他曾對人生有過的希望,都被一名妓女剝奪,他曾得到過的溫暖,也都被一名妓女毀棄,這是他一生之痛,也是他一生難以愈合的傷,更是他一生斬不斷的心魔,散不去的執念。
師傅說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後受罪。
程蝶衣從小就生活在人人厭棄的青樓裏,定是受盡了白眼和辱罵,所以他看完那場戲之後,心中便堅定了一個想法,他要成角,他要風光地站在人前,再不受別人的冷眼和欺辱,他要自個成全自個,活的像個人一樣。
他人生第一次登台,就一炮而紅,滿心歡喜下,等待他的不是華光明媚朗朗星空,而是一場毀天滅地的侵害。
對程蝶衣而言,這無疑是致使性的打擊,他所有咬牙堅持的付出,以爲此後便是萬裏睛空的幻想瞬間成空,這種付之所有,卻終被命運扼住喉嚨的感覺,讓他對人生再無半絲信念。
這或許便是程蝶衣的第三個執念,此後,他便把命交給了戲,台上的虞姬萬人追捧,萬人歡呼,沒有人輕賤,沒有人辱罵,有人愛,有人護,有真情可依。
所以,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出戲,執著于戲裏的虞姬,戲裏戲外,分不清真假,台上台下,看不清人生。
我想,他對段小樓的執著,也並非是出于愛,只是因爲對戲的執念,讓他想活在戲中,他想跟他演一輩子的霸王別姬,因爲只有在戲裏,他才能看見人間真情。
一生守住了虞姬,就守住了他在這世間存活的意義,所以他成了人人口中的戲癡,把虞姬的悲情苦楚演的入目刻骨,那時因爲,他演的就是他自己的人生。
他把所有的人生全部寄托于戲,管他滿清民國、管他中國日本,只要有一處三尺舞台,只要有人真心欣賞,他就演繹那場斷人離腸的垓下悲歌。
他給國軍唱,給解放軍唱,給表演現代京劇的演員闡述京劇的本質,可是沒有人聽他的,對于革命大衆而言,程蝶衣落伍了,對于他的師哥“霸王”而言,程蝶衣是走火入了魔了。
可對于程蝶衣而言,這便是他堅持自我中最後的尊嚴,他一生活的悲戚怆然,他要虞姬活的光鮮亮麗,要虞姬活的堂堂正正。
他滿目怆夷,字字血淚,訴說著曆史荒涼,訴說著人生無奈,訴說這蒼生洪流下的肉欲腐朽,訴說著自己一生敵不過的天命悲怆。
他執著的戲裏藏著他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藏著他在現實生活中無以實現的溫情,藏著他在人世間最後的希冀,所以他一生爲之堅守,爲之瘋魔,不可改,不可變,不可侵犯,不可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