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殼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憶錄》,[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徐德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240頁,49.80元
風靡全球的民族主義經典《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作者安德森教授是一位跨界與比較方法論的敘述分析大師。跨界乃安德森一生的熱忱興趣與深厚底蘊,甚至到了癡迷忘我的境界。比較是安德森一貫的鮮活話語策略與視角關懷,在同質與異質的文化、族群、宗教、國家、地區譜系交織的浩瀚曆史時空之間,縱橫穿越、信手拈來,卻無嘩衆取寵之嫌。所以,對《椰殼碗外的人生》(如下簡稱《回憶錄》)中文版書評,如果書評者從跨界與比較的關聯開始,應該恰當不過。
這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跨界與比較視野”,既具有《回憶錄》區域研究學科理論方法論的基本屬性,更具有安德森學術人生的顯著特性,同時具有書評者關聯另兩位同齡學者和另兩部同類回憶錄的分析關懷。鑒于《回憶錄》不同于一般學術專題著作的專門屬性,對安德森的個性、安德森回憶錄和安德森的學術生涯等三位一體的特質焦聚,應該成爲本篇書評的興奮點與中心點。拜讀全書,書評者掩卷沉思,腦海裏浮現最深刻的一串相關主題詞:首先是三位學者與三部回憶錄,然後是三條脈絡主線與一個最鮮明主題,最後是一點中文書名評論。本書評也將依次分爲五個部分,沿循上述脈絡框架與視角焦點展開,以請教方家。
三位學者
與長期位居代表霸權的“正統”、“主流”、“中心”和“傳統”(如果不能稱之爲“保守”與“封閉”)的學科領域不同,二戰後“邊緣”的與“新興”的東南亞區域研究異軍突起,湧現了許多世界一流的、跨東南亞地區的、跨學科影響力的著名學者。很大程度上,這是由于“邊緣” 與“新興”遠不止字面意義上的簡單涵義,而是更多地帶有理論方法論與經驗張力的工具性顛覆策略和社會文化關懷。提起安德森的名字,作爲東南亞學人,書評者首先想到的是另外兩位著名學者。從更長時段的傳承視角看,二戰後第一代世界著名的東南亞研究學者,當之無愧地屬于美國康奈爾大學政治學家與社會活動家凱恩教授(George Kahin)、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人類學家格爾茨教授(Clifford Greetz)與耶魯大學曆史學系政治曆史學家本達教授(Harry Benda)、英國倫敦大學曆史學家霍爾教授(D.G.E. Hall),以及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社會學教授維特漢默(W.F. Wertheim)等等。東南亞學界第二代學者中具有世界性影響力的三位則當屬美國耶魯大學人類學與政治學學教授斯考特(James Scott)、先後擔任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矶分校和新加坡國立大學曆史學教授的瑞德(Anthony Reid)和康奈爾大學政治學教授安德森(Ben Anderson)。應該不是巧合的是,跨界與比較曆史視野都成爲三位著名學者學術研究顯著一致的深刻關懷。
安德森、斯考特、瑞德
三位學者都是一致地源于中心、身處中心,然而卻深耕邊緣、以邊緣爲經驗、以邊緣爲手段、以邊緣爲關懷,檢視、回應、反思甚至挑戰中心的主要學術議題,借此揭示人類世界和曆史進程的共同性、差異性和多樣性。斯考特教授以研究東南亞農民日常反抗的“道義經濟學”、 “弱者的武器”和東南亞高地地區無政府主義的曆史人類學和政治人類學而馳名世界;瑞德運用年鑒學派布羅代爾的視角方法研究早近代東南亞的貿易時代而享譽學界;而安德森教授的《想象的共同體》風靡全球,成爲研究民族主義起源的新經典。2015年,安德森辭世,斯考特和瑞德仍健在安好,依然保持著旺盛好奇的生活熱情與智識冒險的生命激情。僅舉例,斯考特始終文思如湧、筆耕不怠,據說總會熱情地在家裏與所有客人分享自家飼養的母雞剛下的新鮮雞蛋;瑞德退休後則于2018年出版了自己第一部關于早期爪哇王國的愛情、宗教與權力的曆史小說《馬打蘭》(Madaram)。總之,三位學者一生都在追求測試自己潛能的智識邊界,都在以自己的跨界風格向世人展現自己的學術潛能與文化遺産。很難說,他們的選擇沒有從彼此的經驗中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啓發。
《想象的共同體》
三部回憶錄
閱讀安德森回憶錄,作爲治東南亞近現代史與華僑華人史的學人,書評者同時想到了另外兩位著名學者的回憶錄,即何炳棣的《讀史閱世六十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和王赓武的《此處不是家》(Home is NOT here,新加坡國立大學出版社,2018年)。何炳棣和王赓武是曆史學家,王赓武和安德森是東南亞專家;何炳棣和安德森已然作古,王赓武依然活躍學界,而且睿智與熱情始終不減當年。三位學者都是內心非常強大,也是內心非常豐富的先進先驅。當然,三位學者的個性差異非常大:何炳棣個性鮮明強勢,愛憎分明;王赓武乃寬厚仁慈的謙謙君子,開明睿智、敏銳深刻,極具人格魅力;安德森享受著骨子裏西方自由知識分子的“任性”和“理性”、“頑童”與“憤青”的快感。三位都是才華橫溢、記憶力超群的著名學者,如果一定要彼此分別的話,那麽,何炳棣是“真”, 王赓武是“善”,安德森則是“酷”。 三位學者都是以跨界與離散學人的共同體驗,揭示各自獨特跨文化、跨學科與跨時代的非凡學術人生。
三位學者學術人生集聚了一系列顯著悖論:何炳棣的博士論文研究英國西洋外交史,畢業後卻轉行,成爲一名具有跨學科深刻關懷的芝加哥大學中國曆史與文明講座教授,並于七十年代初當選爲美國亞洲學會曆史上首位亞裔會長。王赓武的博士論文治中國五代十國古代史,卻最終成名于南洋華人史並立足于東南亞研究,同時長期充當西方漢學理解中國的重要橋梁。王赓武三十歲左右即被擢升爲馬來亞大學正教授、曆史系主任,1968年赴任澳大利亞國立大學遠東曆史講座教授兼遠東與太平洋研究院院長(1968-1986),後從香港大學校長(1986-1996)職位退休,他又重返新加坡(1996),擔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以及其他多個重要學術機構擔任領導職務,專業服務長達二十多年,一生可謂多姿多彩、璀璨榮耀。安德森更是悖論,雖然總是一波三折,卻每每戲劇性地峰回路轉。安德森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印尼爪哇日據時代的革命與政治,卻于1972年被印尼當局驅逐出境,以至無法從事印尼研究,只好被迫轉移,從頭開始研究泰國和菲律賓,最終卻成就了其民族主義經典著作《想象的共同體》。這本書起初由英國一個不知名的小商業出版社出版,不是慣常由世界著名大學出版社出版,而且出版後除歐洲外,在美國幾乎沒有引起任何漣漪,以至當時《美國政治評論》書評宣稱,該書除了書名吸引眼球之外,其余內容甚至一文不值。直到出版十年後的九十年代初,伴隨前蘇聯解體後民族主義思潮與運動風起雲湧,該書得到了歐洲學界以及曆史學、人類學、社會學和比較文學等跨學科學者熱捧之後,才最終奠定了安德森在其安身立命的美國學界,特別是美國政治學學科殿堂中的泰鬥地位。
《讀史閱世六十年》
《此處不是家》
三位學者在各自專業舞台上縱橫捭阖,然而又各有千秋。作爲五四時期中國出生長大的學子,雖身處美國,何炳棣的政治牽挂多是故鄉與家族,國家與民族,積極奔走穿梭于中美兩國與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之間。作爲在印尼出生、馬來西亞成長的海外華人,王赓武的學術依托無疑是堅定地立足和捍衛東南亞、特別是東南亞華人社會。然而,作爲江蘇籍“外省”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受英文教育的學子,王赓武好像並沒有真正融入以閩粵省籍鄉土文化和工商兩極社會爲結構性特征的南洋華人社會。王赓武一直與新加坡、馬來西亞有密切的政治互動,然而他卻始終理智、娴熟而堅定地把自己定位于學者與專業學術領袖的角色。作爲中國出生、在中美度過童年、在英國名校接受教育的愛爾蘭裔青年,安德森則始終具有熱忱的現實政治關懷,自覺或不自覺地利用自己在各文明之間、各學科之間、各種精英、各種制度之間的獨特地位,並以獨特的方式與智識“狡诘”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理念,踐行自己的政治理念。三位都是離散學者,不僅具有離散的特別情節,而且都具有跨界的鮮明悖論,都是各自文化根基的、跨文化的代表性先驅,都是在東西文明與學術世界遊刃有余的學術領袖。尤爲可貴的是,雖然三位學者都對現實權力政治、民族國家政治與族群文化權力有各自的深刻理解和娴熟把握,卻依然保持學人的務實本真和理性反思的可貴品質。
三部回憶錄各有側重、各有自己的關懷面向。何炳棣回憶錄以個人爲中心,非常嚴謹,也非常較真,是曆史回憶錄,也是學術回憶錄;它是百科全書式的,既是個人讀史閱世的真實書寫,更是劃時代政治曆史社會變遷的鮮活紀錄。王赓武回憶錄主要聚焦于1949年前十九年的人生,更多的是懷念父母、家國情懷、青少年成長,特別是特殊曆史時期自己的家國情結與身份認同的形成,是家庭與個人回憶錄,更是對父與母、鄉與土、根與源、家和國、個人心迹與路徑選擇的曆史交待。王赓武回憶錄沒有涉及學術,沒有涉及政治(戰後敏感的),當然更沒有涉及人事(個人事業的)。如果有,也是抗戰時期和內戰時期的刻骨銘心;是曆史,不是政治。如果有,也是老師、同學、同伴、鄉鄰的情誼友愛;是緬懷,不是人事。這應該不是疏忽,更不是偶然。鑒于其學界泰鬥的地位與人格魅力,王赓武回憶錄一經面世便在海外華人學界、海外漢學界和東南亞學界引起熱烈反響。饒有意思的是,雖然回憶錄通篇沒有學術,然而王赓武敘述劍鋒指向的一個最明顯的專業主題關懷是移民、離散與身份認同。難怪,作爲華人移民研究的大家,王赓武取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書名“此處不是家”,並且書封覆蓋了一枚暗示宣布被驅逐的官方印章,令人浮想聯翩。竊以爲,它既強烈地表達了其父母長期寄居南洋、卻一直想回家的身份認同,也暗示了王赓武父母和本人曾經回過家一段時間,卻最終被迫再次選擇回歸南洋的心路曆程。“此處不是家”,卻令人魂牽夢繞、尋尋覓覓; “此處不是家”,是父母呢喃,還是王赓武自語?是被“逐放”,還是自我放逐,或另有所屬?“此處”何指?當下之地,還是相對彼處而言?究竟家在何處?彼處嗎?如是,彼處又是哪裏?中國嗎?顯然不是。馬來亞嗎?澳洲嗎?幼年的印尼,童年的怡保,青春的獅城?或求學的英倫,或事業人生的足迹,或子孫所處,或藏在個人內心角落歸隱的精神家園?令人想象——王赓武既沒有、也不會、更不能明說。安德森回憶錄,則是滿滿的個人學術心路曆程,特別是區域研究、田野調查、學科框架與方法論、比較政治與文化關懷的闡釋、解讀與探索。然而,三本回憶錄都是三位傑出學者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確定路徑選擇的精心之作,分別代表了戰爭與革命轉型時期美國華人、南洋華人和愛爾蘭裔先驅學者的精彩跨界人生之路。
安德森蜚聲國際學界重要的學術成就是《想象的共同體》;他是美國東南亞開山大師凱恩教授的得意門生,成功地培養了大批世界傑出的東南亞研究學者,尤其是來自東南亞地區的本土學子。《回憶錄》中,安德森特別重點地明確敘述了其智識淵源的重要核心:導師凱恩、弟弟佩裏、摯友西格爾,以及康奈爾大學課堂上來自東南亞各地的優秀研究生等等。然而,安德森本人沒有明確指出卻非常重要的智識影響還應該包括如下幾個主要方面:歐洲古典文明與德國社會學家韋伯的深刻影響;愛爾蘭裔離散性與個人世界性履曆的深刻烙印;專業理性原則與劍走偏鋒分析批評、邊緣社會同情關懷、頑皮任性好奇冒險的人格特質的結合。所有這些,應該成爲真正理解安德森獨特的學術思想、敘事風格與學術人生的關鍵所在。換言之,安德森是新馬克思主義學者,但他既不極左、也不極右;安德森是傳統與正統理論的顛覆者,但他不偏激、不個人意氣,總是能夠從西方古典文明與曆史傳統、從亞洲文明曆史與社會文化傳統中、從現實技術革命經濟社會變遷與政治文化行爲表現中,尋找大量而有力的證據,非常專業而令人信服地解構和重構、對比關聯與敘述分析。安德森骨子裏自始至終就是一位不安份的、冒險果斷的、渴望“等風”和“追風”的有心人。他的一段充滿東南亞文化元素與詩意情懷、優美激情而富有哲理的“我在等風”的個性獨白,更是令人熱淚盈眶:
對真正具有生産力的學術生命而言,這樣的冒險精神在我看來是至關重要的。在印度尼西亞,當有人問你要去哪裏而你要麽不想告訴他們要麽尚未決定的時候,你回答說“lagi tjaji angin”, 意思是“我在等風”,好像你是一艘帆船,正在駛出港口沖向浩瀚的大海。⋯⋯學者們倘若對自己在一門學科、一個系或者一所大學中的地位感到舒服自在, 就會設法既不駛出港口,也不等風。但值得珍視的是等風的准備,以及當風朝向你的方向吹來的時候去追風的勇氣。借用維克多∙特納關于朝聖的隱喻,身體和心靈之旅都很重要。(204-205頁)
三條脈絡主線
讀完安德森《回憶錄》,最深刻的印象是書中呈現的三條脈絡主線。這是一本專門面向日本學者、東南亞學者,甚或是全球青年學者的學術回憶錄。安德森的用心之處在于,他以三條鮮明的脈絡主線,相互串聯、滲透、映襯、交織在一起,構成多彩傳奇的學術人生。
第一條主線,自然是安德森個人的人生的曆程。除序與跋外,回憶錄分三大部分,從童年青春成長到學術職業生涯,再到退休後的智識興趣嘗試,一目了然,簡約不過。序,交待了緣起,又充作導論;跋,既是收尾,又呼應序的主題面向,同時攜帶著希望和呼籲。三個部分,青春篇一章是序曲與鋪墊,也是後面章節的引子。職業學術生涯篇分四章,顯然是主要內容和全書重點關懷。退休後部分一章,是承繼青春時期興趣的探索,也是退休後智識生涯的新探險。全書自始至終,都是以第一人稱展開,主角是作者本人,親身經曆娓娓而談。所以說是安德森本人的回憶錄,可謂名副其實。
第二條主線,主要焦聚于安德森學術職業生涯最重要課題關懷,如“區域研究”、“田野調查”、“比較視角”與“跨學科框架”。區域研究是田野調查、比較視角與跨學科三大要素的統領框架,卻又彼此區分,各自獨立成章,專門展開詳細論述,都有自己相關的學科傳統關聯與學術理論方法論參照。區域研究,一直是安德森所在大學院系最引人注目之處,是他本人職業生涯面臨的重大智識轉型,也是人文社會科學學者都需要面臨的理論方法論課題,特別是青年學者和亞洲學者對此最爲感興趣。這是安德森用心最多的地方,也是《回憶錄》的學術趣旨之所在。所以說《回憶錄》是一本關于認真討論學科方法論著作,應該沒有誇張。
第三條主線,是敘述安德森成名作《想象的共同體》的智識來源、過程、幕後轶事和腳本注釋,而不是繼續洋洋灑灑重複論述民族主義宏論。更重要的是,此條主線始終緊扣“區域研究”、“田野調查”、“比較視角”和“跨學科框架”等重大課題進行敘事分析闡釋,反之亦然。而且,處理手法上, 這同樣是最鮮明地揭示了安德森式敘述風格。這條主線雖然鮮明,但處理手法上卻不是大張旗鼓,而是穿插在第二條主線中,忽明忽暗而不動聲色,平實自然而不乏坦誠。
簡而言之,《回憶錄》可以說是一部新穎活潑的學科理論與方法論著作,甚至不像個人回憶錄,因爲安德森個人經驗敘事主要用以闡述他自己對區域研究曆史演進、學科理論磨合與田野比較框架等更大關懷的視角和策略。除童年少年的個人經曆外,《回憶錄》從頭至尾幾乎沒有什麽個人的瑣碎生活與私人的情感曆程,而是主要從智識形成與職業生涯的專業角度出發,貫穿著安德森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成長爲一位東南亞學者的,是如何在美國傳統學科與自己所在的政治學系博弈、磨合、乃至最後被接納、融會貫通的,又是如何超越東南亞學者成爲一位享譽全球跨學科民族主義研究的明星大腕。當然,不是說,《回憶錄》沒有任何個人好惡取向,相反地,安德森自始至終都沒有在《回憶錄》中掩飾自己的鮮明價值觀,包括學術的、政治意識心態的、個人友情的。
一個最鮮明的主題
掩卷沉思,跨界是構成安德森學術人生的一個最鮮明、最閃亮的主題,而且是以一連串戲劇性悖論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呈現的。跨界,不僅是安德森的人生成長曆程,不僅是他學術職業生涯的顯著特征,而且是他基于自己閱讀興趣、生活愛好與思想價值取向的清醒選擇。何謂跨界,這裏同樣有著安德森獨特風格的理解與實踐,有他的個人體驗與演繹。安德森最鮮明的跨界演繹具體表現包括文學、詩歌、藝術、音樂、語言、電影、曆史、翻譯,當然主要是政治。安德森最得意、最悖論的跨界結合應該是中心與邊緣,正統與叛逆,西方與東方;總是從邊緣到中心、從外圍到內核、從東方到西方,從歐洲到美國,從田野社會政治與曆史文化到學科理論,從現實政治意識形態關懷到嚴肅學術理論反思和撰寫,無不充滿著他自己個人智識冒險的探究刺激,以及每每逢凶化吉之後的自鳴得意與慶幸。《回憶錄》雖然沒有直白明了地聲明,然而安德森對此並不掩飾,並用敘事方式彰顯這一個性:即興趣廣泛而滿懷激情、充滿好奇心而專業敬業、富有冒險精神、激情詩意而理性與強烈同情心。
在安德森回憶錄裏,“跨界”這一最重要主題框架,緊緊依托、呼應、兼容上述三條主線而展開。換言之,安德森把個人學術人生軌迹、區域研究學科主旨與《想象的共同體》腳本的來龍去脈,用一個最顯著、最契合的主題詞“跨界”點亮《回憶錄》全書。三者相互關聯、互爲一體。1958年之前,流動的青春既是鋪墊,也是底蘊。1958年之後,美國讀研的職業生涯,既是踐行,更是闡發。2001年退休後的人生,既是繼續追逐個人青春夢想,也是對職業學術生涯的個人解放。其人生曆程,自始至終、徹頭徹尾是演繹“跨界”的主題。職業生涯總是任何人生旅程中最重要、最有社會意義的部分,細究之,安德森回憶錄著墨最多的正是此部分。而此部分又主要關注區域研究、田野調查和學科方法論,並且以自己的經驗勾勒和闡釋了其曆史發展脈絡、體制框架、學科特征、研究方法。所以,“區域研究”、“田野調查”、“比較框架”與“跨學科”四章內容構成了安德森回憶錄向學界分享自己的獨到觀察與體驗。這是全書的學術趣旨,可謂確確實實。
與一般學院式機械、深奧、枯燥的同類理論方法論著作不同的是,在本書中,安德森是以回憶錄的形式、以對話的方式、並且以一以貫之的批判卻不失包容、學理卻不失生動、體制結構進程卻始終以個人敘事爲主線的手法簡潔明了地糅合爲一體。最重要的是,回憶錄非常明確地宣示和演繹了安德森對區域研究的重要學術理念:其一,“區域研究”自始至終是在傳統學科霸權與偏見中,因而也是對抗傳統學科的智識和體制的進程框架中發生、發展的。其二,“田野調查”、“比較框架”與“跨學科”三大維度構成了“區域研究”的最基本、最顯著的學科方法論特征,也是戰後所有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基本發展趨勢。
針對區域研究的三位一體的重要維度,安德森特別分享了個人學術心得的三個要點:其一,關于田野調查。安德森在印尼、泰國和菲律賓先後做過廣泛而深度的田野調查。他屬政治學系出身,其田野調查最重要的方式是訪談,涉及的是當代敏感的政治議題。過程中的互動經曆、語言、文化、曆史、傳統和重要交往友誼等,同樣構成其田野調查非常重要的關鍵環節。其二,關于比較框架。安德森是一位融會貫通比較方法論實踐的高手。安德森認爲,比較的框架不只是“一種方法”,或者“一種學術技巧”,更多的是“一種話語策略”和“一種新的敘事結構”。所以,他特別強調“出人意料”之外比較的視野策略和轟動效應,強調統一國家內“長時段縱向比較”與“跨民族比較”的時空雙重維度的重要性,強調比較學者的源自“陌生感和缺位體驗”的跨文化好奇心和新穎性。其三,關于跨學科。安德森專門指出其與多學科的區別,他寫道:“我這裏說‘跨學科的’(cross-disciplinary)指的是這一情形:一個專業的教學人員包括不同學科背景的老師,允許研究生們打破這些學科界限選擇三個成員組成其論文評審委員會。它與‘多學科的’ (multi-disciplinary) 不同,‘多學科的’往往是指某一特定學科背景的學者把其他概念和學科納入他/她的分析。”(159頁)安德森專門分享了個人對幾個重要基本點的理解分析討論,譬如立足精通某一學科的重要性、認識到所有學科都是變化發展的重要性,以及融通學科之間藩籬的重要性。一言蔽之,安德森特別關注,以學科的方式進行跨學科,以跨學科的方式發展學科。
安德森的獨特之處與幸運所在,應該歸因于他一生“等風”“追風”的果敢、锲而不舍的反抗、孜孜不倦的追求、傲而不驕的智識禀賦、深刻關懷的學術理性和強烈同情心的國際主義等等。他暢快淋漓地將個人愛好與職業生涯結合在一起,貫通融通:作爲受壓迫的愛爾蘭裔離散後裔的堅守與訴求,作爲新興獨立國家與邊緣的印尼學人的同情與反抗,作爲左派馬克思主義學者對無政府主義、共産主義、弱小國家和弱勢群體的強烈同情,作爲家境優越、名校出身的精英學子的漂亮履曆,作爲精通歐洲古典文化與現代社會科學的精英學人的冒險批判,作爲美國區域研究跨學科、跨文化比較研究的頂尖學者,作爲真正精通多國文字的一流東南亞學者的深刻同理心、同情心與學術理性, 作爲戰後美國東南亞研究先鋒領袖凱恩得意門生受其個人反戰立場傳統的深刻影響,作爲英國新左派先鋒學者佩裏∙安德森的哥哥受其智識與政治思想潮流的深刻影響,以及作爲純粹學人的理性包容等等。
概而言之,安德森一直位居世界中心的主流體制,然而個體上卻始終堅持邊緣與叛逆的視角:他的經曆與智識關懷一直是全球性的、跨越東西方文明的與比較性的,然而其個人研究卻定位于印尼、東南亞、亞洲的非發達國家。安德森在全世界東南亞研究學界一直是中心的,然而在其任職的康奈爾大學保守傳統的政治學系卻是邊緣的,安德森的智識反抗與創新應該是有意無意地與之抗爭,從亞洲東南亞的邊緣前沿與立足于其經驗文化基礎上的對正統學科的智識抗爭。安德森骨子裏是探險家、冒險家與文學藝術範兒的,卻始終沒有迷失、放任或者極端,而是不自覺地借用了世界中心的主流體制、一流精英的天然優勢,完成了不同學科、文化、語言、藝術、社會、曆史等多種差異性的個人智識穿越探索。所有這些無疑與他個人的家庭教育成長背景、禀賦、情懷、興趣、睿智與自律相關,當然也與變遷的時代密切相關。
一點中文書名評論
最後需要指出的是,《回憶錄》翻譯幹淨、用心,可讀性強。本書譯者是一位文學背景出身的學者,而不是一位東南亞研究出身的學者,不僅反映了安德森學術廣泛而深刻的影響,而且譯文少了許多常規的學究、幹巴的痕迹,契合安德森生動跳躍的個性,令人耳目一新。中文書名“椰殼碗外的人生”大膽地借用東南亞本土元素,而不是取自原來的英文書名“跨界的學術人生”,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似乎無可厚非,某種意義上印證了安德森個人的成長曆程,體現了本書亞洲青年學人的專門面向,當然很難說與其弟弟的新左翼出版社Verso意識形態取向不無關系。
尤其應該指出的是,依筆者愚見,政治上,“椰碗殼”隱喻乃安德森特意警示狹隘的、地方本位至上的民族主義者與封閉排外的文化本位主義者的危險性;人生軌迹上,“椰碗殼”隱喻相對應和反襯的是他另一個“我在等風”隱喻的人生實踐成功闡釋。“椰殼碗”內的“青蛙”絕不是安德森的秉性,“我在等風”才是他的真性情。如果說,蜷縮在“椰碗殼”內的“青蛙”隱喻與積極奔放的沃爾特∙凱利和卡爾•馬克思名言結合關聯,鮮明地再現了安德森對青年政治自由與思想解放的世界性關懷;那麽,“我在等風”則更鮮活地體現了安德森作爲學者對專業學術的純粹與未知世界的探索的個人熱忱。
然而,政治與社會文化警示除外,從另一種意義上,如此中文書名終究遮蔽了全書真正的學術趣旨。如此中文書名不僅有悖回憶錄的英文原名“跨界的學術人生”(A Life Beyond Boundaries),而且有悖英文版回憶錄的全球學術面向。如上詳述,本書與其說是安德森個人學術人生回憶錄,毋甯說是他作爲全球區域研究領軍學者關于田野調查、比較框架與跨學科關懷等區域研究學科理論方法論的心得體會。本書的寫作發轫于日本學界的策劃並最先于2009年面世日本版,他弟弟一直力勸安德森向全球推出英文版。然而,直至2015年初其人生將屆八十的前夕,應該是意識到身體與記憶力明顯衰退的狀況下,安德森終于決定願意出版英文版。安德森應該很清楚,這將是他向全球學界告別的最後一部收官之作。果不其然,當年12月13日安德森即在印尼東爪哇睡夢中長眠,回憶錄英文版也于其辭世後的2016年推出。如同安德森成名作《想象的共同體》由弟弟的新左翼出版社Verso推出一樣,安德森回憶錄英文版也由這家出版社出版,應該不是巧合。
總而言之,如同安德森的跨界學術人生一樣,《回憶錄》不僅是專門面向對亞洲青年學人與東南亞研究學人,而且對全球學界所有的資深學者和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者,都將是受益匪淺的。同樣重要的是,對所有的大學高層領導暨文科院系管理層,《回憶錄》也是一本富有教益、深刻啓迪的必讀著作,尤其是在中國學界區域與國別研究熱潮的當下。我相信,讀者會如同書評者一樣享受安德森回憶錄的閱讀過程。我更願意相信,在動筆之前和寫作之中,安德森已然獨自在調皮而愉悅地享受著讀者閱讀回憶錄後的反應這一智識遊戲過程,因爲他心裏一直裝著讀者,因爲他當時便已料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