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況報道
上個月,勿洛北組屋發現腐屍,屋內雜物堆積至天花板,查案人員清理出10多箱垃圾後,才能搬出遺體。
去年5月,淡濱尼組屋發生致命火患,死者因屋內雜物阻礙了逃生路,不幸被濃煙嗆死。
垃圾屋釀成意外時有所聞,上述案例只是冰山一角。
堆積如山的雜物,讓窄小的組屋單位成了危機四伏的垃圾屋,也讓囤積癖再度引起關注。
一箱箱的舊物,對旁人來說或許是垃圾,但對當事人來說,可能是裝載回憶的珍貴收藏。
上個周末,記者與“讓希望活下去”義工走訪亨德申路一帶的組屋,發現了三間垃圾屋,無獨有偶,裏頭的住戶都是年過古稀的獨居老人。
義工來到湯世女(76歲)門前,發現大門根本無法打開,只能開出一個小縫,于是先鑽進屋裏,清理門後的垃圾。
走進屋內,一股黴味撲鼻而來。客廳只騰出一條小走道,兩旁的雜物堆滿了塑料袋、紙箱、日用品、幹糧,以及各種瓶瓶罐罐。不過,最顯眼的是一籃籃用紅包封和珠子制成的手工藝品。
湯世女告訴記者,她過去幾十年都自制手工藝品,送給學校和老人院。“我得參考之前的作品,才會記得怎麽制作,所以這些不能丟。”
患有哮喘的湯世女透露,她一打掃就會喘不過氣,所以沒心情整理。自從女兒把她的東西全丟掉後,她就再也不允許四名子女來探望她。
三年來囤積的雜物,幾乎塞滿整間屋子,但即將動眼部手術的她,絲毫不擔心雜物阻礙去路或造成意外。“反正我一個人住,習慣了,沒關系。”
義工:垃圾屋清理後可能打回原形
“讓希望活下去”義工組織每逢星期日走訪全島租賃組屋區,挨家挨戶尋找垃圾屋,創辦人“行善女俠”潘迎芬坦言,垃圾屋清理結束不代表就可一勞永逸,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有可能“打回原形”。
“我們不能指望住戶馬上改變囤積的習慣。我們能做的只是教他們如何規劃和存放,讓他們知道其實屋子可以很整潔。萬一發生意外,救援人員也不用花幾小時才把他們救出來。”
潘迎芬也說,如果住戶故態複萌,又再堆積雜物,她不會再回去幫忙清理,因爲這會養成住戶的依賴性。
遇到這類情況,也有志願組織選擇繼續跟進。
新加坡仁人家園總幹事楊達明說:“我們的義工有時會回去查看垃圾槽,確保住戶沒把丟掉的又撿回來。若有需要,我們會請心理衛生學院的醫生幫忙分析住戶情況,再看如何提供更多援助。”
吳麟傑:
囤積癖是心理疾病之一
垃圾屋住戶的囤積行爲可說是一種心理疾病(“囤積癖”),或是其他心理疾病的一種行爲症狀。心理衛生學院專科顧問醫生吳麟傑指出,新聞上常見的垃圾屋住戶多數是年長者,其實任何年齡都可能患上囤積癖。
數據顯示,本地每50人當中,就有一人患有囤積癖。
“囤積癖患者可分爲兩大類,一類患有心理疾病,例如精神分裂症患者可能認爲有一把聲音在叫他收集(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強迫症患者則可能無法判斷哪些物品應該丟棄或保留。
“另一類沒有心理疾病,只因曾經失去某些東西,試圖通過囤積物品來填補內心的空洞。也有一些長輩因經曆過艱辛,覺得不能隨便浪費,因而不舍得丟棄‘還能用’的東西。”
吳麟傑醫生建議相關親友,不要把垃圾屋住戶視爲“瘋子”,應給予適當支持和鼓勵,因爲他們在清理囤積物時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目前沒有專治囤積癖的藥物,如果囤積癖是由心理疾病造成,應該勸患者盡早接受治療。有效控制心理疾病,囤積癖也會隨之改善。”
政府 志願團體和醫生配合處理個案
一般上鄰居投訴有異味,政府就會介入調查,必要時聯系義工、心理衛生學院專家等合作處理較複雜情況。
麥波申區議員陳佩玲指出,有住戶以家裏空間不足爲由,申請並搬進二房式組屋,當局後來發現,大量雜物占據了單位的大半空間。
她說,要說服這些住戶清理住家需要花一些時間進行溝通。“說服工作通常由較有經驗、較熟悉居民的義工處理,他們有一套方法和心得。若有需要,市鎮理事會人員會幫忙搬走走廊上的大型物件。”
根據民防部隊提供給《聯合早報》的數據,民防部隊在2017年和2018年共接獲兩起涉及囤積行爲的火患,兩起火患各造成一人死亡。
其中一起火患去年5月發生在淡濱尼12街第157座組屋,沈寶浩(譯音,58歲)被家中雜物阻礙了逃生,不幸被濃煙熏死。 民防部隊曾通過貼文提醒公衆,住家內堆積過多易燃物品,不僅火患發生時阻擋逃生路線,也會影響救火工作。當局籲請居民不要堆積舊報紙、家具或衣物,因爲它們都可能加劇火勢,造成嚴重損失,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爲解決垃圾屋問題,國家發展部2014年宣布組成跨部門行動小組,參與部門包括衛生部、社會及家庭發展部、建屋發展局、警方、民防部隊、國家環境局和人民協會,心理衛生學院必要時也加入。
行動小組會與社區志願福利團體合作,確認堆積雜物的住戶,幫他們清理住家,必要時送他們看醫生。
囤積背後辛酸人生
六旬婦女家中疊滿報紙,原來她的丈夫生前每天都囑咐她買一份報紙回家,即使丈夫已逝世多年,她從未忘記這份叮囑。
楊達明分享上述個案時說,婦女每天買好報紙等著丈夫“回家”看,以此填補回憶的空缺,讓人唏噓。
他指出,一般人可能以爲喜歡囤積舊物的人“有病”,卻忽略了這些行爲背後有著不爲人知的辛酸。“這不只是心理層面的問題,他們可能面對更爲複雜的家庭或社會問題。”
在另一個案中,64歲單親媽媽與26歲女兒同住在二房式租賃組屋,媽媽收集了大量玩具和小孩用品,導致單位幾乎寸步難行。
原來這名媽媽多年前遭丈夫離棄,她帶著一對年幼兒女艱難過活,兒子8歲時不幸遭遇車禍離世。“把玩具買回家,是她思念兒子的方式”。
楊達明說,這名單親媽媽的家庭情況非常複雜;女兒步她後塵未婚先孕,生下的寶寶因家庭環境惡劣而被當局交由領養家庭照顧。
楊達明和義工持續上門幫這對母女清理單位,跟進了整整一年半。去年,媽媽的健康開始亮起紅燈,女兒也再度懷孕。楊達明最終不得不把案件交回給社工,優先處理燃眉之急。
當事人複雜處境 外人難以想象
銀絲帶執行董事傅秀珍也指出,一些當事人面對的情況,遠比外人想象的複雜。“幫助他們清理住家只是權宜之計,無法解決問題根源。”
傅秀珍憶述七年前個案:市鎮會人員每次上門要幫忙50多歲獨居婦女清理屋子,都會招致她的一頓呵斥。
傅秀珍嘗試換個方式,問婦女爲何雙腳總是傷痕累累。婦女這才敞開心扉,透露家中雜物太多,她只能連走帶爬地移動,連廁所也去不了,須下樓使用公廁,晚上也得睡在一堆罐頭和塑料用品上面。
當年從名校畢業的這名婦女,因遭受職場霸淩而患上憂郁症,家人也陸續搬離單位。“對她來說,那裏不僅是棲身之所,更是她的精神與情感歸宿。”
婦女最終同意讓義工幫忙清理,傅秀珍鼓勵她參加社區活動,保持積極心態,也請婦女的兄弟盡快把空房租出去,以免再次被用來囤積物品。
說服住戶接受幫助耗時耗力
應對垃圾屋最棘手的問題不在于清理,而是要花長時間說服住戶接受幫助。
傅秀珍透露,她曾花四五個月時間,說服住戶清理屋子,他們會“討價還價”,試圖拖延時間。“他們會要求這次先清理這個角落,下次再清理那個角落,但不要一次過清理完。對一些住戶來說,那些東西就像是他們的‘命根子’。”
楊達明也表示,有時難得說服住戶開門,義工剛清理沒過一小時,住戶就表示無法忍受物品被丟掉的精神打擊,要求義工立刻停手。
他通常會問住戶能否將東西捐出來救助他人,或是請住戶喝咖啡來打好關系,以獲取他們的信任。即便如此,一些住戶並不會覺得義工是在幫助他們,有時甚至還會出言辱罵。
“某次我問住戶能否丟掉某樣東西,他直接反嗆:‘丟?你有沒有腦?’像這類性格較孤僻和固執的老人家,單靠義工微薄之力,難以解決問題,需要市鎮會、社工和心理醫生的多方配合。”
說服需要技巧
潘迎芬則認爲,義工必須設身處地爲住戶著想,說話也要講究技巧。
“一些住戶的自尊心比較強,不想被視爲‘有需要的人’。義工不能抱著‘我來幫你’的心態,而應該說‘謝謝你給我學習的機會,讓我成爲品德更好的人’。當住戶覺得你有求于他,他們一般都不會拒絕。”
丟棄物品須征得住戶同意
爲避免住戶反悔指義工偷東西,義工會錄下視頻爲證,或在丟棄物品前征求住戶同意,同時讓另一義工見證整個過程。
記者日前走訪荷蘭弄一帶的租賃組屋,找到傳說中的“垃圾屋”時,發現原本堆滿舊物的單位和走廊,變得整齊幹淨不少。
一問之下,住戶劉寶成(57歲)說,兩周前一群義工上門,將堆積如山的物品清理掉。“他們花了三個小時,把電腦、微波爐、玩具和食物等搬走,也把兩台電視機賣掉,給了我100元。”
不過,以收集和變賣舊物爲生的劉寶成,對義工有所不滿。他氣呼呼地說:“我的東西都被丟掉了,我拿什麽去賣?沒有收入怎麽吃飯?”
他聲稱當天身體不適,迷迷糊糊送走義工後,才驚覺家中一些物品消失無蹤,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聯絡義工,氣得去鄰裏警局報案投訴。
劉寶成申訴,他患上纖維肌痛綜合症,全身肌肉骨骼疼痛而無法工作,五年前開始撿拾舊貨囤積家中,每星期天一並賣給加龍古尼。
久而久之物品越積越多,從單位“溢出”走廊,以至于屢次接到市鎮理事會開出的罰單。“我沒錢償還這些罰單,早已做好最壞打算。”
記者向當天帶領義工上門的潘迎芬了解,她澄清時強調,義工絕不會未經住戶同意就強行清理。“我們幫忙清理是爲了住戶,不是爲了我們自己。”
在處理這類可能出狀況的個案時,潘迎芬都會用手機拍下視頻作爲“證據”,證明她確實有向住戶清楚解釋“東西清理了,就永遠不會回來了”,而住戶也點頭同意。
楊達明對此深有同感,他分享說,數年前他召集義工上門清理某垃圾屋,不料該住戶之後寄信給其中一名義工,指義工偷了他的“家傳之寶”(一枚塑料戒指)。
“這件事聽起來令人啼笑皆非,不過我卻從中吸取了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