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何恒清
■訪談對象
楊凱甯，男，1975年生，44歲，原是廣西一家銀行出納員（負責運鈔車的提款工作），1998年7月19日，在跟隨運鈔車前往目的地提款途中，遭遇車上同行的一名押運保衛搶劫槍擊，子彈擊穿頭部，後經搶救脫離生命危險。
■訪談時間
2019年8月13日20：00至21：50
■訪談地點
某市某小區楊凱甯家
■訪談內容
一輛運鈔車，四個人出發，最後，只有一個人活著回來。楊凱甯就是幸存的那個人。回憶起21年前那件轟動廣西的“運鈔車大劫案”，楊凱甯說，就像做夢一樣。
1998年7月19日，楊凱甯和往常一樣，與另外三名同事（兩名保衛、一名司機）上了一輛運鈔車，外出提款。一切都好像很平靜，沒有什麽不一樣。楊凱甯怎麽都沒想到，接下來，他將親曆一起驚天“運鈔車大劫案”。一聲槍響過後，23歲的他，命運軌迹將被悄然改寫。
當天，運鈔車按既定線路行進，當到達某市明秀西路萬泰啤酒公司提款點時，楊凱甯和一名保衛下車提款，另一名保衛和司機則留在車上。核驗、簽字、提款，很快，楊凱甯和一名保衛完成相關既定動作，手提錢箱走向運鈔車。車門打開，正要上車，此時迎接他們的卻是同事（另一名保衛張某）的槍口。就在一瞬間，啪啪幾聲槍響，同行的保衛和楊凱甯先後倒下。而在這之前不久，坐在前面駕駛室的司機剛剛被凶手張某用手槍隔著靠背射殺。
在槍擊三名同事之後，膽大妄爲的凶手張某，還獨自前往下一個提款點——某市面粉廠儲蓄所提款，完成提款後方才展開瘋狂大逃亡。天網恢恢，四個小時後，張某在河池市都安縣被追蹤而來的警察抓獲。
楊凱甯和另外兩名被槍擊的同事，在事發後不久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楊凱甯是幸運的，雖然子彈經後腦勺擊碎頭骨，從頭頂穿出，但是，經搶救後，還是活了下來。而另外兩名同事，則沒有那麽幸運，最終搶救無效不幸死亡。
就這樣，年輕的楊凱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在搶救昏迷了10天蘇醒之後，楊凱甯開始了艱難的長達13年的康複之路。
■訪談面對面
問：你能回憶一下21年前，“運鈔車大劫案”事發時的情形嗎？
答：直至事發前一秒，都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在剛要上運鈔車那一刹那，做夢也不會想到，平日熟悉、友好的同事會朝自己開槍射擊，頭部中槍倒地後，迷迷糊糊的感覺像發高燒一樣，睜不開眼睛，只是後來隱隱約約感覺有人在身邊講話、在搶救自己。
問：當被槍擊傷，醒過來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麽？
答：在醫院昏迷了10天，剛做完手術時雙眼被紗布蒙住，什麽都看不見，只感覺頭痛欲裂，有時甚至痛得大喊大叫。
那段時間，時不時會做噩夢，夢見凶手，多少次在夢中驚醒，想不明白爲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凶手跟我是同事，平時關系還是很不錯的，他結婚時我還做他的伴郎，他的父親過世時不少後事也是我幫忙料理的。
因子彈傷及運動神經，影響平衡力，四肢無感，雙腳著不了地，有人來看望，握個手，我的手都是沒有什麽感覺的。
問：你是怎樣度過那段艱難的長達13年的漫漫康複之路？
答：做完手術，病情相對穩定後，我整整花了13年時間康複訓練，在某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治療三年，在廣西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康複訓練10年。起初，要像嬰兒一樣，每天學習最簡單的坐、站、跪、爬等各種動作，連簡單的翻身都翻不了，也要重新學習。剛開始，練著練著，達不到恢複效果，或者說恢複太慢，就煩，容易鬧情緒。甚至有一次，想自尋短見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只不過，煩歸煩、鬧歸鬧、痛苦歸痛苦，最後還是慢慢接受了現實。
問：經曆過那麽大的事件以後，現在你想明白了一些什麽事情？
答：要錢沒用，再多也沒用，健康才是真的好，健康最重要。現在幫老婆孩子都買了保險，擔心萬一發生什麽事。現在就想，該怎樣開心地活下去。
我出事以後，得到很多朋友的關心、鼓勵、幫助，甚至有朋友專程從外地趕來我住院的地方跟醫生溝通我的病情、我的康複，一點都沒有“人走茶涼”，這讓我很感動。人在艱難無助時，尤其需要朋友的關懷。現在，我遇到別人需要幫助的也非常樂意幫忙。汶川地震時，我老婆孩子手足口病正在住院，但我還是想辦法找單位要去捐款。
問：面對死亡，你害怕嗎？
答：說害怕也不害怕，說不害怕也害怕，怎麽說呢，說不害怕是自己看得比較開了，死不死都不是很在意，說害怕呢是擔心家人，爲家人考慮多一些。
問：回憶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有哪些？答：我最美好的時光已經沒有了！
問：這一輩子有哪些遺憾？假如重新來過，你打算怎麽過？
答：有小孩之前，我基本不怎麽出門。每天就是兩點一線，從醫院到家，從家到醫院。有了小孩之後，慢慢就出門了。記得小孩還小的時候，有時帶孩子去民族廣場散步，孩子看到其他小朋友高高地坐在爸爸頭上，坐“龍頭馬”，也鬧著要坐。可是，我的身體狀況卻無能爲力。有一次，一個朋友剛好也在，就讓孩子坐在他頭上，可是他自己的孩子看著卻吃醋了，鬧著也要坐。看到兩個孩子在哭鬧，那時，真的是，一陣心酸湧上心頭。
如果不出這個事（指運鈔車劫案中被槍擊導致靠輪椅行走），後面的人生，我很可能會考一所好的大學，然後可能出國深造，然後……可是，沒有如果……
問：21年過去了，今天，你是否覺得已經完全從那件事中走出來了？
答：受傷後，生活不能自理，很多事情都需要依賴別人，心理一下接受不了，有一段時間脾氣也變得比較煩躁、暴躁。好在家人、親人、朋友比較體諒；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身體康複訓練漸漸好一些，壞脾氣壞心情也在漸漸平複。
在醫院康複治療的13年，也遇到不少病友，有些病友病情比我還嚴重，有的截癱，有的甚至頸部以下沒有了知覺，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都要依賴別人。比起這些，我還算是幸運的。有的病友，身體遭受重創，精神卻很樂觀。記得有一個病友，發生事故從工地高樓上掉了下來，他在給我們病友描敘自己的遭遇時說：當時身體在高空中，感覺飛了很久都不見落地。都這樣了，這個病友還有心思調侃自己，還有心思拿自己開玩笑。這些病友的樂觀精神鼓舞了我。
走出來，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完全走出來了。
問：有段時間，流行填寫一種生命台曆，即按人均壽命計算，每一年就是一格，每個人都畫一下，看自己的人生還剩多少格，以此提醒大家珍惜生命，珍惜人生。如果你來畫，畫了之後，余下的時光，你有什麽目標，有什麽願望要實現的？
答：如果說還有目標，那就是去旅遊吧，去沒有去過的地方看看。現在，有朋友正在幫助我實現願望，經常規劃一些旅遊線路。前幾天，剛和朋友從三亞玩回來。
問：如果以一個過來人身份告誡世人一句話，你最想對他們說什麽？
答：不管如何艱難，都不要放棄！（楊凱甯太太透露，當她遇到一些朋友抱怨工作很難，生活很難，很煎熬，很無助，不知道如何堅持下去時，她也不多說，只是找個時間把朋友邀請到家裏做客。讓她們看看丈夫現在的生活，跟丈夫聊一聊過往的經曆。）
■訪談手記
楊凱甯是不幸的，23歲，正當青春年華，一聲槍響，人生軌迹從此改寫，後半生依靠輪椅行走；楊凱甯又是幸運的，與死神擦肩而過，只有他獨自一人從“鬼門關”走了回來，且能娶妻、生子。
世間事，有多面，就看你怎麽看。
人生是一條欲望的河流，總有人在欲望面前欲罷不能，愛與恨、信任與背叛、天使與魔鬼，時常互相交集、移形換位，昨天卿卿我我今天形同陌路，上一秒還是天使下一秒就變成魔鬼，昨晚親如兄弟今早卻拿著槍口對准你。我們有一千萬個理由憤怒。只是，若要恨我們就一直在恨裏，若要愛我們就一直在愛著，若放下，我們就輕松向前。
楊凱甯選擇面向陽光。楊凱甯選擇不放棄。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一米七八的大漢子，13年如嬰兒一般學習站、學習坐、學習爬、學習翻身……曆經痛苦、忍耐、煩躁、堅持、泄氣、鼓勁、悲觀、失望、希望。
楊凱甯說：不要放棄！
山重水複，不放棄，最終，柳暗花明；沉舟側畔，不放棄，最終，千帆過盡。
世間事，不放棄，終有千山萬水！
我們無法左右命運的安排，但是可以選擇迎接的姿態。
（圖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