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國際市場的伊朗有志于吸引外資盤活經濟,一時在國際投資圈風光無限,但伊朗市場的投資老江湖卻稱,想來伊朗試水的中國投資者要降低預期的利潤回報率,千萬不要迷信“老朋友”的傳說。
(伊朗的目標是將支柱的石油産業生産能力在2021年提高到480萬桶/天,但前提條件是總共需要約2000億美元的投資以完成老舊設備和技術的更新。圖/視覺中國)
《財經》特派記者 郝洲/文 發自德黑蘭、馬什哈德 袁雪/編輯
從伊朗第二大城市馬什哈德驅車一路向西,約半個小時就可以抵達一座工業園區。手機顯示這裏已經屬于緊鄰馬什哈德的內沙布爾市,內沙布爾盛産伊朗聞名于世的綠松石,大約900年前,在廣袤的歐亞大陸四處征討的蒙古騎兵也曾光顧過這裏。如今,一批中國投資者在這裏生根發芽。
15年前就開始在伊朗做生意的趙汝林是“伊朗人民的老朋友”的代表——在伊朗因核開發計劃而隔絕于國際社會的幾十年間,中國仍和其保持著經貿往來。
趙汝林做的是伊朗人裝修最喜歡用的瓷磚生意。開始時僅僅是貿易,在發現伊朗市場對瓷磚的需求量和産能之間的巨大缺口後,趙汝林和他的股東決定直接投資建廠。目前,第二家工廠已經在工業園區落成,1.7億元人民幣投資的兩條生産線日産量達到2萬平方米,未來還有潛力提升到每天5萬平方米。其産品也多元化到瓦楞紙和塑料帶等,可以出口到周邊的伊拉克和阿塞拜疆。
(位于伊朗第二大城市馬什哈德的由中國商人投資的Pardis瓷磚廠,在該“外企”上班的伊朗工人工資普遍比當地人高50%以上。攝影/《財經》記者 郝洲)
盡管中國連續七年都是伊朗最大的貿易夥伴,但伊朗人對中國産品仍存有先天的偏見,不少人將中國貨和“劣質”畫等號。趙汝林在馬什哈德的伊朗本土競爭對手們就花了巨資引進意大利的瓷磚生産設備。
“伊朗人偏愛歐洲設備”,趙汝林對《財經》記者稱,盡管歐洲設備在機械智能化上有一些優勢,但他相信中國貨在産品的花色和産量、更新換代速度以及設備操作的簡易度方面的領先地位。
不僅是歐洲設備,伊朗對來自歐洲的資本也更爲偏好。在伊朗與六個大國達成核協議之後,有望以正常身份回歸國際市場的伊朗吸引了大量前來考察的歐洲商務考察團,有觀察家注意到,“幾乎每周都有大型考察團來伊朗訪問,或者是伊朗的代表團前往歐洲進行洽談。”伊朗也有爲基礎設施更新換代,釋放經濟活力,爲本國公民尤其是年輕人提供更好的工作機會的需要。
伊朗若需要按照其制定的發展規劃保持年均8%的經濟增長率,每年至少需要300億-500億美元的外部投資。
在中國投資者眼中,伊朗的工業基礎、自然禀賦和市場規模都在中東國家中處于翹楚地位,擺脫了桎梏的伊朗對于瞄准中東市場的中國投資者也是個絕佳的投資目的地。
一些了解政府的知情者向《財經》記者透露,由于魯哈尼執政團隊對歐洲技術的偏愛,在核協議簽署後,伊朗政府內部一度不願與中國企業簽署合同,只想與歐美打交道。但最終發現大部分歐洲企業還是懾于美國的金融制裁,不敢貿然進入伊朗市場,才重新開啓與中國合作的大門。
經濟增長仍依賴油氣行業
如果不計算石油行業的增長,伊朗在過去一年的經濟增長不到1%,石油行業不是勞動密集型行業,因此也就不難解釋伊朗國內的失業率不降反升的現象
當最初的熱情退去,考察轉化爲實際投資的案例並不盡如人意。
根據伊朗財政和經濟部的統計數據,在外部投資者對伊朗市場最爲樂觀的2016財年期間,伊朗也僅僅吸引了120億美元的外來直接投資。
“2017年的伊朗就像20多年前的中國”——《經濟學人》在2017年的年度展望中如此評價這個中東國家。讓《經濟學人》如此樂觀的原因是開明的魯哈尼自2013年開始執政。
魯哈尼2013年上台之初,接手的是一個幾近崩潰的伊朗。國民經濟處于近20年來的最嚴重衰退階段,2012年GDP增長爲負6.8%,在美國2012年不斷強化對伊朗金融制裁的外部環境影響下,伊朗國內的通脹率超過40%,貨幣裏亞爾在一年內貶值近70%。
曾經擔任伊朗核談判首席代表的魯哈尼上台後,指明的道路是以暫停核活動換取核協議。2015年協議最終達成釋放出的積極經濟信號給了他足夠的回報。
過去30年間,伊朗的年平均通脹率高達20%,因此在曆年的總統競選期間,抑制通貨膨脹是每個總統候選人的核心競選政策之一,而在今年4月-5月的總統競選期間,這已經不是伊朗主要的經濟問題,最終參與角逐的六名候選人都沒有著力討論這個議題。
與此同時,除了在新年前後由于國內的旅行高峰造成裏亞爾幣值有所波動之外,在國際制裁解除後的時間段內,伊朗的外彙市場保持了相對平穩。另外,由于伊朗的部分商品得以恢複正常進出口,在伊朗的平均進口稅率從27%下調到19.2%的情況下,伊朗海關仍然實現了47億美元的稅收。
(在古老的德黑蘭大巴紮外的一個外彙拍賣市場,由于伊朗遭受多年金融制裁,外彙成了稀有資源,黑市上的外彙價格往往高出官方定價不少。攝影/《財經》記者 郝洲)
IMF稱,伊朗經濟在魯哈尼政府治下取得了“醒目的複蘇”,到2017年3月(伊朗的2016財年年底),伊朗過去一年的經濟增長率達到7.4%。
但這並不能夯實伊朗的經濟增長基礎。一年來的增長更爲倚重的是油氣資源出口,在制裁期間積壓下來的4000萬桶凝析油助推了石油出口增長,但是到今年4月,庫存已經基本售罄。如果不計算石油行業的增長,伊朗在過去一年的經濟增長僅爲不到1%。
石油行業不是勞動密集型行業,因此也就不難解釋伊朗國內的失業率不降反升的現象。從2016年3月到2017年3月,伊朗官方統計的失業率從11%增加到12.4%,其中在29歲以下的年輕人當中,失業率高達26%。實際的失業率可能還遠遠高于這一數字。
伊朗每年有80萬左右受過高等教育的畢業生,但高達42%的畢業生失業率——如果按性別計算,女大學生的失業率還會更高——令他們無所適從,需要宣泄的青年人們造就了地下酒販和家庭深夜聚會的盛行。
悲觀者稱魯哈尼和他的核協議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稍微樂觀的人則認爲魯哈尼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馬裏蘭大學和調查機構IranPoll在2016年底聯合進行的一次調查顯示,核協議剛剛簽署時給伊朗普通民衆帶來的美好願景漸漸褪色,如今只有42%的人相信伊朗在正確的經濟軌道上,51%的人認爲經濟仍在繼續惡化。
支柱行業石油的生産能力在從2016年初的290萬桶/天提升到380萬桶/天後,就碰觸到天花板。伊朗的目標是在2021年將産量提高到480萬桶/天,但前提條件是油氣産業總共需要約2000億美元的投資以完成老舊設備和技術的更新。一位熟悉伊朗石油行業的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在伊朗的石油産量達到400萬桶/天後,憑自身的力量就很難繼續提升産量,但是油氣行業所需的大規模投資現在很難進到伊朗市場。
伊朗國家石油公司聲稱在制裁解除後已經簽署了33份投資開發備忘錄,均是雷聲大雨點小,實際落地的寥寥。上遊開采領域的大型投資僅有中石油、法國道達爾和伊朗國家石油公司組成的聯合體共同投資48億美元開發伊朗南帕爾斯天然氣田第11期項目。
伊朗的特殊利益集團
“在裙帶關系盛行的伊朗社會,沒有找到高層的合作夥伴,外來投資者很難在市場生存”
今年3月21日,伊朗開始實施第六個“五年發展規劃”(2016年-2021年),核心就是要營造一個良好的營商環境,促進外資和私人資本在伊朗的投資。
規劃的最初版本裏有五個優先發展項目,分別是改善水和自然條件、改善營商環境、改革地方和中央政府結構、促進采礦業和與之相關行業的發展、促進旅遊和交通部門的發展。
(亂作一團的部門和地方利益代表還不是魯哈尼要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伊朗革命衛隊在國民經濟領域無處不在的利益才是改革路上的最大絆腳石。圖/AFP)
伊朗國內將其視爲一個分享投資的盛宴,盤子尚未端出,各個部門和各地方政府之間就因爲誰享有投資優先權而産生了爭鬥。在議會辯論和憲法監護委員會的審查過程中,方案遭到了各種非議,最終經議會批准的版本列出高達35個優先發展項目,金融部門改革、根據社會公正的准則改革薪酬體制、社會養老金改制以及對貧困人口的福利政策等等全都被納入其中。
對于百廢待興的伊朗來說,重點多了也就等于沒有重點。總統顧問阿克巴爾(Akbar Torkan)稱這是一攬子“良好但難以企及的願望”,副總統侯賽因(Hossein Ali Amiri)也稱優先權的改變導致這些規劃“無法實施或極其困難”。
在與《財經》記者進行的一場小型座談會上,幾名來自伊朗Tadbir經濟研究所的專家在討論該經濟發展規劃時,也搞不清楚伊朗政府究竟要重點在哪些領域進行投資、促進發展。
亂作一團的部門和地方利益代表還不是魯哈尼要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伊朗革命衛隊在國民經濟領域無處不在的利益才是改革路上的最大絆腳石。
兩伊戰爭結束後,時任總統拉夫桑賈尼爲了盡快恢複遭戰爭破壞的國民經濟,鼓勵當時聲望如日中天的革命衛隊進入經濟重建領域,掌握著槍杆子和國家情報系統的革命衛隊一發不可收。據稱,由革命衛隊控制的建築公司Khatam al-Anbiya擁有超過800家在伊朗境內外注冊的子公司,不需要競標就可以承攬項目,執行過1700多項政府合同。
內賈德執政時期,革命衛隊的經濟觸角進一步蔓延,繼續把持著傳統的地盤國家公路、能源管道、電廠等基建項目,還通過多年積攢下來的資本進入到金融、電信、貿易、食品加工和酒店經營等領域,甚至擁有足球俱樂部。
外界保守估計,革命衛隊旗下的公司至少直接控制著伊朗三分之一的國民經濟,如果算上形形色色與革命衛隊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公司,這一比例很可能超過60%。
在成功連任後,魯哈尼開始不斷指責革命衛隊在經濟體系中扮演的角色,認爲後者應該讓出一部分空間給私人投資領域。然而魯哈尼等來的卻是自己的弟弟侯賽因(Hossein Fereydoun)因爲利用職權獲得免息貸款、幹涉國有銀行人事任命等罪名在7月16日被拘捕的消息。最終,魯哈尼和革命衛隊達成原則上的妥協,Khatam al-Anbiya只能接手私人資本無力承攬的合同。
此外,革命衛隊還在軍事和安全領域不斷地對外示強,幾乎讓魯哈尼改善國際環境的外交努力付諸東流。
由于伊朗政教合一政體的特殊性,在經濟領域內還存在著一個特殊的團體——基金會(Bonyad)。魯哈尼在今年競選的主要競爭對手萊西(Ebrahim Raisi)就是馬什哈德聖城基金會(Astan Quds Razavi)的主席,這個控制著馬什哈德地區主要經濟活動的基金會是伊朗國內最有影響力的基金會之一,每年的現金流可以達到上千億美元。
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也擁有聽命于自己的經濟之手,即“伊瑪目命令執行總部”(Setad Ejraiye Farmane Hazrate Emam,簡稱Setad),該組織繼承于前最高領袖霍梅尼在伊斯蘭革命期間對伊朗王室的財産罰沒,在伊斯蘭共和國期間,也陸續有異見人士的財産被沒收。據路透社2013年的一份綜合調查估計,Setad的資産規模有950億美元之巨。
革命衛隊則主要控制著“被壓迫人民和傷殘人士基金會”,類似的基金會還有“退休軍人基金會”和“石油退休基金會”等。
這些基金會最早要追溯到巴列維國王時期被王室用于購買豪宅及莊園的經費基金。在伊斯蘭革命之後,直接轉變成爲革命衛隊和教士階層控制的經濟組織。基金會的最大優勢是免于納稅,有些還能獲得政府財政補貼。
這些基金會的存在嚴重幹擾著伊朗經濟的正常運行。“在裙帶關系盛行的伊朗社會,沒有找到高層的合作夥伴,外來投資者很難在伊朗市場生存。”一位熟悉伊朗市場的投資者告訴《財經》記者。
基金會在海外的運作還給美國指責伊朗爲“最大的恐怖主義支持國”留下了口實,共和黨執掌的國會得以繼續對伊朗保持壓力和采取單邊金融制裁,導致衆多對伊朗市場興趣濃厚的外國投資者只能采取觀望姿態。
充滿期待卻又躊躇的投資者
一位資深伊朗市場投資人士稱,想來伊朗試水的投資者一定要降低預期的利潤回報率,千萬不要迷信“老朋友”的傳說
盡管存在著種種不確定性,一家央企駐伊朗的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幾乎所有的中字頭企業都已經到了德黑蘭。”
伊朗仍然是整個中東地區工業基礎最強以及工業體系最爲完備的國家。在最高領袖哈梅內伊2012年提出建設“抵抗型經濟”(Resistance economy)的要求下,伊朗最爲倚重的石油天然氣行業,生産設備雖然科技含量不太高,但80%都可以自給自足。伊朗同時具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礦産資源和農業條件都可以傲視整個中東地區。
可查詢到的最新數據顯示,2016年1月-6月,中國企業對伊朗的非金融類投資2.68億美元,同比增長43.5%,伊朗對華實際投資303萬美元,同比增長29.5%。截至2016年6月底,中國累計對伊朗投資41.83億美元,伊朗累計對華實際投資1.14億美元。中國繼續保持伊朗第一大貿易夥伴地位。
目前,中國在伊朗的投資較爲集中在工業、礦業、基礎設施建設和裝備制造等領域。今年1月-3月間,北方國際連續與德黑蘭城郊鐵路公司和德黑蘭軌道車輛制造公司簽下地鐵車輛采購合同,總金額近6億歐元;7月26日,中國進出口銀行爲德黑蘭到馬什哈德926公裏長的鐵路電氣化改造項目提供15億美元的融資協議得以落實。
在僅次于石油天然氣的第二大産業汽車行業,也活躍著中國企業,奇瑞汽車將牽頭興建在伊朗古城巴姆的汽車工業園。奇瑞汽車早在2004年就進入了伊朗汽車市場,2009年開始與伊朗當地合作夥伴MVM進行合資生産。
去年,除了伊朗本土兩大汽車制造商Irankhodro和Saipa仍然牢牢占據本國約80%的市場份額之外,奇瑞與其合作夥伴已經成爲伊朗的第三大汽車生産和銷售商,市場保有量超過26萬台。伊朗目前是中東地區第一大汽車生産和出口國,國內乘用車年銷量維持在100萬台以上。
經過在伊朗市場的多年深耕,結合當地消費者的需求,特別是迎合年輕消費者的需求,奇瑞對其在伊朗銷售的一些車型在造型、整車性能(如動力輸出和空調)、車載娛樂系統(如手機互聯與音響系統)等方面均進行了部分本土化改造。“就目前的市場反應看,我們這些改造是成功的。”奇瑞伊朗MVM合資公司總經理朱少東對《財經》記者稱。目前,奇瑞不僅在德黑蘭擁有屬于自己的辦公大樓,還培養了2400多名技術熟練的伊朗當地汽車生産工人。
《財經》記者調查發現,伊朗的外資汽車企業均有著高額的利潤回報率,部分原因是伊朗本土車企生産的汽車樣式普遍老舊,而爲了保護本國乘用車市場又對外國的整車征收高達75%的關稅,外形炫酷的“外國車”定價普遍被拉高。如果將零部件進口在伊朗組裝甚至部分零部件進行本土化生産,就可以大幅降低關稅成本,車企的利潤便得到了保證。
不過,汽車行業的高利潤率並不適用于伊朗的其他行業。三一重工駐伊朗代表馬永海告訴《財經》記者,以石油鑽機爲例,伊朗市場十年前的利潤可以達到40%-60%,現在只有10%。在美國施加金融制裁之後,伊朗的官方付款條件急劇惡化,“伊朗現在欠整個工程承包行業1700億美元的款項”。
一位資深的伊朗市場投資人士也說,“想來伊朗試水的投資者一定要降低預期的利潤回報率,千萬不要迷信‘老朋友’的傳說。”在伊朗核協議簽署後,魯哈尼曾對外表態,伊朗不會忘記在受制裁的艱難時期幫助過伊朗的“老朋友”。
雖然中國不執行美國對伊單邊制裁措施,但仍然難免需要與美國主導的金融市場打交道,這也導致伊朗人對與中國資本合作産生一些質疑。
伊朗能源部副部長法拉哈提安(Houshang Flahatian)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便表示,目前在電力建設領域,無論是國有還是私人領域,想使用中國的投資都需要很長的談判周期,這直接影響了伊方進行談判的態度。“因爲之前的經曆,現在每次開展新的項目談判時,我們從一開始就不太有信心。”
此外,伊朗在受制裁期間向中國銷售的總額約爲2300億美元的石油款項存放在昆侖銀行未能正常取回。有伊朗官員表示,伊朗在支取自己在中國的資金時經常面臨問題,而這部分資金並不屬于被凍結資産。總部位于新疆的昆侖銀行是專門爲促進中伊經濟交流便利而設立的銀行,2012年也被美國列入了對伊金融制裁名單中。
其中的主要原因還是來自美國的金融制裁給中國的銀行和保險公司形成了不小的壓力,多位接受采訪的中國央企駐伊朗代表均對記者表示。此外,中國國內對央企的海外投資項目審查流程過長也往往會給對象國帶來不少困惑。
由于昆侖銀行的門檻較高,擁有3000萬美元以上資産的企業才可以在昆侖銀行開戶,很多中小企業望而卻步。中國一些地方銀行打起其中的主意,甘肅銀行在這場競賽中跑在前面。甘肅銀行選擇與伊朗當地銀行合作,可以讓很多中小企業使用同一張銀行卡在中伊兩地直接提取當地貨幣。
“一開始,肯定要墊付一部分資金,但當資金池越聚越大後,我們現在已經擁有很強的支付能力和貸款能力。”甘肅銀行駐德黑蘭的代表李富廣告訴《財經》記者,“開展伊朗業務的損失是無法開展美國業務。不過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想跟美國發生關系。”
對于外國投資者來說,最大的障礙就是來自美國的金融制裁。伊朗外交部官員曾經對《財經》記者承認,這也是最令伊朗政府頭疼的事情。
今年3月,中國中興通訊公司因違規向伊朗出售含有在美國設計和制造的芯片的通訊設備遭到總額爲12億美元的罰款。7月,新加坡一家名爲TransTel的公司因向伊朗的能源項目提供或安裝電訊設備被美國罰款1200萬美元。
美國本土公司受到的監管更爲嚴厲。亞馬遜因涉嫌向遭到制裁的伊朗公司銷售商品而遭到調查。去年9月,一家名爲泛美種子公司因向伊朗銷售花種被罰款430萬美元。
伊朗的應對措施,是在六大國間采取“離間計”。“伊朗簽署的核協議並不是只有美國和伊朗,還有中國、俄羅斯和歐洲,其他幾方並不贊同美國對伊朗的制裁態度。”上述伊朗外交官說。
8月5日,在魯哈尼正式開始第二任期的就職典禮上,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裏尼的到場格外引人注目,在與伊朗官員會談時,她再次重申了歐盟對伊核協議的支持立場。
美國本土企業盡管也曾經對伊朗市場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但懾于美國政府的制裁威力,紛紛退場。相較之下,歐洲企業在伊朗市場活躍得多。
除去法國道達爾石油公司與中石油聯合投資南帕爾斯氣田項目以外,德國車企巨頭大衆于今年7月宣布,將在離開伊朗市場17年之後重返伊朗,從8月份開始在伊朗銷售途觀和帕薩特兩個車型。意大利國家鐵路公司Ferrovie dello Stato也與伊朗政府達成了12億歐元的投資計劃用以修建伊朗西部城市阿拉克到聖城庫姆之間的高速鐵路。
俄羅斯企業較爲集中在伊朗的油氣開發領域。盧克石油(Lukoil)、紮魯別日石油(Zarubezhneft)、塔特石油(TATneft)等公司分別與伊朗國家石油公司簽署了油田的勘探和研究項目。
這些投資者都會避免使用美元或美國的銀行,轉而尋找一些來自亞洲或歐洲的中小銀行進行融資和貸款。
美伊關系的變調
美國和伊朗在中東地區的激烈對峙仍將持續下去,伊朗強硬派將繼續在伊朗國內保持強勢地位。這都不是外來投資者的福音
投資者的猶豫觀望和曲線救國,反映出了在伊朗“改革開放”過程中不可忽視的角色——美國對伊朗在地區事務中角色的判斷。
美國中情局局長蓬佩奧出席今年7月下旬召開的阿斯本安全論壇時就表示,“伊朗正在超越其國界範圍施展影響,觸角不斷擴張,如今已經在伊拉克境內蔓延,而且在敘利亞也立穩了腳跟……這對美國來說是非常危險的信號。”
伊朗高級學者、德黑蘭大學教授穆哈默德·馬蘭迪略帶神秘的微笑對《財經》記者說:“如果中國人想參與伊拉克北部和敘利亞境內的戰後重建,應該首先來伊朗找關系,那些地方現在都是伊朗革命衛隊說了算。”馬蘭迪略剛剛從6月份才被伊拉克政府從“伊斯蘭國”手中解放的摩蘇爾考察回來。
奧巴馬在第二任期時曾試圖通過伊朗核協議來鼓勵以魯哈尼和外長紮裏夫爲代表的伊朗國內“親西方派”,並通過培養伊朗國內的中産階級——伊朗有四分之一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精英們生活在海外——來動搖伊朗政權的反美根基,使其重新投入西方世界的懷抱。但隨著特朗普的上台,這一戰略已壽終正寢,共和黨重拾傳統的地區盟友關系——沙特、土耳其和以色列。
特朗普的海外首次訪問選在了中東,他重申與沙特的盟友關系並高調宣稱將對付伊朗在地區事務中的“惡意幹涉”行爲,並繼續保持對伊朗的高壓態勢。今年4月,特朗普責令美國政府組成跨部門聯合小組對伊核協議進行重新評估,至今還未拿出評估結果。7月18日,美國財政部和國務院宣布對18個參與彈道導彈計劃的伊朗個人和公司實體實施制裁。不到兩個星期後,美國財政部又將另外6家伊朗公司納入制裁名單。
共和黨仍嫌特朗普政府做得不夠。在小布什時期擔任過總統安全顧問的詹姆斯·傑弗裏(James Jeffery)就指出,僅僅將伊朗的行爲標榜爲“恐怖主義支持國”是遠遠不夠的,甚至有時是荒謬的;特朗普到目前爲止還沒有制定出有效、可行的措施應對伊朗的威脅。
作爲對美國“對伊朗制裁以及地區冒險主義政策”的強硬回應,伊朗國會在8月13日初步通過了對伊朗革命衛隊的導彈項目以及革命衛隊執行海外行動的分支聖城旅追加2.6億美元撥款的法案。
但是,伊朗對自己的能力範圍有著充分的認識。德黑蘭國際問題研究所副所長阿赫馬迪(Behzad Ahmadi)對《財經》記者表示,“伊朗不會主動去挑戰美國在中東的主導地位,但美國也不能完全忽視伊朗的存在。”
伊朗在海外的異見組織“伊朗全國抵抗委員會”在2016年底發布的一份綜合研究報告稱,伊朗在敘利亞的內戰和打擊“伊斯蘭國”的海外軍事行動中總共花銷150億-200億美元,其中至少10億美元用于支付什葉派民兵戰士的工資。另外,約有10億美元提供給了黎巴嫩的真主黨,13億美元則流向了巴勒斯坦的抵抗運動組織哈馬斯。
如今,從兩伊邊境的數條通道上,從伊朗到伊拉克方向的火車都裝滿了牛奶、酸奶、肉類、幹果、建築材料等貨物,有時還有伊朗的商團和源源不斷的軍火;而相反方向上,除了一車又一車從伊拉克當地新招募上來送往伊朗境內進行培訓的什葉派民兵,沒有任何貨物或工業産品。邊檢形同虛設,伊朗的司機甚至可以下車到伊拉克邊檢士兵的休息處一起喝茶聊天。
伊拉克市場上有充足的美元外彙,受到金融制裁的伊朗通過這些出口可以爲本國吸收可觀的外彙,伊朗的銀行也推出了衆多優惠措施鼓勵伊拉克商人將錢存在伊朗的銀行賬戶中。可查到的數據顯示,從2015年3月到2016年3月(伊朗的財年),伊朗向伊拉克的出口總額達到62億美元。
“除了石油,伊拉克現在幾乎一切都要靠伊朗。”一個負責邊境檢查的伊朗當地官員說。
在兩邊的什葉派民衆日常生活漸漸相融以外,伊朗也在尋求將什葉派民兵在伊拉克的政治地位合法化。去年底,伊拉克議會通過法案正式承認了什葉派武裝組織Popular Mobilization Force的准軍事組織地位。該組織擁有10萬兵力,在與“伊斯蘭國”武裝的地面戰鬥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上述法案通過後,這些什葉派民兵將享受從伊拉克財政劃撥的工資津貼和養老金。
伊朗今天的宗教、政治和軍事領袖們都是在兩伊戰爭的炮火中成長起來的一代,薩達姆·侯賽因和伊拉克對于他們來說有著更複雜的含義。美國在2003年推翻薩達姆政權的伊拉克戰爭和十年後打擊“伊斯蘭國”的軍事行動中都有意無意地讓伊朗乘上了東風,這也讓伊朗人更加堅信——美國以遏制伊朗爲核心的中東戰略最終將以失敗收場。
可以預見的是,美國和伊朗在中東地區的激烈對峙仍將持續下去,伊朗的強硬派將繼續利用意識形態和境外戰爭源源不斷地獲得國內經濟資源,並在伊朗國內政治中保持強勢地位。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外來投資者的福音。
(本文首刊于2017年9月4日出版的《財經》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