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音樂的力量,照亮你心房,感謝這力量,一起來開創,把世界變更美好,更燦爛……”
這首《音樂的力量》是愛琴海民歌餐廳老板梁定花送給愛琴海的歌手、樂手、工作人員、曾到訪和曾幫助愛琴海的朋友的告別禮,借著歌曲表達謝意。
下個星期天(16日),梁定花將帶領愛琴海歌手演唱這首歌曲,隨著歌聲落幕,愛琴海也將結業。
愛琴海將在下個星期天結業。
愛琴海是本地僅存的民歌餐廳,即將在經營24年後拉下帷幕,也爲本地民歌餐廳文化畫上句點。
昏暗的民歌餐廳,響起吉他和鍵盤聲,幾名年輕歌手在小小的舞台上,唱著你我熟悉的中文歌曲。坐在台下的觀衆一邊喝著飲料,一邊靜靜聽歌;青春的回憶,被跳躍的音符敲醒。這是民歌餐廳獨有的景象。
上民歌餐廳聽歌,是上世紀90年代盛行的活動,但隨著娛樂形式和消費形態改變,民歌餐廳日漸凋零。
民歌餐廳培養了獨有的聽歌文化,也栽培了不少本地音樂人。在這道獨特的風景消失之前,讓“木船”“彈唱人”“愛琴海”這三家民歌餐廳與我們分享他們的故事,走一趟民歌餐廳的興衰。愛琴海歌手和老顧客也訴說他們的不舍。
有好音樂與歌手再啓航
木船
本地第一家民歌餐廳
首個把泡泡茶引進本地的業者
去年因冠病疫情結束營業
“木船”是本地第一家民歌餐廳,1993年開張,這20多年來多次搬遷,最後落戶新加坡國立大學校園,但去年因冠病疫情結束營業。
木船是本地第一家民歌餐廳,1993年在阿波羅中心開始營業。(木船提供)
當年經營木船,老板董勁廷(52歲)回憶:“是一個十分鍾,改變了我的命運。”她年輕時在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工作,有一次到台灣出差經過一家餐廳,聽到有人在唱歌,好奇進去看。
“我推開門,看到一個男生在彈吉他唱歌,那一幕讓我很激動,因爲在印尼很難聽到華語歌。上洗手間回來,唱歌的男生不見了,侍應生說要一小時後再演唱,但我有事無法留下。我在餐廳只逗留十分鍾,但當時就想:爲什麽新加坡沒有這樣的地方?喜歡音樂的人可以聽歌、唱歌,而且不抽煙不喝酒。”
經營木船民歌餐廳20多年,董勁廷相信只要有好的音樂和歌手,民歌餐廳可以再辦。(木船提供)
那時候董勁廷工作遇到瓶頸,于是決定回新,並開啓她的民歌餐廳計劃。她笑說沒有人明白她要做什麽,以爲她要開卡拉OK。“但我很自信,也清楚自己要什麽。很多人跟我說不賣酒,三個月就倒閉,但我堅持賣泡泡茶,我是第一個把泡泡茶引進本地的,還用歌名取名,‘吻別’泡泡茶賣得最好。”
木船在阿波羅中心(Apollo Centre)開始營業,董勁廷說:“很多人來到木船時跟我說,‘我找這樣一個地方找了很久’。”當時每天爆滿,許多海外歌手來新宣傳也到木船演唱,有黃舒駿、周華健、張雨生、張惠妹、蔡依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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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船民歌餐廳去年因冠病疫情而結束營業。(木船提供)
木船的成功讓民歌餐廳像雨後春筍般冒現,有愛琴海、一泡而紅、50年代、木吉他、老地方、Unplugged等。
董勁廷一直給歌手灌輸一個觀念:“木船不是發明星夢的地方,它是讓單純喜歡唱歌的人業余唱唱歌,認識朋友的地方;把書讀好,把家顧好,才能追求這個興趣。”
談起木船的歌手和樂手,她一臉驕傲。“我們的樂手曾爲周華健和劉德華伴奏,他們很多後來開了音樂學校。蔡淳佳、永邦、黃碧燕(現改名爲黃晶岩),出道前是我們的歌手。”她欣慰地說:”看到樂手和歌手實現了他們的夢想,就是我的動力;我的人生精彩,是因爲這些人。”
許多歌手曾在木船辦活動。(木船提供)
越來越少人到民歌餐廳聽歌,董勁廷分析幾個因素:“觀衆要求越來越高,要看有經驗的表演者。我們的歌手有舊有新,有些新人唱得不夠好,我願意花時間培訓,也給他們表演機會吸取經驗,但觀衆不願意看。現在也有更多聽歌管道,而且大多免費。”她也提到餐廳吸引歌手的問題:“現在喜歡唱歌的,把歌放到YouTube或抖音,可能沖到幾億的點閱,這是民歌餐廳做不到的。”
木船雖然結束了營業,但董勁廷不氣餒:“有沒有店不重要,人,才是關鍵。疫情期間,我們做了線上和校園演出,這方面會繼續。疫情之後或許會再開店,我相信只要有好的音樂和歌手,還是可以的。”
希望每年做一次大型演出
愛琴海
本地最後一家民歌餐廳
5月16日結束營業
將繼續做線上、戶外和校園演出
梁定花(54歲)和一群好友2000年接手當時位于濱海廣場的“愛琴海”,梁定花說:“那時候愛琴海做了三年,我聽說要關了,就召集一群同樣熱愛音樂的朋友接手,那個環境是我們要的。”
因爲商場裝修,愛琴海從三樓搬到二樓,多年後商場又翻新,愛琴海被迫搬遷。梁定花說:“其實那時候打算結業,但歌手都不舍,後來我找到加冷道的Aperia Mall,2014年搬過來,直到現在。但這個商場也做了兩次大裝修,影響人流。每一次搬遷花不少裝修費,也流失客人,我沒有多余資金做宣傳,搬遷後很多客人以爲我們關了。”
24年來不賣酒,這是梁定花的堅持。“我要的是一個純淨的聽歌地方,大家來這裏是欣賞演出,這是對歌手和樂手的尊重。”
這裏的基本消費是一杯飲料十多元,梁定花這麽多年也沒漲價。她認爲一般大衆覺得非酒類飲料十多元不便宜,卻沒有把“聽歌”這個“娛樂消費”計算在內,她也難漲價。
以新謠爲背景的本地電視劇《起飛》2015年到愛琴海拍攝,帶動了人流,但只是短暫性,梁定花試過一整天沒有客人。她從餐飲著手,看中Aperia Mall附近有不少辦公樓,開始賣午餐。
撐了21年,梁定花告訴自己,是時候放下了。(龍國雄攝)
去年冠病疫情暴發後,愛琴海自3月取消了現場演出,生意一落千丈,後來經過申請,終于在11月底恢複現場表演。餐廳分用餐和表演兩個時段,晚餐時間結束後才能開始演出,從晚上8時15分到10時,演出期間客人不能用餐喝水,也必須戴口罩。梁定花歎:“很多客人不習慣。”
不賣酒不漲價,租金和各種成本卻在提高,客人則越來越少,梁定花透露這10年幾乎都在虧損,靠儲蓄和貸款撐下去。一直不願放棄,她解釋:“我太熱愛音樂,拿得起放不下。對歌手也有責任感,還有作爲最後一家民歌餐廳,有使命感。”歌手的成長和成就是她的一大動力,蔡禮蓮、夢fm(前稱“夢飛船”)、“麥克瘋”(MICappella)團長黃烈傳,都曾是愛琴海歌手。
顧客用手機記錄在愛琴海的最後回憶。
這次疫情讓梁定花看清一些事情。
“現在音樂人都在線上免費演唱,就更少人來現場聽歌。很多Pub也開始唱中文歌曲,又可以喝酒聊天,年輕人比較喜歡。趁著租約將滿,我跟自己說,是時候放下了。心很痛,但想想,卸下之前還可以做現場演出,讓一些人來感受,我沒有遺憾了。”
梁定花形容這21年堅守愛琴海的心境:“苦,但不後悔。人的一生總要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
就如《音樂的力量》歌詞“換上了翅膀,在宇宙翺翔”,餐廳的結業不代表愛琴海的結束,梁定花分享:“我們會做線上和戶外演出,也會繼續到學校辦新謠說唱會;實際的地方不在了,但傳承新謠的精神不變。”
明年是愛琴海成立25周年,梁定花希望辦一場演唱會,也期盼接下來每年能做一次大型演出,就像彈唱人的“明天”系列新謠演唱會。
梁定花也有自己的夢想要實現。她曾是新謠小組“交叉點音樂實驗室”成員,寫了不少歌曲,要爲自己的創作做個合集。她感慨:“這是要爲自己做的事,拖了21年,終于可以開始做了。”
歌手與觀衆話民歌餐廳
前駐唱歌手憶當年
林倛玉和劉晉旭十幾歲就在各家民歌餐廳演唱,包括木船、愛琴海、木吉他、一泡而紅。後來兩人和蘇梽誠組“夢飛船”,三人在愛琴海演出一個月培養默契,之後正式出道。
林倛玉(右)曾爲鄭中基伴奏。(受訪者提供)
林倛玉和劉晉旭難忘“跑場”的日子。劉晉旭回憶:“我們試過一天跑四家,有三家在丹戎巴葛,真的是‘跑’場,唱完再搭車去世界貿易中心另一家。有觀衆是特地來看我們的,所以跟著我們跑場,很好玩。”
駐唱的日子讓林倛玉獲益許多。“民歌餐廳是我練習鍵盤和吉他很好的地方,也學習面對觀衆。還有遇到很多人,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做人的道理,跟音樂圈的朋友交流也讓自己進步許多,這些對我的音樂事業都有幫助。”
兩人分享歌手到民歌餐廳宣傳時合作的經驗。林倛玉曾與莫文蔚合唱《廣島之戀》,他笑說:“莫文蔚很壞,知道我喜歡她,就一直跟我放電,害我唱錯彈錯。”劉晉旭難忘與張惠妹合唱《最愛的人傷我最深》:“我唱不到張雨生的Key,阿妹竟主動降Key。”
劉晉旭(右)難忘與張惠妹合唱。(受訪者提供)
民歌餐廳即將終結,兩人都很感慨。劉晉旭說:“民歌餐廳是後新謠時代培育音樂人的搖籃。我們對音樂滿腔熱忱,在那裏揮霍青春,回想自己和朋友在那裏度過的時光,情感上很不舍,但實際上能理解。定花撐了20多年,已經非常了不起。”
愛琴海歌手說告別
吳奚魅(41歲)和楊傑豪(41歲)在愛琴海唱了14年,吳奚魅受訪當天帶了以前觀衆寫的點歌單和卡片,她說:“這裏讓我最感動的是觀衆。記得有一晚滿場,有人點《小幸運》,我唱到一半嗆到口水,正覺得好丟臉,沒想到觀衆幫我唱完整首歌,還高喊‘沒關系’。”
吳奚魅(左起)、高崇唐和楊傑豪,感謝愛琴海給了他們一個美好的表演平台。
楊傑豪說:“一些忠實觀衆能感受到你‘不一樣’。有一次我唱到哽咽,有觀衆在點歌單上寫下‘你心情還好嗎?’我何德何能得到他們的關心。”
吳奚魅喜歡和觀衆“互相扶持”的關系:“我們須要觀衆的注意,觀衆也希望從我們的歌聲中得到安慰。”
吳奚魅收藏以前客人的手寫點歌單和字條。
回憶常唱的歌曲,楊傑豪笑說:“有一陣子哈日,一直有人點‘First Love’,後來哈韓,就點‘My Memory’‘You Are My Destiny’,我都用拼音學唱。”
高崇唐(35歲)在愛琴海擔任樂手六年多,他說:“喜歡唱歌的人可以去卡拉OK,喜歡玩樂器的人卻沒有好的表演平台,還好有這裏。在這裏的最大收獲是,結識很多音樂圈的朋友。”
愛琴海將結業,吳奚魅難掩失落:“感覺每周的‘課外活動’沒了。要特別感謝老板Sally(梁定花)的堅持與不屈不撓,讓我們擁有這麽美好的平台完成自己的夢想。對我們一班歌手來說,愛琴海就像老朋友,即使不常見,但一見面就有聊不完的話。歇業就像失去老朋友,會覺得可惜,但有了這個老朋友,不遺憾。”
養民歌餐廳留住一份情懷
彈唱人
五度經營民歌餐廳
顛覆民歌餐廳概念賣燒烤也賣酒
“彈唱人”創辦人蔡憶仁(56歲)笑說:“餐廳每一次結業,我都唱《最後一夜》,共唱了五次!”
蔡憶仁1989年有一次從台灣回來,受到當地民歌餐廳文化影響,就決定在本地開民歌餐廳,地點找好了,定金也付了,但最終執照不獲批准。他歎說:“我的民歌餐廳夢受到很大打擊,但我沒有放棄。後來我開卡拉OK,辟了一個民歌時間,怎料大家只要唱歌不要聽歌,結果‘民歌時間’做了三個月就停了。”
他後來結束卡拉OK生意去打工,但民歌餐廳夢仍在。1998年年底,他在連城街開了第一家“彈唱人”民歌餐廳,坦言:“其實那時候已經過了民歌餐廳的高峰期,很多民歌餐廳也在唱流行歌曲,但我只要唱校園民歌和新謠。我當時34歲,我認爲我這個年紀的人都是聽新謠和民歌長大,應該行得通,但我又錯了。沒有人來,每個月都在虧錢,做了兩年就做不下去。最後一晚我們唱到淩晨3點,之後拆招牌,清理店面;前一晚還人頭攢動,第二天就人去樓空,哈哈哈!”
後來有客人找他合作,這個客人在珊頓道經營露天餐館,想加入“民歌餐廳”元素。蔡憶仁說:“我吸取了經驗,這次爲每天的表演設主題,有老歌、搖滾、新謠;有Unplugged,也有樂隊。食物有燒烤,也賣酒。我徹底顛覆了第一家民歌餐廳的概念,但很符合商業模式,有賺錢。那時林俊傑還沒出道,每個星期四來表演,阿杜准備發片前也來唱過。”
鍵盤手盧登傑(左起)、吉他手吳錦發和歌手蘇心荃,以前常在彈唱人演出。(彈唱人提供)
好景不長,2001年發生“九一一事件”,餐廳生意直線下降,經營九個月後被迫結業。
隔年,彈唱人在拉丁馬士民衆俱樂部重啓,蔡憶仁說:“租金便宜很多,但人流不多,原本每天營業,後來一周三天,到後來一周一天。”彈唱人開始轉型,辦活動和演唱會,後來覺得沒有充分利用民衆俱樂部,不好意思待下去,就把餐廳關了。蔡憶仁說:“我也打消了再開的念頭。”
蔡憶仁的民歌餐廳夢未滅。(彈唱人提供)
真的打消?聽到記者的調侃,他忍不住哈哈笑,心虛地說:“我們之後專注辦演唱會,但2006年有一天,我經過丹戎巴葛一棟老房子,那裏環境很好,我又開始幻想。這時負責人出現,提議我們在那裏開業。”
第一年業績不錯,但第二年,蔡憶仁夫婦忙演唱會,無暇兼顧餐廳,生意開始滑落。兩年後,又關門啦!
2015年,蔡憶仁抵不過七年之癢,跟一個經營餐館的朋友合作,再次重啓民歌餐廳,但最終還是無法兼顧,三個月後就喊卡。
蔡憶仁認爲夜間娛樂要用純文藝的方式經營,很難。“聽歌是靜態的活動,很難吸引客人每天來,民歌餐廳不是高消費,但租金和成本都很高。”
民歌餐廳的終結,讓蔡憶仁感觸良多。“民歌餐廳對本地音樂發展起著一定作用,它是歌手鍛煉歌藝和信心的地方,孕育了許多傑出音樂人,也爲本地音樂娛樂提供了另一種選擇。”
還想再開嗎?坐在一旁的太太黃桂霞先幫他回答:“他不會死心的。”蔡憶仁莞爾,說:“可能五年後?10年後?我的想法是找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有穩固的經濟,一起來維持一家民歌餐廳。賺不了錢,但就是保留一份情懷。”
民歌餐廳在台灣
本地民歌餐廳啓蒙自台灣。
台灣是民歌餐廳的崛起地,上個世紀70年代,台灣民歌運動風起雲湧,民歌餐廳開始風靡,八九十年代是全盛時期,從北到南的民歌餐廳超過200家,比較著名的有木船和木吉他。
民歌餐廳是台灣流行音樂的搖籃,周華健、張宇、黃小琥、張雨生、李宗盛、遊鴻明、凡人二重唱、周治平、動力火車、蕭敬騰等,都曾在民歌餐廳的舞台上磨煉。但這些年,年輕歌手通過歌唱比賽迅速躥紅,也透過各種網絡平台表現自己,民歌餐廳不再是他們被發掘的途徑。
隨著時代變遷,台灣的民歌餐廳風光不再,紛紛結業。木船的分店最多時達14家,2003年9月3日,最後一家也熄燈。後來,台北唯一的民歌餐廳“街角2號”也在2018年歇業。目前僅存台中一家“吉普賽”民歌餐廳。
記者:羅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