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十高齡的楊貴誼一輩子锲而不舍投身詞典編纂工作,相信是迄今編纂最多馬來語詞典的華人,爲華巫文化交流做出重大貢獻;妻子陳妙華不只從事翻譯工作及協助丈夫的詞典編纂事業,也曾主編過《馬來語月刊》。
這對剛獲頒新加坡書籍理事會終身成就獎的本地翻譯界夫妻檔受訪分享他們如何用十多、甚至二十多年時間完成一部詞典的編纂工作,是什麽力量支撐著他們的這份執著與追求。
楊貴誼和妻子陳妙華編纂馬來文詞典的精神和貢獻不容忽視。
本地夫妻檔翻譯家楊貴誼博士和陳妙華獲頒首屆新加坡書籍理事會終身成就獎。頒獎儀式已在9月25日的新加坡翻譯論壇上舉行。
馬來語入門詞典暢銷半世紀
今年90大壽的楊貴誼編纂馬來文詞典的精神和貢獻不容忽視。如果說,楊貴誼是迄今編纂最多馬來語詞典的華人,相信沒有人會反對。在馬來西亞,只要提到《統一標准馬來語詞典》,學過馬來語的華人可說無人不曉,這本詞典可說是華人學馬來語的入門詞典,因此極受當地學生歡迎,也最廣爲人知,被譽爲華人學習馬來語的最佳“無聲老師”。《統一標准馬來語詞典》1973年問世,至今暢銷近半個世紀。
楊貴誼一輩子锲而不舍投身詞典編纂工作,他另有一部大制作《馬來語大詞典》公認爲詞條編收完整豐富,問世後即備受肯定。他在夫人陳妙華協助下,迄今出版了17部華馬詞典,爲華巫文化交流做出重大貢獻。
那天早上到楊貴誼、陳妙華坐落在湯申路上段的寓所小坐,提起這本初版于1972年的詞典,楊貴誼仍充滿熱情:“這本詞典用了10年時間編成,後來又以16年的時間一點一點完成修訂工作,在1988年出版修訂版。修訂本所收詞條由原來的3萬7000余個增加到4萬個以上。”
楊貴誼另外一本《現代馬來語詞典》花的時間更長,用了22年才完成。他的第一本詞典則是1969年由世界書局出版的馬華雙語詞典《馬來語略語詞典》。
楊貴誼說,由于過去要找到適合學習的華馬、馬華字典並不容易,這也是他早在1962年便計劃出版詞典的原因。他說:“殖民地時代,統治者把英語以外的其他語言都視爲方言,這讓我非常反感,決心要學好華文和馬來文,當華人和馬來人之間的文化橋梁。”
從楊貴誼編字典,不但看到他的執著與對理想的追求,也看到那個年代的人情味。自1966年開始至69歲退休,楊貴誼都在新加坡樹膠公會擔任秘書工作,但他在回憶錄裏寫道:“我發現樹膠公會是個商業社團,不是商行。在那裏當秘書,有很多空閑時間可以給我自由使用。”于是他每天早上上班時,把自己要用的資料都帶到辦公室,一有空閑,就在辦公室編起他的詞典。傍晚又不厭其煩,把那些資料搬回家,晚間在家裏繼續編他的詞典。直到住家附近濕巴刹的攤販開始准備做生意,走過他家門前,那咯落咯落的木屐聲和說話聲傳進耳裏,他才停下筆上床睡三幾個小時。早上上班時又把一堆資料帶去辦公室,一有時間就又繼續編寫,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持續數十年完成一本又一本詞典。
楊貴誼說:“樹膠公會的老板們都很開明,由于我是在完成公事之後才編詞典,從來沒有影響公務,因此他們雖然知道我在上班時間做其他事,也從不阻止,而且他們尊重文化工作,知道我是在編詞典,還表現出對我的敬意,這也是爲何我可以在樹膠公會一做33年,一邊做,一邊編詞典。”
近十年來,楊貴誼出版了三部重要詞典(紙質版和電子版),包括2012年出版的《新編華馬大詞典》,2015年的《新編馬華大詞典》及2015年的《華馬英簡明詞典》。楊貴誼說:“我們得到馬來西亞無敵(Besta)董事經理黃群雄先生的支持,無敵不但設立楊貴誼工作室團隊幫忙打字排版等等出版工作,還給我們相當不錯的版權費,是我們幾十年編纂詞典過程中最順暢舒心的事。”
楊貴誼編纂的部分詞典。
爲出版詞典當“排版員”
詞典從編纂到出版,從一字一詞逐步收集開始,到打字、校對、審核、編版、送廠印刷,工作非常繁瑣複雜,在還沒有電腦化的年代裏,楊貴誼以毅力克服了重重困難,爲了讓詞典順利出版,有一度他甚至親自當起“排版員”。
1980年代,當本地印刷業從鉛字印刷發展到柯式印刷術時,雖說是印刷業的一大進步,但楊貴誼說,柯式印刷卻給他們的詞典排版帶來很大困擾和苦惱。由于柯式印刷的排版是先把內容打好字,然後根據需要剪成段落,再依照版面格式黏貼在坐標紙上。如果是雙語詞典,不同文字必須分別處理,經過人工排版、拼版、攝影,再制成版,才能上車印刷。不像平版鉛印,經過排字及排版後直接上車印刷。
1980年代末,楊貴誼夫婦編好及已修訂好的詞典,包括《馬來語大詞典》(修訂版)、《現代馬來語詞典》《統一標准馬來語詞典》(修訂版)及《啓蒙馬來語詞典》四部,他們將編好的詞典交給出版商安排打字和排版。但收到第一批送來校對的長條稿時,發覺黏貼隨便,錯誤多,效果差,比鉛印排字的水准還要差。楊貴誼雖然因此和印刷廠經過幾番商議,但卻一直無法改善效果,最終他在無可奈何下,決定親力親爲,自己接手詞典的排版工作。
楊貴誼說,那些年他除了每天上下班,幾乎沒有個人活動,每晚下班後就在家中排版桌上,以自己編好的詞典,逐字逐行剪剪貼貼。當時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不惜花費心力,讓這四部詞典能順利出版。楊貴誼在回憶錄裏語帶自豪地說:“在詞典編纂世界裏,我相信不會有其他編者有勇氣這樣做。”
首位以馬來文撰寫回憶錄的華人
剛于不久前,楊貴誼出版其回憶錄《楊貴誼回憶錄:膠童與詞典》增訂版。這本厚達600頁的回憶錄,最初是楊貴誼在馬來西亞國民大學邀請下,爲國民大學推出的“回憶錄系列”而寫。兩年後,中文版《膠童與詞典》也于2006年由南大教育與研究基金會出版,楊貴誼也是第一位以馬來文撰寫回憶錄的華人。
《楊貴誼回憶錄:膠童與詞典》馬來文及華文版。
《膠童與詞典》不是一般的個人回憶錄,楊貴誼從自己的個人經曆反映了戰前英國殖民統治時代,二戰日本法西斯侵略時代,以及戰後英殖民統治者重返的時代,書裏除了可以讀到個人的際遇,更可了解大時代的詭異與變遷。
在柔佛小鎮笨珍出生的楊貴誼,童年在樹膠園長大,每天早晨上學之前還到樹膠園幫家人割膠,因而楊貴誼愛稱自己爲“膠童”,既連回憶錄也不忘出身,取名“膠童與詞典”。
楊貴誼在訪談中說:“因爲際遇的關系,當初我只是一個接受過兩年半正規中學教育的華校生,後來完全靠自修,考進了南洋大學。”
訪談中,楊貴誼提起他從不涉及政治,但在學業與教學上卻一再被政治所累。小學畢業後,楊貴誼到新加坡上中學,先是中正中學,後來轉到華僑中學。1950年,他在華僑中學讀書時,不明所以的從華中宿舍被警車載走,隨後被關進“毆南監獄”三個月。
楊貴誼在回憶錄中,對此生這一“冤獄”有詳盡的描述:“經過這次的無辜被捕,再通過牢房裏的具體學習和討論,我學到了許多我從未聽過或接觸過的知識,包括認清了殖民統治者的欺騙伎倆,以及爲什麽受壓迫的殖民地人民必須奮起鬥爭。”
楊貴誼被捕三個月後,殖民地政府因爲找不到證據定罪而放他出監牢,但楊貴誼卻無法繼續在華中就學而被送回柔佛軟禁。1956年,當楊貴誼憑自學考進南洋大學讀書時,正是馬來亞如火如荼展開獨立運動,人們熱衷于學習馬來文的年代。回想過去,楊貴誼認爲,南洋大學在推廣馬來語文方面貢獻很大。在南洋大學的那四年,他除了政經系本科課業之外,更花了不少心血在研究與推廣馬來語工作上。
1959年南洋大學政經系畢業,楊貴誼曾任職《南洋商報》記者,但七個月後即自費赴印度尼西亞雅加達,進入印尼國立大學印尼語文系深造。從印尼回國後,楊貴誼一度在南大現代語言學系擔任馬來文講師,除了一邊教書以外,也編寫馬來語教材和著手搜集編詞典的材料。可那時南大正逢多事之秋,1964年南大改組時,楊貴誼又無端爲“政治”所累,不再獲得校方續約,他也因而失去教職。失業整整一年多後,1966年,楊貴誼才在朋友介紹下到新加坡樹膠公會擔任執行秘書,從此一做33年,直至1999年退休。
除了編詞典,楊貴誼也有多部譯著及著作,例如《馬來故事選譯》《阿都拉傳》《阿都拉遊記》等譯作,著作如論文集《華馬文化論叢》,收錄他1980年代至2000年以後在學術研討會或文化學術刊物上發表的報告及論文,內容不乏華馬兩種語言的交流及翻譯曆史,以及他編詞典的曆程。
陳妙華曾接手魯白野主編《馬來語月刊》
曾在《星洲日報》《聯合早報》服務35年的陳妙華,1997年從《聯合早報》退休後專事翻譯和馬來文學的研究工作。陳妙華在新加坡書籍理事會終身成就獎頒獎禮上說:“我們當年之學習馬來語文,只是本著團結馬來同胞,一起爭取國家獨立的初心,做著我們喜歡的華馬文化交流工作。從沒考慮是否會得獎。”
早在1959年,陳妙華就以丁娜筆名翻譯馬來文小說。這60年來,陳妙華前後出版了馬譯華作品10部,華譯馬作品兩部,近幾年來,陳妙華最爲人注目的是連續翻譯了三部本地知名馬來作家伊沙·卡馬裏(Isa Kamari)的作品,包括《一片熱土》《剌哇——白礁島悲劇》,並與年輕一代的譯者溫昌合譯《悲君統治》。
必須說的是,陳妙華不只從事翻譯工作及協助丈夫楊貴誼的詞典編纂事業,早在1960年代,她曾接手50年代重要作家魯白野主編的《馬來語月刊》。《馬來語月刊》是世界書局在六七十年代出版的重要馬來語刊物,深受華巫讀者歡迎。
魯白野自1960年1月《馬來語月刊》創刊即擔任主編,至1961年5月第17期因病去世,由陳妙華接手主持編輯工作。《馬來語月刊》一直到1970年4月20日第110期停刊,爲期11年,其中陳妙華主編的月刊共80期,是新馬華人出版維持最久的一份馬來語文月刊。
尋找華馬翻譯接班人
溫昌與陳妙華聯手翻譯伊沙卡馬裏小說《悲君統治》。(檔案照)
想到自己與楊貴誼年事已高,陳妙華近年來也有意培養華馬翻譯“接班人”,例如她邀請曾任馬來文教師的溫昌與自己合作,將著名馬來作家、2007年文化獎得主伊沙·卡馬裏的小說《悲君統治》翻譯成華文。近年來,在她的鼓勵下,溫昌也翻譯了一些馬來短篇小說在《聯合早報》文藝城發表,例如莫哈默·凱爾(Mohd Khair )的《希望 圾垃》,莫哈末·納古易·納南(Mohd. Naguib Ngadnan)的《獅子》等。溫昌說:“本來想翻譯一本馬來西亞關于安南抗日的長篇小說。一直聯系不上版權人和出版商,就作罷了。”
溫昌說:“從事華文與馬來文文學翻譯工作,純粹是對馬來文的興趣。我在80年代初來新加坡,在這之前曾在馬來西亞獨中教馬來文。所以對馬來文還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
溫昌近年來也協助陳妙華完成文稿審核工作,例如前陣子和陳妙華一起審核由湘子翻譯的詩人成君的詩集《詩路旖旎》馬來文版。這陣子又與陳妙華一起審核華馬翻譯詩集《詩心牽影》。
南洋大學經濟系畢業的林南進近年來也在陳妙華鼓勵下翻譯起馬來文學。(受訪者提供)
南洋大學經濟系畢業的林南進,去年曾將本地馬來作家莫哈末·納古易·納南發表于《每日新聞星期刊》(Berita Minggu)的小說《阻斷措施》翻譯爲華文。林南進也在陳妙華鼓勵下,剛翻譯了本地詩人成君的詩集《詩心牽影》。林南進說:“詩集目前由妙華姐和溫昌審譯,由馬阿洛夫老師(Cikgu Maarof Salleh)指導。預計今年內由新加坡書籍理事會張齊娥主席贊助出版。”
林南進說:“我認爲翻譯在多元種族的社會深具意義。新馬都是多元族群的社會,族群之間和睦共處一直以來都是最重要的議題。因此我們須要了解對方的思想感情,對客觀現狀的看法,我們可以通過翻譯文學作品和他們達到互相交流、溝通的效果,進而更加深入地了解他們的想法、心聲,多元文化融合的社會就能實現。”
林南進說:“我過去一直忙著公司業務,在妙華姐的鼓勵和指導下,才開始從事翻譯工作,也更進一步了解華馬文學翻譯的深遠意義,我希望推動這項工作,並聯絡、呼籲當年我在南大念馬來文系的同學們一起來做,他們肯定比我更加適合這項工作。”
記者:張曦娜
攝影:龍國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