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吃的菜蔬裏,常見的有一種白菜,有一種臘菜。臘菜可能就是如今城裏人說的雪裏蕻吧,比白菜顔色深一些,只能煮熟了再炒,或者做成腌菜。聽說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常常拿我的姓氏和膚色逗我玩,一會兒喊我白菜,一會兒喊我臘菜。喊白菜是誇獎我皮膚白淨,喊臘菜是嘲諷我臉面黝黑,所以聽到白菜我就笑逐顔開,聽到臘菜就怒目而視。雖則只是一點童趣,但我好奇人還那麽小,怎麽就會對白與黑如此敏感。 這種認知應該不是與生俱來的吧,應是從大人們的言語表情中學習所得。而大人們的認知則應該是來自于一種崇尚白的文化,所謂“一白遮三醜”,還有“白裏透紅,與衆不同”,及至現今的“白富美”。這也讓我好奇,明明我們是黃種人,爲什麽會認爲白就是美呢?而在自然界,我們並不認爲白就是最美。我們看綠葉紅花很美,青山綠水很美,碧海青天很美,可是,如果我們的膚色是那樣的,卻不會認爲那是美的。 器物也是。粉牆黛瓦之所以美,不僅僅只是有雪白的牆,還有青黑的瓦。台北故宮所藏的白玉苦瓜當然很美,余光中說“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只苦瓜”,可是翡翠西瓜也不賴,慈禧太後死了都拿它陪葬,孫殿英又盜走,如今都下落不明。白衣飄飄固然不錯,但錦衣華服卻是色彩斑斓的。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畫筆則大都是彩筆,況且曆史上還有個美女詩人薛濤,以芙蓉花汁,制成深紅色小彩箋,這種薛濤箋甚至比她的詩和美貌還著名。 在衆多的色彩中,我們唯獨對黑比較抵觸。我們說黑店、黑幕、黑市、黑手、黑話、黑客、黑心腸、背黑鍋、黑惡勢力、黑暗的舊社會,都不是什麽好詞,只有“一枕黑甜”說的是睡覺舒暢,因爲好睡眠不能有光線侵擾,可以與甜美挂鈎。但一覺醒來,就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白山黑水語含褒義,可那個意思不是白色的山和黑色的水,而是特指長白山和黑龍江。人的皮膚也就千萬不能黑。 究其原委,我覺得這與行業分工有關。自古以來,大抵在陽光下暴曬的職業,總是處在社會底層,幹最髒最累的活,過最窮最苦的日子。據說後來翻身做了主人,但工人還是羨慕坐辦公室的,農民還是羨慕站櫃台的。站櫃台的就是現在我們說的售貨員,也不是什麽高層,但畢竟比農活輕松,收入也高些,最關鍵的是還不曬太陽,皮膚白白嫩嫩。雖然有指示說農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反而最幹淨,但鮮有官家少女嫁給他們。 這種文化催生出來的大衆偶像,古代一般是白面書生,現代則是奶油小生。過去說才子配佳人,英雄配美女,總覺得才子還是比英雄更受歡迎,因爲佳人總是比美女還高一個檔次。樣板戲時興的年代,雖然不講顔值,但楊子榮總是比座山雕白淨好看。後來改革開放,小白臉走俏,就有人呼喚高倉健,那是東瀛銀幕上的一個硬漢形象。這種呼喚不僅沒有任何效果,事到如今反而越走越遠,小白臉搖身變成了小鮮肉,這些個花樣美男,搖著蘭花指,扭著小蠻腰,油頭粉面,撒嬌賣萌。 而新加坡的泳池邊,卻總是有很多白人男女在烈日下暴曬,他們好像並不喜歡這一身的白皮囊,非要把它曬成深色才好。還有不少的華裔男青年,也在那裏曬。我曾經和一個帥哥交流,他居然也說皮膚太白了不好看,黑一點顯得更陽光,更健康,也更美。我還看到過一些很俊美的黑人青年,他們五官端正,身材健美,黑得其實很好看。這些都與我從前的認知大相徑庭。 有一個黑人帥哥尤其讓我印象深刻。那是我第一次去新加坡的時候,我在一條小路上徒步,迎面沖過來一個騎自行車的黑人男青年。他沖著我大叫大囔,還用他的一只很長的手臂比劃著。我不明就裏,站在一邊看著他傻笑。他與我擦身而過後,依然回頭對我大喊大叫,繼續用手比劃。我依然站在原地,看著他頻頻回頭,頻頻比劃,一不小心,迎頭撞上一棵樹,瞬間人仰馬翻。他從地上爬起來,折回來。我心想壞了,只怕是來找我麻煩了。未曾想他居然是來用蹩腳的中文告訴我,行人應該靠左走,否則有些危險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新加坡的交通規則與我們不同,也是第一次見識黑人原來這麽俊朗,還友善助人。 回想起兒時關于白菜臘菜的趣事,我不僅啞然失笑。因爲我本來相貌平庸,身材也不高大,就算膚色再白也是白搭。不過我早就有了自知之明,也就不在意膚色深淺了。自從迷戀上戶外徒步,我的皮膚就逐漸加深,特別是新加坡的赤道烈日,沒幾天就把我曬得像個馬來人了。我當然無所謂,但實話實說,我卻覺得人家黑得好看,我黑得難看,從前皮膚稍白,多少還有一點書卷氣,現在搞得黑不溜秋,不倫不類了。雖然我並沒有太多的外貌焦慮。 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一種錯覺,這讓我想到美真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至少我們中國人在膚色的審美上與人家大爲不同。我個人雖然對白膚之美有所質疑,但我還是不習慣、不喜歡自己那種黑咕隆咚的面貌,並沒有從傳統認知中掙脫出來。這當然也無關緊要,人家以深色爲美,我們以白色爲美,用費孝通的話說,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緊要的是我們呼喚的男性氣質到底是什麽?我們鄙視嗲聲奶氣,但清潔衛生、衣冠楚楚、舉止文明、談吐文雅卻是必需;我們崇尚陽剛之氣,但精致、細膩、溫柔又何嘗不是多元化男性美之一種。過去我們往往忽略外表美,說那是布爾喬亞或是“變修了”,但美豐儀是上帝的獎賞,帥哥總比挫男更讓人賞心悅目。如果你是一位女子,你是選擇林沖還是李逵?或者你不喜歡武夫,而心儀文士,那你是愛潘嶽還是張載?都是才子,美男潘嶽每行于道,婦人都連手共萦,把果子投給他;而張載醜態堪憎,人家則以石擲之。 我們往往喜歡矯枉過正,理由是不過正就不能矯枉。但過正總不是一種正常現象,過正之後還是要回歸原位才好。現實是我們一次次矯枉過正,一次次滑向兩極。說要注重儀表,他就來個靠臉吃飯,矯揉造作,娛樂至死;說要強調精神,他就搞得五大三粗,不修邊幅,邋裏邋遢;說要幹革命,他就樣板戲裏男的沒老婆,女的沒老公,男女服裝歸于一統,革掉性別差異,扼殺人性與美麗。過去是女人像男人,現在是男人像女人。很多人對此痛心疾首,大加訓斥。尤其是對那些臉傅厚粉、搔首弄姿的男星,特別看不順眼。而他們又擁有數以千萬計的如癡如醉的粉絲。人們從憂心于大衆偶像的女性化,上升到了憂國憂民的境界,認爲這樣下去,我們的民族就會失去戰鬥力,失去原創力,失去開拓進取的勇氣與精神。厭惡之際,還送他們一個娘炮的蔑稱。據說維護婦女權益的有關部門曾經要求禁止這種稱謂,說是對女性的歧視。但把有些女強人稱爲男人婆,卻沒聽說是對男性的歧視。 我雖然也不認可這種娘炮男星,我也很少關注他們,不過我倒是思考過這種娘炮現象産生的原因。時代發展到今天,我們已從農業文明走到工業文明,又從工業文明邁向科技文明和信息文明,各種體力勞動甚至腦力勞動都在被人工智能取代,就連戰爭都已經改變了形態,那種單一的剛健粗犷之美,可能難以再成爲時代的主流。不過在小白臉與大老粗之外,應該還有更豐富多元的美學元素,康健英朗,文質彬彬,溫文爾雅,都是自己的選擇。現代社會應有更寬廣的審美場域,我們需要的可能不是痛斥,而是尊重和包容。 生命之美,更爲重要的,還是價值觀的塑造,是人生的銳意精進,是個體的自立自強,是腹有詩書,是見識超邁,是才幹卓越,是內在的熱血、豪情、勇氣和擔當,是從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的升華,是對個人、家庭、社會,乃至全人類的情懷與責任。而這種男子漢,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所極度稀缺的,他們才應該是全民矚目、萬衆敬仰的明星。至于膚色的黑與白,那就太膚淺微末了。
END
(感謝詩與歌的旅行公衆號授權轉載,作者:蔡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