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劇《莫愁女》劇照。潮州市潮劇團供圖 |
新編現代潮劇《韓江紙影人》劇照。 蘇仕日 攝 |
潮劇《楓葉情》劇照。 潮州市潮劇團供圖 |
謝英源年輕時與鄭舜英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
謝英源與鄭舜英近期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
2017年,新加坡嘉龍劇場,潮州市潮劇團演出經典潮劇《寶蓮燈》,配有中英文字幕,劇場有1600多個座位,場場爆滿。 潮州市潮劇團供圖 |
在泰國曼谷,莊美隆等潮劇票友用泰語演繹潮劇。 蘇仕日 攝 |
潮州人口中的“老電影院”要回來了。曾經的“鳳城影劇院”不僅有電影放映,更是潮劇演出的主要場所,光影與潮音交替是當時潮州人民的娛樂生活。
“場場爆滿,一部戲可以演一個多月,每個團都有自己的一部戲。”潮州市潮劇團團長郭明城回憶起潮劇在上世紀70年代的輝煌。潮州已經入秋,影劇院門前,冠以“老電影院”招牌的果汁攤人流不減。夜色下喧囂著,潮州影劇院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修繕工作,靜靜等待最後的收尾。潮音響起,潮語聲聲,讓人念念不忘的潮劇在古城將有正式的去處。
“當然是潮州話!”
“當然是潮州話!”84歲的國家二級編劇李英群在筆者提出“潮劇的核心特點”是什麽這一問題後脫口而出。清初學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記載:“潮人以土音唱南北曲,曰潮州戲。”
其中的土音自然指潮州方言,唱的“南北曲”即爲南曲和北曲的統稱,南曲是宋元時期的南方戲曲(長江以南,以溫州、永嘉爲中心)的統稱,北曲則爲北方戲曲、散曲所用各種曲調的統稱。
潮劇接受溫州雜劇的熏陶,吸收過弋陽腔、昆山腔,後又受西秦、漢劇(也稱外江戲)等的影響,使潮劇聲腔從早期的中州聲韻、南北曲的官話說唱始,逐漸經過與潮州民間白字(即潮語)聲腔的彈詞(包括地方民歌、小調)結合。
藝術形式之間的相互影響往往在不知不覺間,但方言是本地文化最忠實的守護者和最有力的塑造者。宋元南戲通過浙閩南下來到潮州,潮州化的基本要求即爲用潮州話。
明宣德六年(1431年),《劉希必金钗記》寫成。戲曲理論家劉念茲在《南戲新證》中認爲它“是一部早已失傳的著名的宋元南戲劇本”,潮劇學者陳曆明認爲它是“一部完整的南戲劇本”。但《潮劇史》中,吳國欽認爲《劉希必金钗記》既是一個南戲本子也是一個潮劇的改編本與演出本,《劉希必金钗記》中出現大量潮州方言、俗語,是適應在潮州演出而進行的改動與增添,他認爲潮劇的曆史可追溯至《劉希必金钗記》。
易語而念,易調而歌,南戲南下,終于成爲以潮州方言演唱的地方戲曲劇種。
“我們爲什麽會有一種戲曲搞得那麽多分支,全部是因爲方言的問題,各地方方言都有他們方言的特點。”李英群常年在各個場合、媒體上強調潮州話的重要性,“所謂潮州文化博大精深,潮州方言不單是深刻,而且還有一點,潮州人離開了中原,山高皇帝遠,所以在這裏放得開,所以語言裏調皮搗蛋但是又深刻得太多了。”
以民間文化爲底色,以潮州話爲載體,以表演爲形式,潮劇將潮州文化齊齊搬上戲棚。“工夫茶可以寫在劇本裏,鐵枝木偶也可以融合到潮劇裏,潮劇是一個綜合性的藝術。”潮州市潮劇團副團長胡少彪說。
李英群認爲:“潮劇是最大的一個文化品牌,集潮州文化之大成。其他的東西可以沒有,假如你有潮劇,其他東西都有了。”
“今冥(夜)元宵,滿街人炒(吵)鬧。門前火照火,結彩樓。”《荔鏡記》中除了男女主角陳三與黃五娘的愛情故事,還充滿了當時對潮地風俗的描繪。李英群老師認爲,沒有潮州話就沒有潮州人,只有生活在潮州的人。潮劇舞台布景簡約,但通過潮州話創作的戲文,我們可以看到在張燈結彩的元宵夜,潮州“滿城王孫女士,都來遊嬉”,說著婉轉潮州話的姿娘黃五娘大約也在裏面。
潮劇春花色色香
“姚黃魏紫費評章,潮劇春花色色香。聽得汕頭一夕曲,青山碧海莫相忘。”作家老舍在1962年聽過一曲潮劇後贈詩廣東潮劇院,著名戲曲理論巨擘張庚也寫下“願得此生潮汕老,好將良夜伴歌台”。
戲曲是“曲本位”的戲劇藝術,音樂唱腔是判斷地方戲曲劇種的重要標志。脫離潮州話及其所展示的潮汕風物,作爲舞台表演藝術,潮劇依然能夠給予人以藝術享受,這是五湖四海的名家都給予潮劇贊美的一個重要原因。
潮州音樂、潮州民歌與歌冊、英歌舞、紙影戲這些民間藝術爲潮劇的形成提供了充足的養分,地方文化與中原文化在潮劇上交融、互動。潮州音樂讓南戲入潮後使得潮腔變爲潮調,也讓潮劇之所以爲潮劇而不是“潮語翻譯的南戲”。
潮州音樂簡言之就是在潮州方言地區所産生和形成的,並以潮州方言的聲、韻、調作爲其音樂語言基礎的樂種。潮劇學者林淳鈞認爲:“我們一般所說的潮州音樂,包括弦詩樂、細樂、大鑼鼓樂和廟堂音樂。”
潮州音樂曆史悠久,對潮劇音樂的形成和發展有深刻的影響,潮州音樂是水,潮劇則爲魚。《潮劇與潮州音樂》中提到,潮劇的伴奏音樂、過門音樂,基本上來自潮州音樂。如弦詩樂曲《粉蝶采花》《寒鴉戲水》《千家燈》、笛套《喜樂登樓》《萬年歡》《萬家春》等,潮劇的鑼鼓科介、唢呐牌子不少也來自大鑼鼓樂。潮州音樂的樂器,如管弦的琵琶、揚琴、笛子以及打擊樂的木魚、鬥鑼等也成爲潮劇具有特色的樂器。
早在明清,就有戲曲研究者認爲潮劇“其歌輕婉”。潮州方言本身有八個音,發音時連續變調,潮劇演唱出字行腔講究“含、咬、吞、吐”,進而形成柔婉多變的唱腔。一腔多音,百轉回腸,海棠花一般鮮豔嬌美的樂聲是潮劇“輕婉”的最好證明。
1957年,廣東省潮劇團首次赴京演出。座談會上,中央民族音樂研究所所長楊蔭浏認爲,潮州音樂蘊蓄著一個非常豐富的傳統,根基十分穩固,它不是一個短時間能産生和形成的,而是一個已經發展到相當成熟、傳統深厚、源流久遠的古老樂種。
除了器樂演奏外,潮州民歌與歌冊也爲潮劇提供許多創作母本。潮州民歌包括歌仔、童謠、山歌、漁歌等,潮州歌冊是從彈詞演化來的,歌冊一般爲描述性或敘事性較強的歌謠。潮州民歌與歌冊是潮州民系族群“對于自己生成、繁衍、遷徙曆史的集體無意識的有聲記憶”。
無歌不歡,有戲皆唱,潮劇之美好,在視聽感官上也已足夠。林淳鈞在《潮劇見聞錄》中寫,“居民嗜潮樂者衆,工余雅集,一曲弦歌,足以消遣。每至夜闌燈灺,興猶未央。這種自由集結而不須團體之設的現象,城區到處皆然。”
郭明城當時是被千挑萬選進劇團的,之後與潮劇代表性傳承人鄭舜英結爲夫婦,“我要陪著舜英走。”如今的郭明城把傳承潮劇當成自己的事業,但最開始只是將其作爲謀生的技能,直至幾位研究潮劇唱腔的老師給予啓蒙才真正愛上潮劇,“那一個拉腔,聲音怎麽收到那麽小,講究到——哇,就是享受。”
“藝術無國界,音樂不用翻譯的啊。”李英群認爲潮劇的魅力對不同年齡、理解水平的人都有其魅力,“音樂那種感覺微妙到你說不出來,有的人閉上眼睛他就聽曲子,所有的藝術文化元素在裏面都找得到。”
也宜牆角也宜盆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紅樓夢》裏史湘雲這樣形容海棠,認爲海棠既可以牆角生長也能在盆中被精細照顧。潮劇來自民間,長在民間,至今廣場戲仍然是潮劇演出的重要組成,但依然不妨礙其赴京演出後讓梅蘭芳提筆寫下“雅歌妙舞動京華”。
李英群1961年畢業于韓山師範學院中專中文系,他寫散文、出版小說集,原本在中學教書,之後到潮劇團。最早寫劇本的時候,改不了文藝青年愛摘抄漂亮句子的毛病,唐詩裏面找來好詩句寫進潮劇劇本,“當時省戲劇家協會的主席就笑我,說你寫農村姑娘‘長歌當哭’,這怎麽會在農村姑娘口裏唱出來?”
“我也很害羞,改了一下,從此以後就越來越土了。”現今,李英群的散文裏也時常出現大量的潮州方言,“我覺得這才是高,這才是高雅,因爲他表現力太強了,你怎麽找都找不到一個普通話來代替。”
從爲情氣絕身亡的蘇六娘到千裏尋夫的王金真,從單身老漢李老三到入府磨鏡的陳三,潮劇中的人物紮根于民間世俗生活,但總在尋求超脫與告慰,樂曲聲中,潮劇對當時嚴密的封建制度提出叩問。《荔鏡記》中,五娘對父母專制的婚姻安排,斬釘截鐵說出“情願剔毛做姑食齋”,《柴房會》中的李老三在當時的世俗標准中爲失敗者,但依然能說出“窮人自有撐腰骨,最恨貪財無義人”。
李老三作爲典型市井小民的代表,是潮劇中醜行的代表——“爲生計,走四方,肩膀作米甕,兩足走忙忙。專買胭脂膀美共水粉,賺些微利度三餐。”
潮州商貿發達,民間經濟活躍,擁有相當數量的小市民階層,生動鮮活的醜角是潮劇民間底色的象征。潮醜分十類,項衫醜、官袍醜、踢鞋醜、裘頭醜、褛衣醜、長衫醜、老醜、小醜、武醜、女醜,爲中國各類戲曲之絕,表演技巧純熟,人物形象豐滿且多類。作爲最貼近大衆的角色,潮醜精明、靈活、詭谲,又或是善良、活潑,盡致地宣泄民衆的情感,戲劇戲曲學學者張長虹認爲,潮醜是最具潮州氣質的行當。
看過外國文學與戲劇,潮劇依然讓李英群覺得美妙,“你看《柴房會》,太土了?他演的李老三就是我的鄰居,但那麽生動,那才是高雅。老是說意大利的《一仆二主》,莎士比亞的就比較高雅,沒有那回事。只要人物寫得很生動,就很高雅。”
■故事
追潮劇三十余載
南洋星空下的鄉音撫慰
11月24日下午1時左右,像往常一樣,趁午休的間隙,謝英源在社交媒體上上傳了他近期欣賞的潮劇片段——《京城會》。
他對潮劇的喜愛,從年少懵懂到而今知天命,跨越三十余載,從未改變。祖籍揭陽的謝英源,雖自小成長于新加坡,但源于父母對潮劇的熱愛,他的童年更多時候是浸潤在悠悠的潮州戲曲古韻之中。“父親母親喜歡潮劇,從小就聽這些戲,是從小培養起的愛好。”而提及最喜歡的戲,謝英源脫口而出,是鄭舜英老師表演的《莫愁女》。
潮劇名角鄭舜英,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潮劇代表性傳承人。她在潮劇《莫愁女》中,通過委婉淒楚的唱腔,精妙的步法身段,將聰慧善良、多愁善感、以死反抗不平世道的莫愁這一角色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引起了廣大觀衆的共鳴。鄭舜英也被親切地稱爲“莫愁妹”。在新加坡演出期間,她更是讓萬千獅城戲迷爲之傾倒。
謝英源便是她的狂熱戲迷之一。謝英源回憶,1989年,19歲的他隨家人到新加坡嘉隆劇院觀看潮劇時,就被鄭舜英在《莫愁女》中的精彩表現深深吸引。時隔30多年,他仍記憶猶新,“感覺很好,整部劇的故事結構,情緒的鋪陳以及表演者情緒的拿捏,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可能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對潮劇和鄭舜英的表演的熱愛,竟能一堅持就是30多年。喜愛攝影的他拍下了很多鄭舜英等人演出的照片,時不時通過微博和中國網友分享,並由此結識了幾個志趣相同的戲迷。2015年12月,他從一個汕頭戲迷那裏得知有機會見到鄭舜英,欣喜若狂。謝英源特地帶上他多年來作爲現場觀衆和鄭舜英的所有合照,不遠萬裏從新加坡趕到潮州市潮劇團,只爲見鄭舜英一面。這次見面雖然只有短短的2個多小時,但卻讓謝英源有機會把20多年的“追星”經曆向他的偶像傾訴出來。多年後,鄭舜英說起此事,也深深感動。
次年,爲慶祝泰國潮安同鄉會成立90周年,鄭舜英所在的潮州市潮劇團赴泰國,爲當地居民獻上連續10天的精彩表演。謝英源聞訊特地請假飛到泰國,十場演出,一場不落。他說:“只要時間和能力允許,老師的表演我都會去看,能看多一場是一場。”最讓謝英源驚喜的是,時隔28年,他終于再一次看到了現場版的《莫愁女》,這令他感慨萬千:“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既興奮,又緊張,還很期待。”
像謝英源一樣熱愛潮劇,對潮韻潮樂念念不忘的人,在新加坡甚至是整個東南亞圈不勝枚舉。但新加坡並非每天都有潮劇表演,一些潮劇愛好者便萌生了從中國獲取潮劇線上資源的想法。他們通過中國的網站下載潮劇,並上傳到社交媒體上與其他南洋劇迷分享,謝英源也是其中一員。從2012年3月開始,他在社交媒體上孜孜不倦地分享了包括《告親夫》《柴房會》《陳三五娘》等近300個潮劇片段,視頻總點擊量超過35萬。他說,希望通過他的分享,能讓更多人感受到潮劇的魅力,並對潮劇有更深刻的理解。
正如潮州市潮劇團團長郭明城所說,潮劇就是聯系潮人鄉情的紐帶。
在新加坡,個人、團體和政府,都在通過自身的努力傳承潮劇文化。沈炜竣化被動爲主動,帶領潮劇走出廟宇;黃劍豐改編小說,讓《情斷昆侖劍》火爆新加坡;蘇章恺撰寫《潮聲留影——新加坡潮州戲曲回憶簿》,致敬潮劇前輩,傳播潮州戲曲文化;南華潮劇社(原南華儒劇社)彙集來自不同崗位的熱愛潮劇的表演者,讓潮韻潮樂走入社區;新加坡政府則將潮劇納入國家的文化發展規劃,舉辦各類活動,讓潮劇進社區、進校園,爲廣大群衆提供更多欣賞潮劇、了解潮劇的機會。
不止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等對潮劇念念不忘的僑胞亦不可計數。正是他們對潮州戲劇的執著和熱愛,使潮劇文化得以在異國他鄉薪火相傳。在南洋缱绻星空下,悠揚的鄉音鄉韻,撫慰著萬千遊子的思鄉之情。
策劃:達海軍 采寫:肖燕菁 蘇仕日 蔡秋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