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至今,已一年有余不能回國,清明節前,寄出《母親》這篇文章,以慰母親在天之靈……
母親 那天早上起床,小朋友突然對我說:“媽媽,我夢到外婆啦,她穿著五顔六色的漂亮衣服,和一群人在跳廣場舞,我叫她,她沒聽見,然後說要去找XX哥哥。。。然後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外婆來新加坡玩啦,我帶著她到處逛街,她牽著我的手,我扶著她上巴士。。。”女兒興沖沖地講述著,那天是學校九月假期開始的一個星期六,我們一邊吃著早餐一邊聊天,聽了她稚嫩的話語,我的心裏一沉,只是告訴她,可能今年我們放假不回去,你想外婆了。。。但是不安的感覺隱隱約約泛在心底,因爲母親脊椎骨折,做了手術不見好轉,已經臥床將近一年了。。。這樣的夢,有些奇怪。
上午十點多,電話響起,是姐姐從國內打來的,平時我們都用微信,只有非常緊急的情況才會打電話,原來母親早上失去意識,叫了救護車送進ICU,情況不太樂觀。姐姐的語氣中有掩不住的焦慮。放下電話,我告訴女兒:計劃改變,我們要回國了。定了最快那班當天晚上回國的機票,淩晨起飛,早上7點降落在熟悉的家鄉機場。姐姐姐夫接了我們回家放下行李然後趕到醫院,八點多醫生出來說還在搶救,插了喉管。我們一家人聚在醫院外的走廊上,焦急又無可奈何,十點多,醫生出來說,母親走了。我突然覺得,是母親托夢給了她心愛的孫女,母親努力支撐著,在等我們回來,最後的時刻,她一定是感覺到了她一生牽挂的孩子們都來到了她身邊,所以終于放心而去了。。。
在醫院旁邊給母親燒了紙,靈堂就搭在家樓下的空地,正中挂上了母親的黑白照。母親的照片是她生病做手術後,我們回去探望她,趁我們一家人都在的時候拍的。請了照相的師傅來家裏,拍了合照,也單獨給母親拍了照片,她那個時候已經很消瘦了,以前紅潤的圓臉凹了進去,沒染的頭發有些花白,不過母親還是仔細地梳理了頭發,換上了喜氣鮮豔的衣服,抹了一點口紅,除了眼神略顯疲憊,看不出是剛做完大手術的病人,和往常一樣,母親一直笑嘻嘻的,不想這就是和母親最後的見面。來拜祭的人絡繹不絕,很多是我不認識的人,有的只是拜祭上香隨了禮就走了,有的搖頭歎息眼睛紅紅的,有的坐下來和我們聊起來:“你是小女兒吧?”一位頭發全白的老人問。“我不認識你,可是你媽媽經常提起你呢,她說你帶她去香港,坐了飛機,這輩子頭一回出國了……還說你姐姐對家裏很好,什麽事情都是她在做….你媽媽人真好,這麽多年沒和誰紅過臉…”老人絮絮叨叨地講述著母親和她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話語中滿是回憶與不舍….
送走一撥又撥的人,靜下來已經是半夜了。哀傷加上疲憊,有些神思恍惚,望著靈堂中央的黑白照,母親是真的離開了!來祭拜的人說這張黑白照沒有拍出母親風采,的確,母親年輕時出名的漂亮大方,我保存著一張她二十歲左右的照片,又粗又長黑亮亮的辮子垂在胸前,辮子末梢著蝴蝶結,微微的溫柔笑容,露著整齊潔白的牙齒,穿著繡花的裙子,仿佛從畫中走出來一般。母親有一雙巧手,小時候總是穿她做的漂亮新衣服,冬天有毛衣毛褲,過年有墊著新棉花的暖和棉襖;穿著她織的五彩斑斓的毛線背心去學校,引來老師的驚歎,讓小小的我在同學中間倍感自豪;母親會用鈎針勾各種圖案花色繁複的桌布;會在一張細網狀的粗布上繡出栩栩如生的金魚和搖擺的水草,而這些都是在她八小時工作再照顧完三個孩子後靜靜地進行著。母親還很喜歡看電影,那時候都是在廣場放露天電影,一聽說有放電影,她便會早早吃完飯,領著我們拿著小凳子走去占個好位子,等著電影開始。後來廠裏有月票,母親堅持從不寬裕的生活費裏擠出錢來給我們每人賣了一張,我喜歡去影院看電影的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母親也喜歡讀小說,記得家裏當時訂了《小說月報》,《當代》,《譯林》,《讀者文摘》,家裏有很多經典小說《封神演義》《三俠五義》《再生緣》…開放後有雜志連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母親立刻借了回來給我們看,用現在的話來說,母親骨子裏是很文藝的,這也深深地影響了我們。
記憶中母親總是輕言細語笑容溫暖。父親脾氣暴躁,愛大聲抱怨,母親從不與他爭論,大多是默默地走到一邊做自己的事或者把話題引開。退休後母親也沒有閑著,和很多同齡人一樣,早上公園鍛煉,打掃做飯,帶哥哥的孩子,本該休息的日子還在操勞,但她總是和顔悅色,臉上帶著笑容,而我一生中只見過母親兩次落淚:
一次是我們三兄妹還很小,母親和父親在同一個工廠工作,外婆住在我家照顧我們,本來兩個人的薪水負擔一家六口人就不富余了,父親還每月拿一半的薪水接濟他的兄弟妹妹,父親家在近郊的農村,是家中長子,又是唯一在國營工廠工作的,就主動承擔起照顧鄉下6個未婚兄弟姐妹的重責,母親倒也沒說什麽。不過,父親還總是扣下我們的糖果零食,送去給他的兄妹。有時是一袋餅幹,有時是一包蜜棗。那次有人送來一袋清涼奶糖,奶香中有淡淡的薄荷味,我們三個小孩眼巴巴地望著,父親卻馬上包起來要拿去給他的兄弟妹妹,母親忍不住了,要父親留下這包奶糖,父親脾氣上來竟然擡手給了母親一耳光!母親哭著奪下那包糖,帶著我們三個去了公園,在公園裏母親讓我們吃了個痛快,她沒有說父親的不好,眼睛卻一直是濕濕的。第二次見到母親落淚,是很多年後了,我們都已經成人獨立,每個星期回家探望父母,母親照顧著哥哥的兒子,頭發漸漸花白了。那天回家,母親對我說:“你去學校和XX的老師談談吧?他每天回來就關上門,也不和我們說話,現在要高中畢業了,我真擔心他啊,又不曉得咋辦,哎…”說著話,眼淚順著母親的臉頰流下來….母親只是一位平凡的人,像她那個年代的大多數人一樣,很少把愛這個字放在口中,而那于無聲處的濃濃的愛,讓我刻骨銘心。
後半夜靈堂裏祭拜的人都離開了,我走出帳篷外望著天空,月亮那麽圓,淡淡昏黃柔和的光亮安靜地撒向靜谧的夜空,忽然驚覺,這天是中秋節!我相信冥冥之中有看不見的力量,母親在中秋節這天離開,是希望我們天各一方能聚在一起,臨別時還傳達著她對家的期望…..
這是一篇哽在心裏很久的文章,每當提筆,母親的音容笑貌就宛如在眼前,每寫一行 ,就真切心痛母親真的離開了….而這篇遲到的懷念,在清明節到來前,獻給母親。(作者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