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嘉賓
中國書院學會副會長、湖南大學嶽麓書院教授鄧洪波
韓國學中央研究院教授丁淳佑
日本福岡教育大學教授鶴成久章
美國哈佛大學博士、英國牛津大學前講師戴彼得
書院,生長于中國,影響在世界。唐宋以來,書院爲中國的教育、學術、藏書、出版、建築等事業的發展,對民俗風情的培植、思維習慣及倫常觀念的養成等都作出了重大貢獻。隨著中國文化向外傳播,書院制度也逐漸在國外落地生根,對傳播中華文明、促進中華文明與當地文化相結合,進而推進亞洲文明乃至世界文明向前發展,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本期《光明視野·智庫答問》邀請來自中國、韓國、日本、美國的四位專家學者,就“中國書院與亞洲文明”進行對話。
書院在亞洲文明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光明智庫:誕生于中國的書院,在曆史流轉中逐漸走出國門。網友們很關心,書院在亞洲乃至世界範圍內的分布情況如何?海外書院呈現出哪些特點?
鄧洪波:書院在海外的分布範圍,主要是在東亞、東南亞這一傳統的漢字儒家文化圈內。如朝鮮半島,曆史上曾有過903所書院。日本書院也有百余所。越南的富江書院,印度尼西亞巴達維亞(今雅加達)的明誠書院,馬來西亞槟榔嶼的五福書院、南華書院、陳氏書院,新加坡的萃英書院、養正書院等,都很有名。此外,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城有聖家書院,在美國舊金山有大清書院。如果說書院在東亞、東南亞的流傳是因爲傳統的東方文化的培植,那麽它在歐美的立足則說明,在西方文化圈中,書院也可以保持強大的生命力。
走出國門的書院,和中國本土的書院血脈相承,其基本的文化功效保持不變,但由于受移植時代、移植地區、移植人及其移植動機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它和本土的書院又有著很多區別,如韓國書院注重祭祀,日本書院強調刻書出版等。而在西方國家由西方人建立的書院,如意大利的聖家書院,它的建立則是爲學習西方文化的中國人提供服務,其內容和形式同中國本土書院的差別更大一些。
丁淳佑:書院是推進性理學在朝鮮王國發展、普及的最重要的私學教育機構。朝鮮的鄉村社會雖然有作爲官學的鄉校存在,但中期以後,鄉校的教育活動已經名存實亡。而書院以及相當于初中等教育機構的書堂,則成爲朝鮮中期以後培養地方士林勢力的重要空間。1543年,豐基郡守周世鵬設立白雲洞書院,是爲韓國書院之嚆矢。這個書院所依據的模式是中國的白鹿洞書院。白雲洞書院于1550年獲朝廷賜額紹修書院,成爲了朝鮮半島最早的賜額書院。之後,書院便成爲了推進性理學在朝鮮社會紮根、本土化的最爲重要的教育機構。
鶴成久章:近代以前的日本,無論社會制度還是文化形態,方方面面都受到中國很大的影響,學校制度亦不例外。中國的書院制度傳入日本,則是江戶時代的事情。日本最早建立的書院,是中江藤樹的藤樹書院,這是以儒學講授爲主要目的的私塾。進入江戶時代後半期,以書院爲名的學校、以儒學教育爲中心的機構不斷增多,但幾乎都是在個人住宅中開設的私塾。這時,日本人的漢文學習迎來最興盛的時期,儒學學習的規模之龐大前所未有。喜好儒學的日本人,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十分廣泛,有關書院制度的知識亦不斷豐富,當時的教育機構所進行的教學活動,在各個方面都吸取了書院的制度和精神。
戴彼得:書院是東亞獨特的教育組織模式。從時間上看,中國書院的興起時間要早于西方大學。世界上已知最早的、持續辦學至今的大學是位于摩洛哥的卡魯因大學,建于859年。意大利的博洛尼亞大學建于1088年。英國的牛津、劍橋大學,意大利的帕多瓦、那不勒斯和馬切拉塔大學,西班牙的薩拉曼卡、巴利亞多利德和馬德裏大學,以及葡萄牙的科英布拉大學,都集中建立于11世紀至13世紀。而中國的書院至少在8世紀就已經誕生,經曆了一千多年的發展後仍然存續至今,在亞洲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中國書院制度對韓國日本影響深遠
光明智庫:中國書院制度與文化傳播到朝鮮王國、日本等國家後,在當地如何演化、變遷?
鄧洪波:在中國書院走向世界的過程中,朝鮮半島和日本處于特殊的地位,也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書院制度的移植始于明代,第一站是朝鮮半島。朝鮮王國的書院在其發展中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首先,與以教學爲主的中國書院不同,朝鮮書院負有教學與奉祀先賢的雙重使命,甚至奉祀先賢比教學更爲重要。其次,與中國以學術貢獻爲唯一或主要標准不同,朝鮮書院奉祀對象兼及各類有成就者,共有1300余人。再次,書院講學以朱子學派爲宗主,對當時盛行于中國的陽明心學、乾嘉漢學基本采取排斥的態度,學術上有著相對的保守性。最後,書院享有免稅、免役的特權,經濟勢力強大,擁有大量院田、院奴。這既造就了書院的昌盛,也成爲後來書院被撤廢的主要原因。
書院也傳到了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日本,但不同于“國家文物典章悉仿中朝”的朝鮮王國,日本並未全面推行書院制度。最初,日本“書院”指一種建築樣式,又叫作“書院造”。到江戶時代,隨著朱子學、陽明學的傳入,中國“書院”的概念才在學者中流傳。明治維新之後,書院作爲學校淡出曆史,但此前出現的作爲出版機構的20余所書院活躍起來,成爲傳播新知識的重要機構,很多至今還在出版圖書。而隨著留學東瀛成爲時尚,書院又成爲接納中國留學生的教育機構。
丁淳佑:韓國的書院經曆了幾個發展階段,傳承至今。16世紀可以說是“書院的胎動期”。這一時期是書院教育功能最爲堅實的時期,也得到了國家的大力支持。順興的紹修書院,鹹陽的南溪書院,永川的臨臯書院,海州的文獻書院等陸續獲賜額。各書院皆以朱子白鹿洞學規爲其教育理念。16世紀末到17世紀中期是“書院的發展期”。這一時期,全國各地建立書院約200余所,根據不同學派和師承關系,這些書院出現了多樣的學術性分化。17世紀後期到18世紀是“書院的濫設期”。濫設現象導致了賦稅、軍役等諸多方面社會問題和弊端的出現,因此政府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書院禁壓政策。近代化以來,曾經有一個時期,書院被認爲是黨爭的大本營而飽受批判。當今時代,書院所代表的儒教的傳統普遍倫理得到了新的解讀。
鶴成久章:中國的書院制度對于江戶時代日本教學制度的影響,最爲顯著的就是朱熹《白鹿洞書院揭示》(《白鹿洞書院學規》)的廣泛流行。其主要原因在于,江戶幕府爲了鼓勵朱子學,從各地藩校至教授儒學的衆多私塾,都是以學生具備朱子學的教養爲目的。此外,因爲日本沒有采納科舉制度,相比立身出世,學問的目的更強調自己的修養(“爲己之學”),在此意義上,《白鹿洞書院揭示》是最好的教材。直至目前,仍有學校在日常的教育中讓學生學習《白鹿洞書院揭示》。
期待東亞各國聯手保護書院文明
光明智庫:目前,還存在書院的國家有哪些,這些國家的書院保護和運轉狀況如何?
鄧洪波:今天,中國、朝鮮、韓國、日本、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家都有書院存在。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1年年底,我國共有新建實體書院591所、網絡虛擬書院百余所,修複、重建傳統書院674所。據保守估計,今日國內各種形式的書院總數在3000所以上,已經超過明代,呈現輝煌之勢。
當代書院要獲得社會認同與發展,其關鍵在于,它不能遠離社會,要面對社會問題,提出解決辦法。書院的主持者們要學習朱熹、王陽明等學術大師,要有廣博的胸懷、恢宏的氣度、強烈的使命感,要有爲社會倫常與主流價值體系建構發揮功用的氣魄。也就是說,書院要帶著新的切實可行的理論,才能重新進入主流社會。
丁淳佑:韓國是儒家文化保存完善的國家。截至2011年8月,朝鮮半島保存、管理書院共701所(韓國637所,朝鮮64所)。各重點大學都在進行儒學的深度研究,全國範圍內的書院學會也早已成立,並在持續發展運營。時至今日,儒林主導下的春秋祭享儀式仍然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現在,韓國書院正在通過多方努力,恢複中斷的書院講學功能。在傳統意義上,韓國書院以祭享功能爲中心,而現在書院的中心則在向講學功能轉移。關于這一點,陶山書院就是有代表性的例子。陶山書院設立了一個叫作“儒生文化修煉院”的機構,以全國公民爲對象,積極開展人性教育和多種多樣的文化活動,取得了豐碩成果。
鶴成久章:以書院爲名的設施中,藤樹書院在曆史、學術上的重要價值被廣爲認可,根據《日本文化財保護法》(第109條)而成爲國家史迹。近年來,日本各個領域都在選取“日本遺産”加以保存、宣揚,其中就有“近世日本的教育遺産群——學問之心·禮節的本源”,包含弘道館(國家特別史迹)、足利學校遺迹(國家史迹)、閑谷學校(國家特別史迹、國寶·重要文化財)、鹹宜園迹(國家史迹)等學校。另外,期待東亞各國攜手共同保護受書院文化影響的史迹,作爲“東亞教育遺産群”,這是我們想努力嘗試推動的。
書院對現代教育有很多啓發意義
光明智庫:作爲一個載體,書院在過去千百年的歲月中,爲中華文化乃至亞洲文化的繁榮發展發揮了積極作用。時至當下,書院在哪些方面可以繼續爲亞洲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發展發揮有益作用?
鄧洪波:書院是東方精神資源的寶庫,它可以爲當代學術建設提供經驗,其中,學術創新、文化傳承、社會擔當這三點尤其值得重視。學術創新既是書院的精神內核,也是書院千年不衰的根本原因。而文化傳承和社會擔當使得學術創新同時具有曆史與現實的視野,可以保證學術創新在兼顧傳統和現代的正確軌道上進行。
現代書院的發展既要傳承千百年來書院追求學術獨立、自主研究,注重人性修養、學行並重、師生情笃的精神,還需有文化的自覺、自信與擔當,要有傳斯道以濟斯民的襟懷,以發揚光大民族優秀文化爲己任。
此外,我們應堅持傳統與現代並重,既取歐美西學之長處,又重視經典,善用中學之精華,這樣才能保持書院積累、研究、創新與傳播文化的永久活力,建立起新的文化自信。
丁淳佑:在信息化時代,韓國的規範教育暴露出最爲深刻的問題就是教育的非人性化現象。學校教育的不足需要有一個解決方案。
書院的儒生們所警惕的是教育和學問淪落爲某種工具性手段。在他們看來,所謂教育,就是教授發現“真我”之路的過程,而追求的最終境地是聖人。作爲書院根本理念的工夫論,其核心正是發現“真我”的過程,書院則是追求這種學問的最佳空間。
書院所講求的儒學工夫論蘊含著對如何引導社會“公共之善”的原理性探索,這對于現代教育有很多啓示。
鶴成久章:從現代的視角來看,我們應當發揚的書院文化的長處是:書院中孕育的學問自由的傳統,以及支撐這種精神的、稱作“講學”的學問方法。
現在的日本,國家對于高等教育研究機構的幹涉越來越多。中國傳統書院是民間籌款建立,依靠書院田産而獨立運營,如果日本像此一樣能夠以獨立預算而運轉的大學越來越多,才能實現真正的學問自由。
書院教學活動中的“講學”,是志同道合的人們自發地相互切磋,琢磨“爲己之學”的學問方法。這種學問精神和方法,作爲中國書院孕育的傳統教育遺産具有重要意義,應當在今後的教育中予以發揚。
戴彼得:在過去幾十年裏,國際化越來越成爲趨勢。書院也不例外,國際化在帶給這些古老機構新的機會的同時也帶來諸多挑戰。例如,書院應該如何適應快速變化和相互聯系的世界?如何克服文化差異和語言障礙,以維持書院作爲現代重要學術中心的地位?
要繼續思考如何在走向現代化和國際化的同時保持書院的獨特性和豐富的傳統。如嶽麓書院長久以來宣揚的“傳道濟民”精神,促使我們反省自身學習的責任、意義和社會貢獻。它提醒我們,學習的目的不僅僅是爲了自己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要認識到“學”背後更廣闊的價值意義,而這種意義是屬于全體人類並貫穿于整個曆史的。
項目團隊:光明日報全媒體記者張春雷、張勝、李曉、王斯敏、蔣新軍、周夢爽、曹申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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