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 王慧 劉骞 張菁娟 編輯/馮雪】7月28日晚,國家主席習近平應約同美國總統拜登通電話。兩國元首就中美關系以及雙方關心的問題進行了坦率溝通和交流。
這是今年內中美兩國元首的第二次直接互動,也是拜登政府上台後,中美元首第五次通話。
這次通話發生在美國衆議院議長佩洛西被曝計劃于8月竄訪台灣的背景之下,中方強烈反對且措辭嚴厲。
習主席在通話中重點闡述了中方在台灣問題上的原則立場,“民意不可違,玩火必自焚”的警告擲地有聲,成爲不少外媒的標題。
今年3月的中美元首會晤時習主席直指,台灣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將會對兩國關系造成顛覆性影響。“顛覆性”和“玩火自焚”這兩個詞應如何理解?佩洛西的危險打算是否會“玩火自焚”或觸發“顛覆性”影響?
觀察者網注意到,在本次通話之前,中美高層在近幾個月內頻繁互動。中方如何通過這些互動對拜登政府的對華認知糾偏?軍方互動在今年上半年中美高層整體互動中發揮了什麽作用?這段時間中美關系的互動有哪些新特點、新變化?
針對上述問題,觀察者網特邀複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教授進行全面解讀。
觀察者網:習主席和拜登總統聊了兩個多小時,並且都認爲這次通話坦誠深入。您對本次通話有何總體評價?
吳心伯:我認爲,這次通話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問題導向,另一個是合作導向。
問題導向是指,雙方談了一些具體問題。比如說,中方關心的台灣問題,從通稿中可以看出,這次中方說得既坦率又深入。美方關心的還是烏克蘭問題,現在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比較著急,希望實現停火,而這個過程離不開中國的作用,這也是拜登跟習主席通話一個主要的考慮。
至于合作導向,我們回顧拜登執政以來的幾次中美元首通話就會發現,雙方很少花時間談合作。過去,美國一直在談競爭,或者說“管控競爭”、“建立護欄”。這次通話之前,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巴厘島會晤時,中方向美方提出了“四份清單”,其中一份是合作清單,中方認爲中美可以在8個領域合作。
習主席這次通話進一步點明了,中美應該就宏觀經濟政策協調、維護全球産業鏈供應鏈穩定、保障全球能源和糧食安全等重大問題保持溝通。這些都是中美可以合作的領域,習主席講的很具體了。
拜登總統也承認,美中合作不僅有利于兩國人民,也有利于各國人民。白宮新聞公報中寫道,在兩國利益交融的地方可以合作,特別點到了氣候變化、衛生安全等等。美方現在終于意識到,美國跟中國不僅有競爭,也有合作。
觀察者網:剛剛您提到了前段時間中方還給美方開出的“四份清單”,您認爲美方會如何對待?
吳心伯:對于這些清單,我們不能抱有太多的期望。前兩個清單——要求美糾正錯誤對華政策和言行的清單、中方關切的重點個案清單——中方早在去年7月就向美方提出來了,但是到現在爲止一年過去了,清單中二十幾項內容,美方真正有所動作的大概也就幾項。也就是說,美方缺乏處理中方關切問題的政治意願。
除了這兩個清單之外,這次我們還提出了一個“中方重點關切的涉華法案清單”。我覺得拜登政府不大可能去做這些事情,他可能會說這是國會的事情,自己管不了。實際上有時候“府會”是在唱雙簧,拜登有時候是利用國會來推動一些事情。
還有一個清單是“中美8個領域合作清單”,這次通話中習主席具體講了這些領域。所以我覺得,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中美這些方面的合作可能會有所推進。最重要的是,美方現在已經意識到,他們必須在這些問題上跟中國合作。美國人談合作的時候肯定是因爲有利益需要,他們不是爲了你的利益而跟你合作,而是爲了自身的利益才合作。這一點我們要看明白。
觀察者網:本次通話距離今年3月中美元首的視頻會晤已經有4個多月,這段時間中美關系的互動有哪些新特點、新變化?
吳心伯:這4個月的時間裏,國際形勢在繼續發生重大變化:首先,俄烏沖突以及西方對俄烏沖突的反應給國際政治和安全形勢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這一沖擊效應正在加劇,並且延伸到能源安全、糧食安全等領域。另外,世界經濟形勢較爲嚴峻,今年全球經濟增長的預期不斷下調,而且美國連續兩個季度出現經濟負增長,陷入“技術性衰退”。
在上述大背景下,中美關系的第一個特點是,這幾個月中美高層互動比較頻繁。雙方在外交、國防、經貿、環境等領域都在進行互動,這是跟前一段時期相比的一個明顯變化。
6月10日,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魏鳳和與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在“香會”舉行會談。
6月1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和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在盧森堡會晤。
7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中美全面經濟對話中方牽頭人劉鶴應約與美財政部長耶倫舉行視頻通話。
7月7日,中央軍委委員、軍委聯合參謀部參謀長李作成應約與美軍參聯會主席米萊進行視頻通話。
7月9月,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在出席二十國集團外長會會後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舉行會晤。
7月15日,中國生態環境部部長黃潤秋在華盛頓分別與美國商務部部長雷蒙多、美國聯邦環保局代理局長麥卡碧、加利福尼亞州州長紐森等舉行雙邊會見。
第二個特點是,盡管中美間之間互動增加,但雙方達成的共識相對較少。在很多情況下,大家還是各講各的話,各自闡明自己的觀點,同時也了解對方的觀點。由于共識比較少,所以雙方真正能夠開展合作的領域也非常有限。
第三,當下台灣問題變得很突出。美國在烏克蘭問題上沒有成功地威懾住俄羅斯,沒能阻止俄羅斯動武。俄烏沖突爆發後,美方馬上就想到台灣問題,覺得要在台灣問題上加大對中國大陸的威懾,以防止中國大陸對台采取行動。
所以這段時間我們看到,美國一方面在提升所謂“美台關系”,加大對台灣的各種支持,包括“外交”、安全、經貿等領域。另一方面,美國也在拉攏其盟友在各種場合對中國大陸施壓,甚至將其對俄羅斯的制裁作爲對中國威懾的一部分,警示稱如果中國大陸對台采取行動,那麽美國對俄羅斯的這些制裁同樣適用于中國大陸,也許他們還會做的更加激烈。在這種情況下,這幾個月台灣問題一直處于比較緊張的狀態。
7月9日,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舉行會晤 圖源:外交部
觀察者網:正如您所提到的,這幾個月來中美關系的一大特點就是,高層互動頻繁。在您看來,中方想通過這些互動對拜登政府進行哪些糾偏?我們應如何一步步糾偏?
吳心伯:我認爲,中方從三個層面對美國進行糾偏或引導:一是美國的對華認知層面,二是美國的對華政策,三是引導中美關系走向。
第一,要糾正美國對中國的錯誤判斷和對中美關系的錯誤定義。習主席在通話中強調,從戰略競爭的視角看待和定義中美關系,把中國視爲最主要對手和最嚴峻的長期挑戰,是對中美關系的誤判和中國發展的誤讀。這些錯誤的判斷和定義是特朗普時期搞的,拜登全盤接收了。因此,自拜登執政以來,我們就在敦促他走出特朗普的陰影,但是直到現在他也沒有走出這個陰影。所以,我們要對他的對華認知進行糾偏。
第二,要引導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從去年7月份中方向美方提出兩個清單開始,中方讓美方通過解決問題來調整他們的對華政策。在這之前,我們也喊話提了一些要求,但是美方沒接。所以,接下來我們就提了清單,很具體地要求他們再調整。直到最近王毅國務委員跟布林肯見面,中方的清單從兩個增加到了四個,這還是在引導他調整對華政策。
第三是引導中美關系走向。中美關系到底是應該朝著競爭和對抗的方向走,還是要朝著合作的方向走?我們現在提出了合作清單,也是希望接下來不僅要關注“管控競爭”,更多地要關注怎麽樣搞好合作。
觀察者網:針對台灣問題,習主席在本次通話時說,民意不可違,玩火必自焚。今年3月的中美元首會晤時習主席也直指,台灣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將會對兩國關系造成顛覆性影響,“顛覆性”一詞首次被提出。我們應如何理解“顛覆性”和“玩火自焚”這兩個詞?
吳心伯:“顛覆性”的意思是中美關系這座大廈的基礎沒了。失去基礎,這座大廈就會崩塌。今年是尼克松訪華和“上海公報”發表50周年。尼克松訪華和“上海公報”解決了一個關鍵問題,即美國在台灣問題上奉行“一個中國”政策,美國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代表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這成爲後來幾十年中美關系發展最重要的基礎。如果現在美國想要挑戰這個基礎,那就是顛覆性的,中美關系的大廈就會崩塌。
“玩火必自焚”是指,台灣問題涉及到中國的核心利益,是14億中國人民的核心關切,如果美國挑戰了這個核心利益及關切,中方肯定會做出激烈的反應,美國要爲此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把火將燒到美國自己,所以叫“玩火必自焚”。
美國衆議長佩洛西 圖源:澎湃影像
觀察者網:近期,美國衆議長佩洛西被曝有意于今年8月竄訪台灣,中方強烈反對且措辭嚴厲。您認爲佩洛西這一危險打算將給中美關系帶來哪些破壞性的影響,是否會“玩火自焚”或觸發“顛覆性”影響?
吳心伯:我認爲,如果佩洛西執意要竄訪台灣,那麽中方肯定會做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應。這也一定會引發兩場危機,一是中美關系危機,二是台海危機。
所以,習主席在跟拜登通話時,重點講的就是台灣問題,等于是我們在把底牌亮給對方。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佩羅西還是執意要訪台的話,就會出現我剛才說的兩種後果。
觀察者網: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在6月中美盧森堡會晤時首次提到中美關系處在“關鍵十字路口”,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在巴厘島會晤中首次提到,如果任由這種“威脅膨脹”發展下去,美國對華政策將是一條走不出去的死胡同。如何理解“十字路口”和“死胡同”這兩個關鍵詞?
吳心伯:“十字路口”是指,中美關系有兩種選擇,一個是朝著對抗的方向發展,一個是朝著合作的方向發展。美國的對華政策從特朗普開始已經是朝著對抗的方向發展了,也就是說我們實際上已經過了“十字路口”。
當然,我們希望拜登能夠回頭,重新朝著合作的方向發展。同時我們也講得很清楚,如果美方一意孤行,繼續推動對華政策朝著對抗的方向發展,也就是他們所說的“競爭”,那麽最後美國一定會失敗,這個政策一直走下去就是“死胡同”。
觀察者網:從“十字路口”到“死胡同”,中國就美方對中美關系的認知,進行了怎樣的糾偏?
吳心伯:美國對中美關系認知的誤區體現在他們的基本定義上。拜登定義中美關系是以競爭爲主,同時兼顧必要的對抗和可能的合作(競爭、合作、對抗的“三分法”)。中方告訴他,這樣一個判斷是錯誤的,中美關系並不是以競爭爲主,我們認爲應該是以合作爲主,其中也有競爭,但這些競爭需要進行管控。
因此,習主席在去年11月與拜登舉行視頻會晤時提出新時期中美相處應當堅持的三點原則,分別是: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合作共贏 。這“三原則”實際上就是對美國在中美關系上的認知進行糾偏。
同時,我們也通過一些實際的政策行爲來對美方進行糾偏。比如說,美方認爲,他們可以跟中國既搞對抗又搞合作,以對抗爲主,需要中國與其合作的時候就合作。而我們通過實踐告訴美國:不可能。如果中美關系搞不好,合作就搞不起來,哪怕是氣候變化合作都搞不起來。
去年9月,王毅國務委員就提到,美方希望氣候變化合作成爲中美關系的“綠洲”,但是如果“綠洲”周圍都是“荒漠”,那麽“綠洲”遲早會被沙化。這就是說,如果中美之間都是競爭、對抗和摩擦,那麽最後雙方合作的領域會越來越小,直至消失。我們在通過實踐告訴美方,別打如意算盤,你們想競爭就競爭,想合作就合作,這個如意算盤是行不通的。
觀察者網:今年上半年,中美軍方有多次互動,在此之前,兩國軍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互動了。您認爲,軍方互動在今年上半年中美高層的整體互動中發揮了什麽作用?
吳心伯:我認爲,拜登執政以後,兩國軍方遲遲沒有進行互動的主要責任在美方。美方試圖單方面改變中美軍方高層互動的慣例,中國當然不同意。最後美方調整了立場,同意按照過去的慣例跟中方進行互動。因此,今年上半年中美防長的兩次互動,還有兩軍參謀長的互動非常重要,主要有兩點意義:
第一,防止因誤解和誤判發生意外事件。現在中美關系比較緊張,中美兩軍在西太平洋地區的海上和空中,幾乎每天都會相遇。在這種情況下,爲了避免兩軍因爲誤解和誤判發生意外事件,兩國軍方需要保持良好的溝通渠道,增加對對方意圖的了解。拜登說,他要跟中國競爭,但不希望發生沖突,而是否發生沖突,兩國軍方是關鍵。
第二,向對方闡述各自關切的問題和主要立場。今年的幾次互動,我們的防長和參謀長重點討論了台灣問題,用詞非常有力度且到位,包括“不惜一戰”、“不惜代價”等等。這樣就使美國軍方更好地理解了中方對台灣問題的關切,以及台灣問題的風險所在。
所以我們看到,對于佩洛西計劃竄訪台灣,拜登不是說自己反對,而是說美國軍方認爲這不是一個好主意。美國軍方在跟中國軍方溝通的時候就知道,中國軍方做好了准備,所以他們覺得風險很大。這說明,中美軍方高層的互動,對于增加美方對中方在台灣問題上立場的了解是有幫助的。
6月10日,正在新加坡出席第19屆香格裏拉對話會的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魏鳳和與同期參會的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舉行會談 圖源:國防部網站
觀察者網:我注意到,中美元首本次通話發生在俄烏沖突持續5個月、全球元首外交火熱之際。在當前複雜多變的國際局勢下,您對全球“元首外交熱”有何觀察和解讀?這樣的“元首外交熱”對于化解當今世界諸多急迫的難題和國際地緣政治的變化會有怎樣的影響?
吳心伯:我認爲,元首外交主要對雙邊關系起到“引領”和“頂層設計”的作用。
“引領”就是確定前進方向,比如說中美關系到底是朝著合作的方向走,還是朝著對抗的方向走。“頂層設計”就是確定一個路線圖,接下來一段時期,雙方具體在哪些領域,解決哪些問題。比如說,我們在中美元首的幾次通話中可以看到,雙方都會責成各自的團隊來跟進、處理這些問題,這就是在落實這些頂層設計。
所以,當下元首外交主要有上述兩點作用,這不僅適用于中美關系,也適用于中國與其他國家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