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制智庫理事長新望 圖/受訪者供圖
今年一季度,東南亞經濟體快速複蘇,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的出口表現亮眼。這引發了公衆的擔憂——越南等東南亞國家是否會取代中國成爲新的世界工廠?圍繞這一公衆關注的話題,新京報貝殼財經采訪了中制智庫理事長新望。
在新望看來,當前越南的經濟發展水平、制造業發展水平和中國相差甚遠,認爲越南甚至印度要取代中國成爲世界工廠還爲時尚早。不過,他同時還提醒,當前國際大環境、全球經濟格局確實給中國世界工廠的地位帶來了一些風險和挑戰,對中國制造業不利。“但整體看,中國制造業的基礎和基本面沒有出現大的變化,還有六大比較優勢,世界工廠(的地位)轉移不出去。”新望說。
那麽,中國制造業如何應對當前外部環境的變化?新望給出了三方面的建議,包括:要不惜一切代價穩住中國的世界工廠的地位;由制造大國變成制造強國;暢通內循環、加快推進城市化等。對于中西部地區如何承接産業轉移,新望也給出了建議,包括:産業轉移要遵循制造業的發展規律、市場規律;政府要培育好營商環境等。
“越南工業化水平、制造業發展水平和中國相差甚遠”
新京報:越南一季度貨物貿易總額爲1767.5億美元,同比增長爲14.3%。其中,出口總額爲891億美元,同比增長13.4%。如何看待今年以來越南出口的亮眼表現?當前越南制造業發展現狀如何?
新望:近期越南甚至印度等國家的貿易增長很快,出口當中主要是制造業産品的出口在增長。如果深入研究就會發現,越南的貿易多是轉口貿易。中美貿易戰之後,很多中國出口的商品爲規避加征的關稅,跑到越南去貼個牌,之後再出口到美國。隨著美國國內通貨膨脹、中美貿易戰緩和以及疫情的結束,越南的這種轉口貿易是否會持續下去,還有待觀察。
總體上看,越南和中國處在不同的發展階段——無論在經濟發展階段、工業化基礎、制造業發展水平上,越南和中國均不在一個層次上,都與中國有相當大距離。
具體看,目前中國人均GDP已經超過1.2萬美元,越南人均GDP3600美元左右,;從工業化程度看,越南正在起飛階段,而中國已處在工業化中後期,面臨著新型工業化的問題;從制造業發展水平看,越南也距離中國相差甚遠——中國制造業增加值連續十二年位居世界第一,越南排在第三十七位,不到中國的2%。中國的自主品牌雖然在世界制造業知名品牌中占比比較低,但也有一定的發展。而越南制造業的自主品牌幾乎是空白,越南制造業産品組裝居多;從結構上看,越南的制造業結構呈現出明顯的二元分裂的特征,高的比較高、落後的比較落後——越南有少許的高端制造産業,比如三星、英特爾、富士康、戴爾等部分産業鏈有部分轉移到了越南,這部分會對中國制造業帶來挑戰。但越南的傳統制造的出口加工占比較大,這部分制造業類似于中國80-90年代的三來一補、來料加工、代工貼牌等。總體看,目前越南還未形成自己的工業體系,更談不上現代化的産業體系,在這一點上甚至也還比不上印度,與擁有完整的、有一定現代化程度産業體系的中國相差更遠。當然,可能會有人提出,當前越南的外商投資增長很快。但問題是,外商投資能否幫助越南形成基礎的産業體系?目前還看不出迹象。而且在疫情結束後,越南快速增長的外商投資是否可持續,也有待觀察。此外,越南的制造業增加值率或者說制造業的含金量、制造業的勞動生産率,以及制造業研發投入比、大學科研機構支撐因素等指標均與中國相差甚遠。
“越南取代中國爲時尚早,但中國世界工廠的地位確實面臨風險和挑戰”
新京報:所以,在你看來,越南無法取代中國成爲新的世界工廠?
新望:我認爲,現在說越南,包括印度在內,要取代中國成爲世界工廠還爲時尚在。可以說,幾乎在未來十年都沒有這個可能。但從長遠發展趨勢看,我們要警惕——越南制造業的發展勢頭正在對中國形成嚴峻挑戰。
首先,從曆史上看,世界工廠的地位不斷易主,這是客觀規律。以制造業增加值躍居世界第一爲標志來看的話,中國成爲世界工廠已經十二年了。如今看,中國制造業的一些後發優勢和比較優勢在明顯衰減。這也符合全球資本、全球産業轉移的規律——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後發優勢和比較優勢自然會衰減。而與此同時,作爲後來者的越南,其發展制造業的後發優勢、比較優勢、可追趕的空間要比我們大很多。其中一個最有標志性的優勢是,越南的勞動力偏年輕、勞動力價格低,月薪相當于中國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第二,我們必須要清醒地認識到,當前的國際大環境、全球經濟格局確實給中國世界工廠的地位帶來了一系列風險和挑戰,對中國制造業不利,但卻有利于越南。
當前,全球化並沒有走向終結,但是出現了一些根本性的變化,全球産業鏈正在進行新一輪重構。很長時間以來,全球産業鏈布局的原則是以效率和成本爲導向,哪裏效率更高、哪裏的生産成本更低,産業鏈就轉移和布局到哪裏。但在中美貿易摩擦、疫情及俄烏戰爭爆發後,全球産業鏈布局的原則發生了變化,各國更追求自主、安全可控的産業鏈,全球産業鏈也相應地從細密綿長的鏈條變爲區域化的短粗鏈條。在這一輪全球産業鏈重構中,美國等産業鏈上遊國家起主導作用,以美國爲首的發達國家正在試圖在這一輪産業鏈重構中去中國化,而這可能會給中國制造帶來根本性的變化和影響。比如,近年來,美國新成立了很多的聯盟,有政治上的、經濟上的、外交上的、産業上的,這些聯盟聯合歐洲、北美、日韓等國家,排斥中國。美國成立了北美自由貿易區、美歐自由貿易區、和亞洲一些國家成立不同程度的貿易區,近期拜登又宣布成立印太經濟框架等,這些組織在事實上架空了使中國曾經受益的WTO。比如,美國的半導體聯盟實則是一個世界性組織,其傾向和目標就是要把中國踢出全球半導體産業鏈之外。
2001年中國加入WTO時,恰逢上一輪全球産業轉移的大周期,中國緊緊抓住這一曆史機遇,加入外部大循環,中國經濟和中國制造業進入黃金發展的十年。但現在看,中國利用外循環市場紅利和規則紅利的時期已經結束了,而越南正在進入到外部循環的上升通道。實際上,我們也可以看到,越南正在積極迎合和抓住這一輪全球産業鏈重構的機遇。越南效仿中國,從1986年開始進行革新開放,利用其後發優勢,經濟快速度發展。越南的開放力度很大,近年來加入了很多國際經濟組織,中國加入的組織它在其中,中國不在其中的一些組織卻有越南的身影,存在明顯的替代效應。在 FDI(國際直接投資)方面,越南接近于三零——零關稅、零壁壘、領補貼,比我們的開放力度大。而越南開放投資的領域,80%是制造業,出口産品中,也主要是制造業産品,而且正在一步步蠶食中國的國際市場。
第三,我們自己不能犯顛覆性錯誤。一定要總結和遵守我們當年成爲世界工廠的那些寶貴的經驗,堅持市場化改革,堅持高水平對外開放,保持住我們世界工廠地位。
由于比較優勢和後發優勢客觀上的衰減,以及全球産業鏈去中國化等外部環境變化,一些産業資本開始向越南轉移。這種産業轉移有其客觀規律,也是遲早要發生的事情,但對中國而言,産業轉移來得過早了一些、制造業規模占比下滑的速度相對過快了一些。近年來有兩個指標的變化,要引起我們的重視和警惕:第一,從規模上看,美國制造業的規模和中國的差距在縮小。我們的制造業規模或者說制造業當年的增加值,從2010年就超過美國,並且差距拉得比較大。但近兩三年,美國在追趕我們,這個差距在縮小。我們的制造業規模指數有所下降,美國卻在向上提升。第二,從制造業出口在全球制造業出口的占比上看,我們的比重在下降,越南在快速上升。對于這兩個指標的變化,我們要高度重視和警惕。之所以說中國是世界工廠,主要的衡量標准是中國制造業規模位居世界第一。盡管我們的制造業還存在大而不強的問題,具體說就是,傳統制造大,而現代制造不夠強,我們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從制造大國邁向制造強國。但傳統制造這一塊的規模優勢還是要保持住。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已經連續保持了十二年,還非常有必要繼續保持下去,不能讓傳統制造過早地大規模轉移出去。
“中國制造業有六大優勢,世界工廠的地位轉移不出去”
新京報:近期,印太經濟框架引發關注,很多人擔心這會加速産業轉移。對于産業轉移未來的趨勢,你的判斷是怎樣的?
新望:的確我們現在看到美國在全球範圍內去中國化。一方面,重構全球産業鏈排斥中國,打壓中國制造;另一方面,在高端制造方面聯合西方先行工業化國家卡我們的脖子,阻礙中國成爲制造強國。
對于高端制造被卡脖子,我們必須嚴肅對待,要通過建設科技強國發展高端制造。而在基礎制造方面,我的判斷,美國要遏制中國、邊緣化中國、打壓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可能已經來不及了。短時間內,部分産業轉移可能會加速,但這是階段性的現象。整體看,中國制造業的基礎面和基本面沒有出現大的變化,中國制造還有很頑強的國際競爭力。世界工廠不會輕易轉移出去,我們要有這方面的自信,不必過度擔憂。
第一,中國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這是中國制造業的總底盤。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是美國,按照我們目前的發展速度,如果不出現顛覆性的錯誤或者發生意外的話,中國的經濟規模超過美國指日可待。而且,即使是世界第二的地位,我們還可以保持若幹年——我們的GDP總量是位居第三的日本的三倍,更不用說越南經濟體量和中國的差距了。
第二,中國有完善的基礎設施。中國加入WTO後,國力大增,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力度大、成就斐然。在某些方面,我們的基礎設施甚至已經超過了一些老牌的工業化國家。比如,中國有全球最大的高鐵網、高速公路網、全球最大的5G網等,這些都是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無法相比的。
第三,中國有超大規模的市場。中國有4億人口的中等收入群體,通過數字經濟的發展,有非常好的消費環境和消費條件,這也意味著巨大的消費市場。此外,中國市場的未來潛力巨大。我們的城市化落後于工業化十年左右時間,如果每年城市化率提高一個百分點的話,就有6000萬人進城。十年的話,五六億農村人口轉移到城市。伴隨著城市化,家電、建材、房子等還有巨大的潛在需求。未來,我們不僅有“中國制造”,還會有“中國市場”,而且,“中國市場”會成爲世界市場。在超大規模市場方面,這是越南、甚至是美國都難以媲美的。實際上,中國也意識到了這個巨大潛力,提出要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近期,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中國在全球經濟中占比已增加,與中國有更多貿易往來是正常的,不與中國發展貿易會付出很大代價。機會和市場都在中國,各國不能不和中國做生意。
第四,雖然中國的人口紅利已經結束,但勞動力紅利仍然存在。很多人認爲,現在中國老齡化嚴重,越南年輕人多而且便宜,所以中國制造不行了。我不認可這種看法,中國有巨大體量的大學院校,每年有1000萬左右的大學畢業生,而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理工科制造業人才,這種勞動力紅利是越南無法比肩的。而且中國人勤勞、聰明、心靈手巧、忍耐力世界一流,這些都是發展制造業非常重要的資源禀賦。
第五,我們有強大的制造能力,有全世界最完整的産業體系。改革開放前,我們通過最初的三個五年計劃,在基礎制造方面建立起了獨立的産業體系,這些爲改革開放後中國制造業的騰飛打下了基礎。改革開放至今,中國制造業經過多年的市場發育和政策培育,形成了緊密高效的市場分工合作體系、星羅棋布的産業集群和企業群落以及通用標准化零部件生産供給能力等。在這樣的基礎上,想在中國制造出質量低劣的空調和汽車都是一件難事,而這,越南和印度要經過若幹年追趕才可能實現。
最後,我們有強大的國家動員能力、産業協調能力和效率,這是別的國家沒有的獨特優勢。而且一旦中國的制造業企業獲得一點市場或政策的空間,給點陽光就燦爛,會快速補回來。當然。擴張性政策的正面激勵效應很明顯,但收縮性政策的負面抑制效應也很明顯。只要政策對頭、方向對頭,中國制造的大盤就不會出問題。
“要不惜代價保世界工廠的地位“
新京報:當前越南、印度新興經濟體制造業崛起,同時發達國家在推進産業鏈重構,試圖去中國化。對此,中國制造業該如何應對?
新望:當前外部的沖擊和外部環境的變化,確實給中國産業鏈、供應鏈帶來了一些風險。如何應對?第一,制造業是中國經濟的基本盤,要不惜一切代價穩住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如何穩?以穩供應鏈來穩出口,以穩民營企業來穩就業、以穩中美關系來穩中國的國際環境、。第二,由制造大國向制造強國躍升。這個任務尤其艱巨。因爲現在美歐給中國的高端制造和先進制造卡脖子,但這條由大到強的路必須要走。如何走?在穩規模的同時,從質量、結構和可持續發展能力三個方面把中國高端制造的短板補上。第三,以暢通內循環應對外循環不暢帶來的風險和挑戰。加快推進城市化和數字經濟,進一步挖掘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潛力。
新京報:根據“十四五”規劃綱要,我國將優化區域産業鏈布局,引導産業鏈關鍵環節留在國內,強化中西部和東北地區承接産業轉移能力建設。今年4月,工信部等10部門聯合印發《關于促進制造業有序轉移的指導意見》。和越南、印度、墨西哥等新興經濟體相比,中國的中西部地區吸引力和競爭力如何?中西部地區是否有能力承接産業轉移?對于中西部地區承接産業鏈轉移,你的建議是什麽?
新望:首先,引導一些産業向中西部地區轉移,確實是暢通內循環的需要。中西部地區的土地價格、勞動力素質、基礎交易成本仍然是好于越南。中國經濟回旋余地大,要把中西部地區的潛力發揮和挖掘起來,這樣使中國制造在應對外部風險時更有韌性。
第二,産業轉移要遵循制造業的發展規律、市場規律。制造業産品的生産和銷售都有其市場半徑,每個環節都鑲嵌在産業鏈條中,産業發展有集群效應等。促進制造業有序轉移,中西部地區要有符合和有利于制造業發展的因素、條件和氣息等。我說的這個“氣息”,有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東中西部的企業家可以對比體味一下,還是比較明顯。
第三,政府要培育好營商環境。中西部地區制造業、經濟發展和沿海地區有一定的差距,當前一些地方也缺少發展制造業的氛圍。政府能做什麽?做好營商環境方面的工作,只要營商環境好了,相信會吸引制造業企業甚至是産業鏈逐漸轉移過去。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侯潤芳
編輯 宋钰婷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