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最考究的是人倫,倫是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生社會關系的那一群人裏所發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費孝通
每一個導演的電影,都有屬于他自己特定時代的印記。張藝謀早期的作品大都享有極高的國際聲譽,卻備受國人诟病,理由是他總在揭露中國文化當中最醜陋的那一面。
以今天的眼光再重新審視這些作品,看到的卻是第五代導演身上深厚的家國情懷。這些作品帶著一代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文化深刻的思考、痛徹的反省和即時的覺悟,他們是抛棄傳統束縛的時代引領者,又是傳統文化真正的傳播者。
文化是一個國家或者民族長期生活實踐所形成的對世界的認知意向。文化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外衣,它穿在每個人的臉上、每個人的眼神和每個人的語言裏。只有深入地了解自己的文化,才能讀懂文化裏每個人的命運。
電影名叫《菊豆》,但講述的不僅是封建倫常之下一個女人的悲慘命運,張藝謀想表達的,是這個封建倫常對每一個人精神的扭曲,是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都被傳統窒息而死的悲劇人生。
01.傳統的人倫關系對情欲的扭曲帶來了身心迷失
儒家文化的核心問題是日常人倫,這其中最重要的是構成中國人際關系基礎的父子關系、夫妻關系、兄弟關系。父子代表一切縱向關系,兄弟表示橫向關系,夫妻意味著兩性間的關系。
①情與欲的掙紮,背後是每個人都難以滿足的情感欲望
在中國傳統文化裏,身體是功能性的,每個人的身體都不是自己能支配的,都不過是家族血脈延續的工具。身體最大的價值就在于傳宗接代,而不是個人情欲的快樂。身體是爲家族服務的,只具有工具的實用性,一是勤懇勞作養家,二是傳遞香火。
楊金山因爲身體的缺陷,無法完成家族傳承的任務。這導致他不論是作爲男人本身的情感需求,還是作爲家族傳承者的情感需求都難以滿足。
他自己的身體是養家糊口的工具,菊豆的身體是生兒育女的工具,天青的身體更是連騾馬都不如的工具。既然只是工具,使喚的權力自然在主人手裏——生不出孩子的菊豆可以任由他發泄獸欲,天青也可任由他牲口一般的呼來喚去。
但是這兩個沒有被當作“人”的身體,互相喚醒了最底層的人性,也互相給予了作爲人最基本的快樂。爲了這個快樂有一個合理的關系支撐,癱瘓了的楊青山的身體又成爲他們滿足情欲的工具。
菊豆以勝利者的姿態告訴楊青山:“我可不想絕你的好日子,大口喘你的氣,死鬼!從今往後,我和天青好好的伺候你,讓你精精神神地看我們的好日子!”村裏人看到被“善待”的楊金山,止不住的羨慕他真有福氣:“天青比正經兒子還孝敬呢!”
自己一輩子的身體欲望無處釋放,到最後卻成了滿足自己老婆和侄子身體欲望的工具,這對楊金山是致命的摧毀,于是他有了一把火燒掉染坊的決絕。
②欲望背後,是無處安放的身份迷失
台灣史學家孫隆基教授認爲:中國文化既然將“個人”設計成一個“身”,因此就很難使它成爲一個具有完整形態的精神主體……,至于中國人的精神形態則必須用“由吾之身,及人之身”的方式在別人身上展現,亦即是由“推己及人”的“心”去完成。
中國人的“身”是必須由“心”去照顧的。天白一句“爹”的稚嫩呼喚,撫慰了原要殺掉孩子的楊金山,他重新找到了身份歸屬:他是天白的爹,天白就是天青的兄弟。他一遍遍地讓天百叫自己爹叫天青哥,臉上綻放的出充滿希望的快樂。
在中國人的文化行爲裏,讓人屈服的最佳辦法就是攻心爲上,而其捷徑則爲“身”。用天白界定了自己的身份,安了自己的身就攻了天青的心,天青的身也就無處安放了。天白生日宴上,失聲痛哭的天青和一臉得意的楊金山已經輸贏立判。對于差序格局裏的人來說,沒有比斷子絕孫更好的報複了,楊金山才是深谙了人倫道德的本質。
菊豆多次提出離開,天青是不敢的。這個菊豆深愛的男人早已被傳統扼殺在棺材裏,他沒有能力掙脫他作爲侄子的“孝道”,這是他的身份賦予他的道德准則。背負這樣的枷鎖,他沒有能力給菊豆一個合法的身份,他的身體是不屬于他可以任意安放的軀殼。
菊豆質問天青:“他是你叔,我是你什麽人?”中國人安身與安心的傾向,都是要求別人來定義自己,因此也就必須由別人的“心”去組織自己的“身”,每個人不是自己的身的真正主人。當別人的心安不了自己的身,自己的身心又能何去何從?
③ 無處安放的身心,死亡是必然的結局
差序格局的人倫關系,每個人都是從自己向外推來構成自己生活的社會範圍。人與人是被一根根繩子串起的私人聯系,每根繩子被一種道德要素維持著。推的過程裏有著各種固定的路線,最基本的路線是親子和同胞,相配的道德要素是孝和悌。
正是無法言說的身份,讓天白自幼沉默寡言,他是虛假的兒子和兄弟。他無意之中殺了社會學意義上的父親,又有意殺了自己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這兩個人的存在,都讓他處在一個尴尬的境地,殺父,是對自己身世的否定,也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反抗。
楊金山的死讓天白“快樂”,這個假父親帶給他確定的身份和社會地位,讓他有歸屬有尊嚴。看起來他下意識叫出的那一聲“爹”,其實是他潛意識對自己作爲這個“父親”的兒子的認同。
他從來沒有叫過天青一生爹,不是不敢叫或是不能叫,而是無從叫起,一旦叫了,那麽他是誰,他又該何去何從?他不能在親爹身前盡孝,又無法在衆人面前和這個哥“悌順”,他的身心都無處安放。
他已有的社會身份備受世人質疑,親身父母的亂倫帶給他的罪孽感讓他羞于啓齒。差序格局這種對“人”的設計,不受任何人倫與族群關系定義的人變成了很難設想的事物,很容易被當作是一個“不道德的主體”,孤家寡人就成了他的生存狀態。
死亡是三個人必然的結局。他們認可的人倫關系早已經將他們抛棄,道德宣判了他們的死刑,甚至都無需公權力的介入,他們就已經自尋死路了。一切正如魯迅所言:中國傳統文化是“吃人的文化”。
02.如何看待傳統文化對個人人格的影響
文化好像一張設計圖紙,我們出生在哪裏,基本也就長成哪裏的文化給我們設計的模樣。西方文化設計的人,最看重的是自由、平等、公平、正義,東方文化設計的人,最看重的是人情、禮數、關系。
①每個人首先是血緣關系裏的身份人格
中國人的家族是具有血緣關系的成員組合,在這種家庭中,父子關系是最主要的成員關系。這種關系的中斷象征著整個家庭連續體的終止,所謂斷了香火。
翟學偉教授說:香火就像一根貫通過去和未來的永遠燒不完的香,每個父子關系都是這一香條上的一個節,任何一節的中斷,也就是香火的中斷,即意味著家庭的生命線後繼無人,無論從經濟或社會意義上這都是致命的。最後導致中國人在縱向上對共同祖宗和家譜的認同,在橫向上對各種親屬關系的重視,中國人會用這種關系去推出其他的關系。
楊金山死後,楊氏族長有這樣一番安排:“按祖宗的老規矩,咱老楊家的天字輩往後就靠楊天白一脈單傳,天青是外人,不算數。照祖宗的老規矩,菊豆和天青要攔路擋棺以示孝心……。按祖上的老規矩,金山死後菊豆不准改嫁,盡婦道保貞節。出完了殡,楊天青要搬出染坊大院,夜裏睡到老王家。不然孤男寡女的,雖說是侄兒和嬸子,可咱楊家世世代代青青白白,總不能讓說了閑話吧!”
可見楊金山的死亡,並沒有導致夫妻關系和父子關系中斷。天白繼承香火成了楊家的正統傳人,菊豆自此守寡保貞還是楊金山的寡妻。爲了楊家的名聲,天青必須搬離染坊大院。此外,天青和菊豆還要用七七四十九回的擋棺自證清白。
一個死人,因爲死亡重新界定了每個活人的身份,並指定了每個人的行爲方式,如同孫悟空的金箍棒,給每個人畫了一個出不來也逃不脫的局。
②每個人要恪守基于自己身份的道德
《鄉土中國》這樣解讀中國的傳統文化:一個差序格局的社會,是由無數私人關系搭成的網絡。這網絡的每一個結都附著一種道德要素,因之,傳統的道德裏不另找出一個籠統性的道德觀念來,所有的價值標准也不能超脫于差序的人倫而存在了。
中國人的道德,都是從別人和自己的關系上進行規則的確定和程度上的伸縮。中國文化裏的“人”是所有社會角色的總和,仁者愛人,有關系才有人,有關系的人才有愛,比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恩愛。
中國人傾向于用這些既有的關系去定義自己,而不是由自己去定義這些關系。這些關系定義的每一個“自我”都是被抹殺的,每個人自己的生命力都不是能由自我去調配的因素,而變成必須由外力去制約的對象。
象征男權的丈夫楊金山死了,楊天青又成了重新壓在菊豆身上的又一個男權。楊天青打在菊豆臉上的一巴掌,所用的理由就是“怎麽說他也是我叔啊”。楊金山這個叔賦予了他社會身份,他自然也就可以行使這個身份背負的道德權力。他的確就“那麽甘心情願的當這個哥、好侄子、孝順侄子”。菊豆以爲長大就能懂事的兒子,長大後也成了“成天對咱倆殺生殺氣的,那是要逼死你和我呢”。
看起來菊豆的反抗是最徹底的,但她的徹底不是因爲覺醒,而是因爲她在每一個身份裏被壓迫的最徹底。這三個男人給她上的一道又一道的枷鎖,她只能用一把大火,去燒掉這些不讓她活著的人倫道德。
③每個人都是沒有靈魂的一具身體軀殼
中國文化沒有個體靈魂的設計,一個人只是沒有精神性的肉身而已。中國傳統把天地人情倫常融爲一個完整的統一體,人性就是天性,人倫也是天倫,人際關系包含于天人關系之中。《孝經》上說:“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父子之道,天性也。”
差序格局的傳統,盡量要避免一個人安身立命、傳宗接代的社會功能不明朗,兩性關系的不確定。天白從出生那一刻,就只是一個活著的死人。因爲亂倫的出身,他的生命不但不能像那些染布一樣多姿多彩,而且他始終只能看到一個無法漂染出色彩的現在。因此,除了將眼前的一切整個地抹殺,他沒有別的選擇。
“存天理,滅人欲”,這個設計對個體要求的就是“克己複禮爲仁”,在非常時期甚至必須做到“殺身成仁”。換句話說,都是成全“二人”關系中的對方的意思,成全了別人,也就成全了自己。爲了保存“天理”,就必須“滅人欲”,對人心加以控制。是傳統賦予了天白“弑父”的權力,他是代表傳統來完成對“人欲”的絞殺。
結語
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在染坊大院裏,這個大染坊的寓意是什麽?是寓意被男歡女愛汙染了的人倫道德,還是寓意要滌染幹淨那些滅絕人性的綱常禮教。
觀衆同情美麗的菊豆,氣憤懦弱的天青,可憐冷漠的天白,痛恨惡毒的楊金山。其實他們都是一套文化系統訓練出來的人,沒有誰更好,也沒有誰更壞。
他們都是被傳統文化裏的那些糟粕踐踏的人、摧殘的人、扼殺的人,他們都值得我們深深的同情。從他們的悲劇裏,我們更應該看到的,是對傳統的反思,以及對文化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