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面對面
周雁冰
‘南洋’,這個尾隨南洋大學逐漸淡出新馬曆史的詞彙,
近年因馬來西亞水墨畫家謝忝宋博士主張爲‘南洋美術’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産而再度成爲話題。
有關‘南洋’的討論過去數年在我國多個場合被提起,有者認爲馬來亞或南洋文化,可與母族文化同時作爲新加坡人的文化基石,
部分華樂界人士十多年來嘗試‘南洋華樂’創作,尤其凸顯了這方面的積極探索;但也有曆史學者指出,‘南洋’與中國的關系源遠流長,又和華僑身份挂鈎,與新馬作爲獨立國家的定位抵觸,
我國談文化不宜引用‘南洋’,重點應放在新加坡。《聯合早報》走訪新馬文化人、藝術家、曆史研究者,了解他們的「南洋」意涵。
水墨畫家謝忝宋(76歲)在電話裏的聲調中氣十足。聽到記者質疑南洋美術的延續,他說:“當然有延續!我對南洋美術的延續很有信心!”
謝忝宋爲弘揚新南洋水墨,2004年在馬來西亞創立了“草堂門金石書畫會”,辦教學營、工作坊、講座、展覽、國內外交流等,不遺余力。
“我的老師像鍾泗濱、陳文希,他們都是南洋美術的第一代宗師。我們延續發展以後才有了第二代,我的學生就是第三代。南洋美術有源頭,有發展,你不要以爲會有突發性、突然爆發的新藝術語言和文化形式,那是不可能的。”
19世紀末已有“南洋”一詞
“南洋美術”是南洋文化的一部分。普遍指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的爪哇、蘇門答臘、婆羅洲及泰國沿海地區的“南洋”一詞,形成于清末。曆史學家王赓武早前在《聯合早報》專訪中說,19世紀末,清朝在新加坡設立首個地區總領事,以“南洋”概括今日的東南亞,“南洋”一詞自此廣泛應用。
1824年,新加坡華人有1萬零683人,占總人口的31%;1836年以後,華人成爲新加坡最大群體,並在1921年增至41萬8358人,占總人口的75.3%。
1920、1930年代,新加坡文化本土意識興起,華文報章發表不少具有“南洋”色彩的文藝理論。一直到1950、1960年代,“南洋”一詞仍常見、常用。
南洋風音樂才剛開始
“南洋”在新加坡的文化討論中一度銷聲匿迹。2002年走馬上任的新加坡華樂團音樂總監葉聰,在新加坡美術館看到南洋畫派的展覽,深受鍾泗濱、陳文希、陳宗瑞和劉抗等先驅畫家“把中國的水墨畫與西洋水彩畫、油畫融爲一爐”的深厚功力感染,萌生發展“南洋樂派”的想法,“南洋”自此重新進入新加坡藝文界視野。
20多年前從中國移民新加坡的作曲家羅偉倫(2017年文化獎得主)這些年鑽研南洋音樂的創作,具強烈地域色彩的作品包括《王子與獅子》《海上第一人——鄭和》等。
他在訪談中承認,對南洋音樂比較有感覺的或許是從外地到新加坡,對熱帶色彩産生觸動的藝術家。“我看鍾泗濱的畫,是很多色彩的堆積,是很濃郁的。就像甘美蘭(Gamelan)音樂,色彩很多、很跳躍。它是多聲部的複調音樂,每一個聲部獨立在奏,組在一起。不像單旋律的中國音樂,沒有固定曲調。”
羅偉倫說南洋音樂還不成派,它包含了多元性的“羅惹文化”,很多東西都捏在一起。“南洋音樂沒有南洋畫派的辨識度,還在試試看階段——從新移民角度,方向趨向本土題材,音調從本土色彩提煉。沒有先例,什麽是真正的南洋風?還有摸不清的。”
2015年,南洋音樂通過第三屆新加坡國際華樂作曲大賽,征集“南洋風”作品。多年探索雖有不少關于“南洋音樂風格”的討論,包括從未在南洋生活的參賽者是否有能力诠釋“南洋風”,都是華樂比賽創作過程中引發的爭議。不過,這股南洋華樂的風潮,還在開拓壯大中。
姚夢桐:爲什麽抱著老祖宗的南洋
有趣的是,在美術方面,我國土生土長的藝術家已經不在南洋風格的範疇裏創作。當代美術發展在1980年代以後有另一條源自西方後現代藝術的傳承,不在新馬南洋美術發展的路途上跟進;但就算是本土的、畢業自南洋美專具有師承背景的“第三代”藝術家,也不再考慮“南洋”的傳承。
我國文化曆史學者姚夢桐說,新加坡獨立後,如果還用南洋來概括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並不理想。“早年的新馬是一個曆史階段,現在的畫家還沿用南洋藝術或風格來描繪新加坡美術的創作不合時宜。那是曆史名詞。
“一個藝術家要對自己有自信,一代一代人會有自己的呈獻。你要他們去畫椰樹?也沒有了,時代改變太大。我們要以新加坡自豪,爲什麽抱著老祖宗的南洋?
“不是忘記,我們可以傳承,但時代不同了,我們要有新的定義。百年後,肯定我們是新加坡派,何來的南洋?更可悲的是,很多標榜南洋美術,其實一點南洋味道都沒有。”
林保德:傳統繪畫被忽略了
我國畫家、南洋美專講師及曆史研究者林保德博士這些年在中國北京大學做南洋風格的研究。他說,新加坡生活節奏很快,文化發展變化很快,不像馬來西亞或中國有醞釀期,所以對待傳統遺留下來的“南洋”,銜接性瞬間消失。
“本來文化發展有傳統文化在走,外來文化産生互動,兩邊會有排擠磨合的過程,傳統主流文化還是會存在。你把新概念帶進中國、馬來西亞或印度尼西亞,傳統主流文化不會消失,比如裝置藝術,就會看到當地強烈的文化特質。
“1980年代很多藝術家從西方學成回來,帶來新的表現形式,産生強烈的對立和磨合。當代藝術發展是裝置、混合媒介,傳統美術如繪畫被忽略了。雙年展、國際舞台屬于後現代藝術家,傳統的影子欠缺模糊了,銜接性不見了。這和國家發展太快有關,造成傳統和當代文化的磨合有欠缺。”
鍾瑜:新加坡年輕人
潛意識排斥“南洋”
馬來西亞美術文化學者、中國雲南財經大學東南亞文化藝術研究所所長鍾瑜博士說,“南洋”無所謂過不過時,它和“東南亞”一樣,只是一個曆史名稱。
“從中國北方往南看是南洋;我們在歐洲的東南邊,所以叫東南亞。我們繼續稱謂南洋,是因爲在祖輩的立場沿用至今。南洋的叫法比東南亞更早,我們也沒給這個地區起新名字。所有地名大多沿用前人,只看你選用哪個。”
曾在我國做文化調查的鍾瑜說,新加坡年輕華人早就對“南洋”沒感覺,甚至有排斥心理。“新加坡比馬來西亞更西化,接觸國際藝術更多。我曾在南洋美專門口做訪問,學生們都質疑爲什麽要南洋美術?他們不認同,覺得我們又不是被中國殖民。
“他們覺得‘南洋’包含了中國的優越感,但‘東南亞’其實也一樣;東南亞是從西方的角度看這個區域。從曆史來看,這兩個詞彙是一樣的。可見新加坡年輕人潛意識是排斥南洋的。”
南洋美術 忽略了華文資料
姚夢桐認爲,“南洋”用來形容新加坡藝術已過時;從另個角度來說,“南洋”這個源自中國南來藝術家的話語權,已經被誤解,這與新加坡對華文華語的不重視,忽略了對早期華文資料的研究和探索有關。
姚夢桐說,我國關于南洋美術的主流說法源自馬來亞美術史學者皮亞達薩(Redza Piyadasa)和沙峇巴地(T.K. Sabapathy)。
“1980年,沙峇巴地贊譽1953年的峇厘畫展。他說當人們提到新加坡現代畫,鍾泗濱、陳文希、劉抗與陳宗瑞的峇厘之旅,占有獨特地位。在追尋東南亞藝術形態的探索上,幾乎沒有相似之處或續篇。”
姚夢桐說,沙峇巴地的重點是,南洋畫家如何揣摩結合中國傳統畫法與巴黎畫派的技法來描繪周邊景物。“這稀釋了南洋美專創辦人林學大1955年定義‘南洋美術’的其中一項重要意涵,就是在結合東西方藝術、表現南洋景觀與文化之外,還要反映當代社會思潮,發揮教育與社會作用。”
姚夢桐認爲,二戰中不幸被殺害的畫家張汝器,早在1939年就赴印度尼西亞寫生,畫下洋溢熱帶風情的作品。“劉抗與陳宗瑞都提過張汝器到蘇門答臘馬大山采風,我推想他應是1939年到印尼。峇厘之旅早有先行者。
“上世紀20年代南洋風情的廣告畫,30年代華文副刊上描繪社會民生、反映時代思潮的漫畫與木刻……描繪本土社會民生或地方風光的作品,是新加坡戰前美術重要成分,要厘清南洋美術的發展脈絡,就不能忽略這些屬于南洋美術源頭的作品,否則探討‘南洋美術’就顯得膚淺不完整。討論南洋音樂,當然也要搞清楚定位。”
“主流”美術討論中的南洋定義不完整
因爲忽視戰前華文史料,本地“主流”美術討論對南洋的定義欠缺完整性。姚夢桐說:“這讓我耿耿于懷。很多人不懂得看、不想看,或者不關心。甚至念美術碩士的學生,說我不看華文資料,只看英文資料。偏偏你如果不看華文資料,就會犯錯誤。”
在中國做研究的林保德也說,相比之下,馬來西亞青年研究者對南洋美術的探索更熱衷。“目前有不少馬來西亞學生在中國大學做南洋風格的研究,南京藝術學院、陝西藝術學院都有,有趣的是,都來新加坡找資料。”
有本土色彩 藝術才有生命力
談到馬來西亞華人文化發展的情況,謝忝宋說,盡管馬來西亞也有人覺得談“南洋”過時,但是他認爲繪畫藝術産生新的文化、新的代表性語言是難能可貴的。
“到現在,馬來西亞的繪畫或文化也沒出現新的、代表性的文化或藝術語言;除了南洋美術。所以南洋文化、美術是值得呼應的。”
謝忝宋認爲,美術作品要有民族性、個性、時代性、區域性。如果丟掉南洋繪畫,沒有母體,哪裏會有後來具備種種特色的藝術。“這就是一脈相傳的道理。我曾經和美專前院長朱添壽說,美專要賣什麽品牌?就是南洋繪畫。如果只要西方,那不是自己的;只是借來的,不是母體,不是本土。
“我們要尊重各個母體,才會百花齊放。這裏面不是對立,是和平共處。”
南洋風華樂有前途
在這一點上,羅偉倫與謝忝宋的看法相同。他說:“很多國家都走向國際化,但是從音樂的角度,能夠有本土色彩,生命力才會強。
“創作人要有強烈的個人風格,才能夠立足世界。如果你只是和西方某人很像,那你永遠比不過人家,人家也不會覺得你有特點。”
從音樂看繪畫,羅偉倫說,南洋畫派是很好的基礎,如果豐富到讓其他人來靠攏,那就真的很厲害。“南洋畫風爲什麽不可以影響中國人也來做?這是可能的。就像音樂,不只是爲本區域服務,也希望擴大影響。問題是:發展是非常難的,弄不好停留在影子裏。這是提升和繼續創作的問題,不一定要脫離。”
羅偉倫說,以新加坡的南洋風華樂而言,很多創作在中港台都被演奏。“顧寶文(台灣愛樂民族管弦樂團總監)把南洋音樂帶到台灣去,風頭很勁,因爲很有新鮮感。所以這個風格很有前途,如果下一代找到突破點,會成功。”
南洋美術申遺困難重重
馬來西亞的謝忝宋和鍾瑜都認爲,如果能爲南洋美術爭取到非物質文化遺産的一席之地,是件好事。
但是謝忝宋坦言過程面對巨大困難。“我們是有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産的想法,但暫時停下來了。因爲我發現沒人著手去寫,很少人在做美術史的研究。
“新馬很缺乏美術史的資料書寫和梳理,我們需要更多人來做本土文化曆史的研究。”
新馬華人文化工作者,或許需要更多更廣泛更深入的文化交流和碰撞,取長補短,共同推廣民間的文化藝術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