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
文丨陳望衡
李澤厚,湖南長沙人,著名哲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德國圖賓根大學、美國密歇根大學、威斯康星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史和哲學、美學研究。主要作品有《美的曆程》《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美學論集》等。
1. 心心念念常在家鄉
聽說正在美國的李澤厚老師腰摔傷了,當下正是疫情嚴重的時候,很是擔心。7月16日,與李老師聯系上了,我給他介紹一種治腰的藥,並發了一張藥瓶的照片。
李老師回答:“謝謝,目前網購不一定能買到。想你一切都好,與湖南聯系還多吧!”
我心一酸,九十高齡的李老師一直在想念他的家鄉湖南!
記得2013年,我趁在美國參加學術會議的機會,特意去科羅拉多州看望李澤厚老師。李老師也向我問起了湖南,他很關心湖南的經濟發展,特別是民營經濟的發展。
這次,想不到李澤厚老師話題一轉,又轉到湖南上來了。
我馬上回道:“湖南,常回去的。真想陪您再去長沙看看您爸爸的墓,去甯鄉看看您外婆的村,再坐坐您中學坐過的座位,陪您在田埂上走走,與鄉親聊聊天。”李老師說:“謝謝!”
我的思緒一下子飛回到39年前。我與李澤厚老師一時都沉默了。
2. 悠悠遊子意,依依桑梓情
那是1981年,大概是5月。湖南省美學學會成立,湖南省社科聯邀請李澤厚老師出席成立大會,並給湖南省文化界、學術界做學術報告。我作爲湖南省美學學會的籌備人,具體安排李老師在湖南的活動。
我記得李澤厚老師在長沙工人文化宮做的學術報告,題目是《什麽是美學》。偌大的工人文化宮大廳坐滿了人,還有不少人在廳的後面及靠牆處站著。很多人其實並不在意美學,而是慕名而來。李老師在思想史、美學史等領域的聲望如日中天,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幾乎沒有不知道李澤厚的。
李澤厚老師是提前幾天到達長沙的。他說要去尋尋父親的墓,但墓在哪裏,他一直不知道。長沙南郊黎托中學一位老師帶我們一起來到一處農田。農田中有一塊雜草叢生的小林地,那位老師指著一個稍稍隆起的土堆說,就是這裏。李老師激動起來,淚水彌漫著眼眶。他蹲下,喃喃地說著話,說給他父親聽。
李澤厚老師的父親是郵政局的職員,病逝在外省的任所,他的媽媽領著子女回到甯鄉娘家,在當地教小學,養育兒女。李老師的少年是在甯鄉鄉下度過的。
工人文化宮的講演完畢,我就陪李老師去外地走走,計劃是去嶽陽。
那天天氣不錯,小車駛出長沙直奔嶽陽。但車行一小時後,李澤厚老師跟我說,其實,他最想去的是甯鄉外婆的村子。于是,我們的車倒轉頭來,向著甯鄉方向前進。途中經過一個學校,李澤厚老師說,這是他上初中的靳江中學。我馬上說,停停,去看看吧。正逢放農忙假,學校空蕩蕩的,看門的大爺讓我們自由出入。李老師領著我們來到一間教室,走到中間靠左的一個座位說:“當年我就坐在這裏。”李老師在這個座位上坐了一會兒。回到車上,李老師說,這所學校留下他一段難忘的少年歲月。
雖然離開家鄉有些日子了,李澤厚老師對于外婆的村子印象清晰,我們基本上沒有迷路,就順利地找到了這個村莊。
這是一個美麗的小村莊,村前是一灣清水,周圍是農田,時當五月,綠油油的一片,煞是可愛。村中,不多的幾棟農舍掩映在小樹林之中。我們在村口停車,李老師讓我與司機等他,他一個人走進村子,又在田埂上踱步,四處觀望,似乎在尋找兒時的記憶。就在田埂上,他遇上熟人了,看樣子是發小。他們親熱地交談著,那位發小邀請李老師進家坐坐,李老師說,今天還要去別的地方,下次吧。
車子離開了小村莊,李老師目光有些迷惘,似乎在沉思什麽。我問:“村裏還有親人嗎?”他搖搖頭。我說:“那看什麽呢?”李老師說:“你不懂,等你到了五十歲,也許就懂了!”李老師說此話時,望著前方,神情有些嚴肅。
的確,那時的我是不懂李澤厚老師這份情感的。現在,像李老師一樣,我也離開湖南客居他鄉了。我當然懂了,李老師的那份情感就是鄉情啊!
3. 沉甸甸又暖融融的那份情
鄉情很難定義,也很難分析,就是那樣一份情,沉甸甸的,又暖融融的!
此情可以體現在親人身上,熟人身上,也可以體現在陌生人身上,它與是不是親人似乎沒有什麽必然聯系。有著必然聯系的是那塊土地,是土地上的泥土、流水、魚蝦、樹木、小草、莊稼、家畜,還有天空、雲彩,風語……
我想起了1987年我請李澤厚老師爲我的一本書所寫的序。此時李老師在新加坡做研究工作,他在文章的最後一段寫道:“此地新綠常年,花紅到處,生活優裕,工作順手;但奇怪的是,盡管全家在此,故土之思卻並不減卻。原來以爲全家來此,不會再想家,不料大謬不然。且不說多年故舊、年輕好友,且不說湘水麓山、漢家城郭,就是北地風沙,小樓寒舍,對我也是極大的誘惑與懷戀。難道這就是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傳統的特征、效力或效用嗎?這是應該‘踏破’、扔棄的‘非現代’的落後意識或‘小資産階級思想感情’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懷戀中有苦澀和酸甜,是那樣一種難受的深沉滋味。”
李老師在這裏暢抒了他的故土情懷。他想念他個體生命的出生地——“湘水麓山”,也想念他所屬的中華民族的生育地——“漢家城郭”。他的足迹所到,不論是“北地風沙”,還是“小樓寒舍”,只要在中華大地上,都是家!
我結識李澤厚老師是在上個世紀的1980年,整整40年了。李老師跟我的結識是與湖南聯系在一起的,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他的一個湖南老鄉。我們的每次談話,每次接觸,都會談到湖南的山山水水、湖南的曆史人物。正是在這種談論中,體現出李老師對于湖南故鄉的無限深情。
李老師有時也跟我談湖南的曆史掌故,談湖南的人物。談得最多的是兩個人物: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譚嗣同。他對青年毛澤東做過深入的研究。譚嗣同是他極爲傾慕的人物。他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就是從譚嗣同研究開始的。他對湖南籍的畫家齊白石有著深厚的感情,評價很高。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湖南湘潭舉辦齊白石研究的學術會議,他特意從北京來湘潭參加會議。
李老師對于湖南的山水,也充滿深情。他去過湖南很多地方,談起嶽麓山、湘江總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他也喜歡湖南的食品,特別喜歡湖南産的菌油罐頭。我去北京出差,有時會給他帶幾罐,每次接到罐頭,他都會美滋滋地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有時,我也會帶點益陽皮蛋,李老師也很喜歡。
4. 何日歸來看潇湘
7月16日的微信聊天,李澤厚老師開始還是一句話一句話地發信息,後來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發了。我說:“您是否寫字有些費力?你就打標點好了,我懂的。”李老師回複:“以後視頻聊天吧!”
我還有話想跟李老師說,于是約定第二天視頻聊天。這天視頻,果如我猜測的,李老師躺在床上與我聊天,因而打字有些費力。我接著昨天的話題說,希望他身體安康後,回湖南看看,除了看望他父親的墓,再訪外婆村,我們還可以來一個溯源湘江遊,從長沙到衡陽,拜訪南嶽大廟,登衡山;接著去永州,訪潇水與湘水彙合處,那江中有一個沙洲,上面有一個清代建立的書院——蘋洲書院……我饒有趣味地說著,發現李老師一直沒有吭聲,于是問:“老師,你聽見嗎?”李老師說:“我聽著的,你說吧!”
我說完,李老師對我的邀約表示感謝,我問:“那您回長沙嗎?”李老師沒有表態,他只打了一行字:“幾個月後再聯系吧。”我沒有再問,似乎明白了老師的話。
這天的視頻聊天,李澤厚老師沒有說太多的話,但他對于我的關于回湖南看看的建議,至少三次說“謝謝你的吉言美意”。我覺得他聽進去了,他的腦海中肯定呈現出一幅幅秀麗的潇湘山水圖畫,心中翻滾著濃濃的故鄉情。
[責編:劉瀚潞]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