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麗雲
香港中文大學第七任校長沈祖堯教授,今年4月起出任南洋理工大學李光前醫學院院長,同時受委爲南大高級副校長(健康與生命科學),負責整合全校的衛生、醫學與生命科學領域活動。走馬上任半年多來,他有什麽觀察,又有什麽計劃?個性活潑的他,在首次接受新加坡媒體專訪時,也分享有趣的經曆和人生觀。
等電梯時,看到沈祖堯教授從不遠處疾步走來,于是等他一起上樓。
沈祖堯身高181公分,氣宇軒昂。電梯裏的他,襯衫都濕透了,露出招牌笑容說:“新加坡很熱啊!”
在偌大的辦公室坐下,他親自倒水招呼,感覺到他的親和力、溫暖和誠意慢慢地散發開來。
小故事凸顯大人物魅力
沈祖堯是領導全球腸胃及肝科研究的先驅,隨手谷歌一下,專業與私人信息都找得到,包括他曾在沙斯前線抗疫,被《時代》周刊譽爲“亞洲英雄”,以及帶領15個亞太地區的專家展開大腸癌篩查研究等。
面對面訪問少過兩小時,嚴肅課題之外,他也輕松地說了些小故事,凸顯這個大人物的魅力。
之前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後,沈祖堯被學生昵稱“祖堯BB”(BB是英文字“baby”的簡寫,有寶寶、寶貝的意思。)可見他受歡迎的程度。
多次訪問中,他也坦言愛跟年輕人交往。
今年9月,他首次在南大李光前醫學院頁面發表博客,筆調活潑,深入淺出地分享行醫經驗,希望未來的醫生能從中學習。他說:“我想用這種方式,做一點點教育吧。”
10月的“關愛勝于治療”篇章,他舉兩個引人入勝的小故事。
一是當他年輕、資曆尚淺時,給胃出血的病人止血,用內窺鏡插入其喉部。
“這是標准治療程序。出血的地方弄好了,我們做醫生的都很滿意,可病人不滿意。”
原來,手術時病人因爲掙紮,颚骨脫臼,下巴合不起來。
但沈祖堯當時並沒留意到。隔天巡房時,病人無法說話,還流了一夜的口水。見到醫生們,他生氣地指著下巴。
“我們做得不足。那次經曆讓我學習到對病人來說,把病治好不是一切。”
他也分享了傾聽病人心聲的重要。
20多年前,一年輕病人申訴腹痛,沈祖堯檢查後發現問題不在于腸道而是心理,病人甚至有自殺念頭。
他耐心聆聽病人傾吐後,後者感覺暢快,隔天送他一個盆栽,囑咐若不會照顧,也不要把快死掉的盆栽扔進垃圾桶,可交還給他養。
沈祖堯後來電郵對方說,像你送的盆栽一樣,我不會放棄你。哪天你無法忍受疾病想要了結,請來找我,我會讓你覺得生命是值得繼續的!
“他覺得我這個醫生有點不一樣,不單會開藥,還會開玩笑。”
沈祖堯笑說,盆栽生命力特強,至今還好好的;而那病人20多年來一直跟他保持聯系,已有兩個孩子了。
“有些病可能無法治好,但因爲你的關愛,病人會感激你;有時治好的病人不感激你,因爲他們沒感覺到你的愛。”
制定南大兩研究方向
人工智能的崛起形同蛆蟲療法(maggot therapy)——替代了好一些人力,讓病人恢複健康。沈祖堯指出,人工智能已滲透醫學範疇,須重新爲“醫生角色”定義。
他說,科技雖取代了許多醫生的工作,但不意味著醫生可被取代,“情況剛好相反”。
沈祖堯暢談南大的兩大研究方向,一是利用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照顧老年人,二是腸道微生肽(microbiome)研究。今年4月和8月,南大爲各院校學者和醫生等主辦兩次“人工智能—機器人”(AI-R)工作坊。
沈祖堯如此定義成功的老化:不脆弱、有認知能力和心理健康、能感受生命價值、不抑郁,與其他人保持聯系。
他說過,南大工程學科和人工智能是強項,所以希望醫學院能緊扣這些強項一起發展。
“工程師要研究利用人工智能訓練老人避免跌倒受傷,以及盡早診斷腦退化以保全智能,及早檢測出抑郁症,解決老人孤獨等問題。”
談到腸道微生肽的研究方向,他也透露,除了在醫院進行研究,“我們還在協調,組織一下,看是否能有個研究項目團隊”。
針對科技無法取代醫護人員,他說,現在的病人覺得,醫生看電腦和iPad多一些,缺乏人性化。
他認爲,電腦等科技已取代人力,處理許多單調的日常工作,醫生應好好利用省下的時間,跟病人多溝通。
“要知道,病人現在更有知識,也更有能力跟你討論該選擇哪個治療方案,所以治病也變成較民主了。”
他肯定科技的貢獻,“唯有通過機器,我們才能明白何爲人性”。
他說:“可能我無法對每個領域都深入認識,但作爲醫學院領導,我需有寬度,這讓我能把不同的人才連在一塊。
“我現在是後座司機,知道該去哪兒,但不知怎麽去,要找一些會開車的人往那個方向走。”
談到如何爲學生做好行醫准備,他說,他常鼓勵醫學生除了醫學課本,也該廣泛涉獵其他知識。
“不要一輩子只懂醫學的東西,也須知道一點點曆史、哲學、文學,人生會豐富些。”
他認爲,病人也希望醫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台機器。
“你不單是開藥方或做手術,也可以跟病人講講人生道理。”
他辦公室書架上的藏書不少,多數是非醫學書籍,包括人物傳記、科技、哲學等。
不時受邀到基督教會講道的沈祖堯說:“現在老了,我也看老子、莊子,甚至佛經,雖然我是基督教徒。看書很重要,現在年輕人花太多時間在手機上,希望可以改變一下。”
南大每年都讓醫學生到世界各地交流,但這兩年受疫情影響而暫停。他認爲,不僅是醫學上的交流,讓年輕人結交不同民族的朋友,看看不同的文化和生活,開拓他們的眼界也很重要。
領悟教育力量 脫下白袍當校長
沙斯期間在香港威爾斯親王醫院抗疫,領悟到教育的力量,促使沈祖堯最終放下白袍,當上校長。
“當醫生,每天只能看30個——最多也就50個病人。但如果能當個好導師,教好100個醫學生的話,那麽,每天能幫到的病人,就是50乘100的效應了。
“好教師很重要,會影響你的一生、你的價值觀和看法。”他憶起在香港大學醫學院念書的啓蒙老師達安輝教授(David Todd)。被醫學生昵稱“達爺”的達安輝,是中日戰爭時的中國孤兒,被美國宣教士領養,醫學成就非凡。
沈祖堯教授(左)與恩師達安輝(David Todd)教授合影。他們背後是沈祖堯以老師名字命名、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園栽種的大樹。(沈祖堯教授提供)
“達爺是我的偶像。他沒結婚沒孩子,終身奉獻教育。雖然是血液科醫生,他不到外頭賺錢,選擇留在港大40多年。”
香港醫學專科學院以達安輝教授的名字,在1995年推出“達安輝教授演講”。沈祖堯于2015年受邀演講,當時還推辭了歐洲的會議。
栽培醫學生成極優秀“十二門徒”
達爺退休時,住在英國劍橋。沈祖堯每年都去探望無依無靠的老師。
“我跟他說,你回香港吧!香港所有40歲以上的醫生,幾乎全是你的學生,讓我們好好照顧你。他最後回來了,兩年前去世。”
像達爺一樣,沈祖堯也桃李滿天下,還栽培了極爲優秀的“十二門徒”。
沈祖堯1992年就任香港中文大學內科學系講師,1997年升任講座教授及腸胃肝科主管。2007年,成爲中大醫學院副院長,也是中大消化疾病研究所總監。
那些年研究所培育了至少12“門徒”,而中大腸胃科也憑借這支優秀團隊,被海外機構評爲亞洲第一。
2010年,他快離開醫學院出任中大校長時,12個“門徒”爲他辦歡送會,當時的紀念合照就擺在南大辦公室內。
他指了指首個門徒陳家亮醫生說,1992年自己從加拿大卡爾加裏大學獲頒博士學位(生命科學)回香港時,就與還是醫學生的陳家亮搭檔,聯手研究多個消化科課題。
陳醫生如今是香港中大醫學院院長。
而最年輕的門徒黃曦醫生是消化微生肽專家,在牛津大學考獲醫學研究博士學位,回香港後繼續跟他搞研究。
沈祖堯透露,黃曦醫生已跟隨他到新加坡,在李光前醫學院當臨床科學家兼副教授,也准備在本地行醫。
提到腸道裏的微生肽,沈祖堯興致勃勃。
“現在使用精細的測序技術輸出微生肽,發現它跟癌症、肥胖、糖尿病和腸道疾病等有密切關系。”
問他在南大會不會另有“十二門徒”?
沈祖堯坦言,現有工作有別于30年前。以前他是科主任,但現在的工作範圍是整個醫學院,也包括大學裏的衛生和生命科學領域。
“我在南大校園,是要把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帶到醫院,應用在病人身上,這跟單單看消化道疾病是不一樣的。”
如今,他肩負著更大的使命。
教育改變人生
日理萬機的沈祖堯,擔任中大校長時,還幫數名戒毒學生補習英文。
有一次他受邀到香港離島的正生書院演講後,希望能做些事,讓學生知道社會沒放棄他們。校長于是安排幾個學生到他家補習英文。
考慮到學生坐船和搭公交得花兩個半小時才能到他住的中大校園,加上補習和晚飯,回程恐怕船和車都沒得搭,就讓他們留宿一晚。
早上他習慣出門跑步,跑了一下猛然想起家裏有三個“身上有刺青的男人”,太太、兩個女兒和幫傭全是女人,萬一發生什麽事怎麽辦?想到這裏,他即刻掉頭。
“其實這代表我對他們信任不足。後來覺得我應該相信他們才對。”
補習持續了三年,受益學生有好幾個。
其中一個名叫丘遠東,後來考上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後成爲專門協助嗜毒年輕人的社工,還有另一個考上香港浸會大學。
“我覺得教育很有意思,如果你能改變一個人的生命。”
爲感激沈祖堯教授的教誨,丘遠東(右)編織圍巾送給老師。他後來考上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後成爲社工協助嗜毒青少年。(沈祖堯提供)
來新定居學會獨處 期待下月回港探親
來新定居,最大的困難是學習獨處。
今年2月中,沈祖堯只身來新。他說,這裏生活很安靜,朋友不多,很多時候就他單獨一人。
“人到了某個階段,親友一個個離開,慢慢變得孤獨。獨處,可能是人生一門很重要的功課。”
他最近常聽台灣文學家兼藝術家蔣勳的講座。
“蔣勳說,當你能夠享受獨處的時候,你就能夠享受你的人生。我也該想想,人生孤獨的時候該怎樣生活,而不感覺太自憐?”
他的感悟是,好好照顧自己的健康、情緒和心靈所需。當中大校長時,沈祖堯學書法。來新之前,也學中國水墨畫。
“寫字畫畫很有意思,藝術可以培養性靈,就不覺得太孤獨。”
沈祖堯一家四口都是醫生,而且是不同專科:他是腸胃科、妻子是婦産科、長女腫瘤科、幼女病理科。
記者笑說,幾乎可以開家小醫院了。
他期待今年12月回港探望家人,並坦言“等太久了”。
他語帶抱怨說,爲什麽叫“bubble”(航空泡泡)呢?不是一個好名字,爆了幾次,對不對?
沈祖堯10月22日剛滿62歲。回首過去,他最感恩的是能實現兒時願望。
“當時最希望長大以後的工作是面對人而不是機器,而面對人最主要的兩個工作,一是教師,另一個是醫生。
“我兩個都做,教書同時也看病,沒有遺憾了。”
常跑步的他,或許是跑太多傷了腿,有段時間還拐著走路,有時還疼得無法巡房。
“來到新加坡後,情況改善許多,再也沒一拐一拐了。可能熱天氣對我的腿是好的。”
這次訪談,只准備三道政治相關問題,但沈祖堯自言不是搞政治的人物,拒談政治。
問他是否想過從政?因坊間有人說,他是香港特首人選的“黑馬”。
“政治方面不談了……我不是搞政治的人物。”
“嘿嘿嘿,絕對不是(黑馬)。”
談到學術跟媒體的關系,對一些大學利用媒體宣傳,他起初有點反感,後來想法卻有所改變。
他覺得研究項目如果對醫療或教育有所幫助的話,跟媒體講講也有好處。
“不論病人或學生得知這個好消息,獲得教育,對社會和給我們薪水的納稅人來說,也是個貢獻。”
所以,他如今對媒體保持開放態度,也鼓勵醫學院的教授,研究一旦有好發現或新發展,不妨與公衆分享,但絕對不是賣廣告。
常面對媒體的他,最怕記者問什麽問題?
“就是你剛剛問的政治問題咯!哈哈哈!”
反應,也太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