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面對面
周雁冰
“鳥人”赫斯博士上世紀80年代初到我國研究鳥類生態,是花園城市建設的貢獻者之一。
1988年他離開新加坡後仍關注本地自然生態發展,剛在今年7月卸任我國“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簡稱WWF)主席職務。
赫斯(Chris Hails)旅居瑞士近30年,在世界自然基金會總部擔任不同領導工作直至2016年退休。
今年10月,他在基金會安排下,來新演講環保問題並接受《聯合早報》專訪,
透露在新加坡的經曆時笑說自己曾是不受本地官員歡迎的“鳥人”,當年離新時有“道不同,不相爲謀”的遺憾。
1982年赫斯受我國國家發展部邀請,來到新加坡爲花園城市建設出力。他開始了一個叫做“喚回鳥兒”(Bring Back the Birds)的計劃,目的是讓城市生態變得更適宜鳥類居住。
“喚回鳥兒不是無中生有。鳥兒一直都在,只是被困在僅剩的幾個野生空間裏。我要制造它們喜歡,又不太難打理的城市綠色空間。”
赫斯熱情滿滿,展開三年全島性研究,偵查不同鳥群的位置——它們去了哪裏,它們的居住環境,它們的食物需求。
當時新加坡已經很少野生環境,鳥類的城市居住狀況糟糕。赫斯提呈計劃,要求當局盡量保留野生空間。另一方面,城市和花園要有利鳥類生存,就得把不同地區的野生環境和城市綠色空間連接起來,鳥兒和動物才能自由飛行跑動。赫斯于是提出鳥兒“綠色走廊”的點子。
但是赫斯很快發現,人們對他的計劃態度有所保留。“因爲具開創性,我被看做是怪人,被叫做‘鳥人’。
“計劃不是他們想象中要的。我的建議不是讓他們像插棒棒糖一樣,一棵棵直線型地種樹,需要複雜和耗時的規劃,維持起來比較麻煩。他們怕民衆不理解,會埋怨說爲什麽把環境弄得亂七八糟。
“開始施行時,每次都要設道歉告示牌,譬如東海岸某片草地,我主張不要剪草,讓野生樹叢生長。他們就得設告示說明這裏是鳥類棲息地,人們才不會埋怨。
“新加坡要求的綠化是幹淨整齊、有組織規劃的,但那不是大自然。大自然淩亂、充滿野性、沒有規則。這樣才好玩,不是嗎?”
赫斯的建議在體制上實行不易,必須說服的機構太多。“我覺得自己在打一場孤獨的戰役。雖然研究做得挺開心,選擇離開是因爲覺得受打擊。沒有人在聽我說話,沒有人有興趣。
“當WWF邀請我參與全球環境保護,我想不如和理念一致的人一起打拼吧。”
機制改變需要時間
1987年,赫斯協助馬來亞自然學會(Malayan Nature Society)新加坡分部的鳥類保護小組,向政府提呈“雙溪布洛濕地保護區計劃”。
離新之前,他見了時任國家發展部長丹那巴南(1987年,丹那巴南接任已故鄭章遠擔任國家發展部長)。
“我覺得真正有想法的是丹那巴南。他很專心地聆聽我的計劃,他也是後來批准雙溪布洛濕地保護區的人。
“發展濱海灣花園的陳偉傑博士(國家公園局首任局長、濱海灣花園前局長)的自然與遺産價值系統也很有見地,我走後他找來很好的一批人,(1996年)建立了國家公園局。”
赫斯說,機制的改變需要時間,需要有志之士一起努力。他很高興自己的想法,提供了我國城市綠色空間發展的一些科學根據,更高興自己有機會參與過程。
1990年,赫斯還和英國畫家賈維斯(Frank Jarvis)合作出版“Birds of Singapore”(新加坡鳥類)圖文集。
東南亞欠缺環保觀念
從城市生態學角度,赫斯說新加坡是熱帶國家混合城市與自然的最佳典範。
“雙溪布洛濕地是一片很好的保留區,它在海邊,鳥類多種;附近有萬禮紅樹林和灘塗(Mandai Mangrove and Mudflat)。鳥類退潮時在萬禮覓食,漲潮時又回到雙溪布洛。靠南還有克蘭芝沼澤(Kranji Marsh)、蓄水池,所以新加坡有淡水,也有海水生態區。鐵道走廊(Rail Corridor)是一條通往城市的綠色走廊,拉近大自然與人的距離。”
不過,能做的永遠更多。赫斯說,東南亞的環境保護狀況並不樂觀。
馬來西亞在上世紀70年代任由聯邦土地發展局(FELDA)清除森林、種植棕油樹,犯了許多環境上的錯誤。
印度尼西亞的“內部移民計劃”(Transmigrasi),把人民從人口較稠密的地區如爪哇遷移到加裏曼丹島、蘇門答臘島。“政府清除雨林,給人們一間小房子、一小塊地、一點農耕物,就讓他們自生自滅。
“雨林看似土地肥沃,可一旦清除樹木,泥土淺層的養分就會被日曬雨淋破壞得蕩然無存,所以很多人遷移後生活窮困。”
赫斯比較南美洲國家巴西說,巴西也因爲畜牧業、大豆培植業(大豆用以餵養牲口)而大量清除雨林,不過近年巴西政府努力保護雨林,雨林消失速度已大大減緩。
“東南亞沒有這樣的覺悟。印尼因爲發展棕油還在砍伐雨林,濫伐態勢完全沒緩解。”
赫斯說,棕油産品無所不在,包括洗發劑、肥皂、牙膏等日用品都含有棕油。“你不可能不用,但可選擇具持續性的棕油來源。”
作爲環境保護者,赫斯並不以爲人類可避免染指大自然,但必須在可持續的情況下利用它。
“你要保證100年後還有資源供應。自然與人類社會發展的矛盾沒有普世答案,但有解決方法。譬如怎麽可持續性地砍伐,怎麽捕撈魚類,怎麽種植棕油,都有方法。方法未必簡單、未必完善,很多方法都還在不斷實驗、不斷進步中。”
爲雨林投身環保
赫斯成長在英國工業城曼徹斯特,從小喜歡大自然,跑到人煙相對稀少的蘇格蘭念書,研究生態和鳥類學。
1976年,赫斯從英國應聘到一萬多公裏外的馬來亞大學當教授,只因當時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的保守黨政府和工會關系緊張,英國就業機會缺失。
第一次踏足熱帶,赫斯形容自己像傻子,得重新適應自然及社會環境,過程痛苦但滿足。
熱帶雨林和溫帶森林是不同的世界。學術上極度饑渴的赫斯爲了認識雨林,不僅深入其境,更閱讀他能找到的所有相關書籍。“南美洲亞馬遜、非洲剛果、東南亞雨林,全球雨林生態基本原則不變,書本知識可相互借鑒。當然,一有時間我就鑽進雨林裏。”
赫斯說到最愛,雙眼發亮。“英國濕冷,東南亞濕熱,熱帶生物進化速度更快;因爲沒冬天,生物沒死亡期,種類比溫帶更多,生態更豐富更複雜,讓人大開眼界。”
不想坐看雨林被濫伐
“雨林就像教堂。樹木巨大,延伸彎曲枝葉如穹頂,因爲樹葉茂密,光線幽暗,地上草木不多。我站在中央,蟲鳴鳥鳴包圍我,美極了!”
一座聖殿怎麽可以毫不猶豫被砍伐?赫斯因此投身環保。他說在東南亞看到太多棕油園、橡膠園取代大片雨林。“大樹被砍倒,我感受切膚之痛。”
雨林有許多蛇蠍蟲蟻,赫斯第一次踏進馬來西亞雨林,才走300米就碰上一只發亮的黑蠍子。“我以爲自己死定了!”
後來他發現,多數野生動物並不凶悍,甯可保護自己也不攻擊他人。最可怕的反倒是無所不在的“吸血鬼”——蚊子和水蛭。
“蛇、大象都碰過,你不惹它們,它們也不惹你。野生動物一般只想離人類遠遠的,我們才是滋擾、威脅。”
赫斯還在印度森林裏遇見老虎。“回住宿路上看到老虎的腳印!老虎就在前方!它步過河、轉頭看我、齜牙低吼,警告我勿靠近。我站在那裏看它離開,是和睦共處的過程,哈哈!”
自然一經破壞難恢複
赫斯提到全球幾個環保指標時說,新加坡盡管城市綠化工作做得不錯,但是城市發展對自然環境永遠造成最大破壞,城市人的索求更無可抑制。
環境績效排名 新加坡大幅滑落
由聯合國帶頭,2015年開始執行的17個可持續發展目標(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簡稱SDG)調查排名,新加坡從2017年的61名(共157國),晉升至今年的43名(共156國)。我國在“負責任消費及生産”“改善氣候問題”“保護水中生物”“保護陸地生物”四項目標中表現差強人意。
美國耶魯環境法令及政策中心的環境績效指數(Environmental Performance Index),顯示新加坡在180個國家的排名,從2016年的14名滑落至今年的49名,在生態多樣性及棲息地保護方面分數大幅下跌。
我國的自然保護區僅占土地面積約4%,其中約僅2平方公裏原始森林占土地面積0.28%。也就是說,新加坡的發展犧牲了島上幾乎全部的樹林。
大自然與人造綠色空間是兩回事,後者無法取代前者的環境功能。
美國智庫全球足迹網絡(Global Footprint Network,GFN)今年的報告指出,如果平均分配,地球上每一個人所能擁有的“個人生態足迹”是1.7“全球性公頃”(global hectare,簡稱gha)。新加坡人的生態足迹爲每人5.9gha,超出地球承載力三倍。
超額消耗是地球生態無法再生彌補的無底洞,全球消耗在1970年就已超出地球承載力,目前更高出70%。
去年,我國的家庭垃圾回收率是21%,瑞典近乎100%,台灣是60%。
赫斯說,在過去50年的“大加速”(The Great Acceleration)時代,世界人口激增、城市人口大幅激增、能源用量、用水量、紙張産量、車輛數目、旅遊發展等趨勢全都以驚人速度攀高;與此同時,樹林覆蓋面迅速消失,溫室氣體如二氧化碳、甲烷等大幅攀升。
新加坡也在大加速時代崛起。自然保留與人類社會發展的矛盾永遠存在,如何平衡是對人類智慧的考驗,沒有一個社會可用任何理由推脫責任。
雜亂小雨林其實是寶貴角落
赫斯說,他所面對的一大問題永遠是,如何讓政府及發展商明白:自然一經破壞,難再恢複。“我們先清除森林,再種樹,但那些樹已經生長了150年,你的確能種樹,但是你得等150年,才會擁有可比擬的生態環境。
“要說服一些人,這片不起眼雜亂小雨林其實是新加坡寶貴的一個角落,很難。如果那個角落矗立一座150年的教堂、150年的廟宇,肯定引起很多辯論,到底該不該拆。但是幾百年的樹林,我們卻毫不猶豫毀掉它。”
樹林的悲慘命運,只是全球生物多樣性在人類活動下悲慘下場的一隅。赫斯提醒:“動物數量減少是嚴重問題。這就像一個疊起來的積木架構,每一層都有作用;一個個取走,最後就是整個架構的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