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北
陳六使出身貧寒,白手起家,是新加坡華人中卓越的膠業巨子與僑商領袖。他熱心興學,帶頭創辦了華人南洋大學,遺憾的是因身處反殖浪潮高漲的大時代,成爲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更加上他老派僑商經營思想與新經濟環境格格不入,最終落到其一手創辦的益和公司終究被新型企業所取代的尴尬結局。
走投無路下南洋
1897年6月,陳六使出生于福建省同安縣集美鄉,貧寒的陳家,世代以務農捕魚爲生。父母育有七子,大哥文倚,二哥文寢,三哥文確,四哥科鬥,五哥文知以及七弟文章,他排行第六故名六使。七兄弟中只有三哥文確、六使以及七弟文章進學堂受過小學教育,其他兄長都因家貧失學。陳六使六歲時,父母因一場瘟疫雙雙去世,不久其大哥與大嫂也相繼染疫病過世。這給貧苦無依的陳家造成重大打擊,幸而陳六使與七弟因堂叔陳嘉庚的照顧在後者創辦的集美小學免費就讀。
父母兄長的相繼去世使家中一下少了經濟支柱。人多田少,未來的生計成了問題。兄弟幾人商議,先由三哥出洋謀生,成爲陳家移民南洋的開端。繼而四哥科鬥南赴南洋,接著是五哥文知,六使,七弟文章相繼到新加坡打天下。陳六使于1916年下南洋,當時只有19歲。
陳家兄弟初到南洋時舉目無親,靠同鄉和同宗的關系先後進入陳嘉庚的膠園或膠廠工作。陳六使抵新加坡後不久,隨即被派到謙益公司旗下之馬來亞樹膠園工作,經理見其工作勤快,頗爲賞識,半年後調派他到新加坡一膠廠當小工頭。在膠廠的陳六使只穿木屐及短褲做工,起初工資每月四元,吃住由東家供應。他非常節儉,每月只花一塊多錢買香煙與理發,剩下的余錢都存起來。1921年,25歲的陳六使娶原配夫人張金莺爲妻。
右一爲陳六使
陳家兄弟聰敏好學,他們在陳嘉庚膠廠膠園不僅熟練掌握了割膠、制作膠片、樹膠加工的制作技術也學得不少經營管理的經驗。1925年前後世界膠市大好,漲至每擔馬幣二百元或每磅一元八角,吸引了陳嘉庚公司在新馬的十多名舊職員相繼離去獨自創業,陳家兄弟也在這種浪潮下于1923年創設第一間公司——聯和樹膠公司。
爲保險起見,陳家兄弟不敢貿然辭職,只聘用一個退休的經理來主持聯和的樹膠業務。但這位經理年事已高,精力和魄力均達不到要求,即使在膠市高峰期公司仍虧蝕。陳家兄弟經商議後決定由七弟文章先離職出去主持業務,但他年輕經驗不足,聯和業務仍無起色,此後陳文確與陳六使先後離開膠園膠廠,專注搞好聯和業務。
1924年,陳六使和兄文確又合資自創了一家橡膠公司,命名爲益和,由陳六使任總經理,公司生意大有起色。1928年,益和橡膠已經屬頭盤商,包含一家店鋪和兩間膠廠,而聯和規模也升至二盤商。
時勢造英雄
20世紀三十年代的世界經濟大蕭條使大膠商和英資華資大膠園主都損失慘重,陳嘉庚和林義順的樹膠王國也在這次經濟風暴侵襲下受到沉重打擊。英美工廠破産者不計其數,對樹膠需求大減,膠價一落千丈。由1925年高峰期每磅一元八角滑落到1932年的每磅七分,東南亞大部分膠園因無利可圖而停割,膠廠關閉,工人失業,膠産大減。
雖然市場萎縮無法供養大膠商及園主,但也造成樹膠業竟爭者減少,在薄利多銷的經營方法下,益和這樣的小膠廠業務反而發展穩健。1933年,陳嘉庚有限公司收縮業務,把新馬各膠廠租給其舊職員,其麻坡膠廠租給陳六使的益和公司,合約中簽訂全部盈利充當廈門大學及集美學校的經費。
1938年,益和已跻身新馬大膠商行列,當年10月改組爲益和(私人)有限公司,注冊及繳足資本爲一百萬元。公司在市區的店址也遷至大坡沙球勞路31號。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作爲戰略物資的樹股受歐、美蘇聯竟相爭購囤積,造成空前的樹膠黃金時代。膠價由戰前(1950年6月)的每磅九角半,迅速上升至一元二角(七月),一元四角七分(八月)。1951年1月膠價更躍升至二元一角八分。朝鮮戰爭期間,益和膠廠被人縱火。幸虧該廠曾向紐西蘭保險公司、四海保險公司、亞洲保險公司及永安保險公司投保七百萬元,益和僅損失三百多萬元。陳家兄弟不久即向英資有利銀行貸款七百萬元重建該廠。
益和在朝鮮戰爭時獲巨大盈利,使其成爲世界級的大膠商之一。它除了利用公司及聯號宜昌有限公司在槟城、椰加達、棉蘭及馬辰的分行收購樹股及土産外,也向各地的頭二三盤商及小園主買膠,馬來亞及印尼的濕膠運來新加坡的益和膠廠,加工裝配後才輸出到歐美。泰國膠則由曼谷直接出口。益和戰前就已經在倫敦和紐約設置代理商,直接出口樹膠到英美去。20世紀五十年代,陳六使的事業達到高峰。而陳家兄弟在戰前也開始投資銀行和保險業,因此陳六使成爲華僑銀行董事。
在殖民時代,世界樹膠交易中心是倫敦和紐約。樹膠品質的檢定及交易條件都由英美樹膠公會及新加坡西人樹膠商會訂立,産膠國的膠商無權過問。爭取新馬膠商在國際貿易中有更大的主動權以及反對貿易保護主義,便成爲陳六使主要的目標。他爲爭取把國際樹膠交易中心由消費國的紐約和倫敦轉移到産膠國的新加坡和吉隆坡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20世紀五十年代,朝鮮戰爭過後,華商擡頭,終于控制了樹膠貿易。
家族企業中央集權
白手起家的陳六使是位傳統固執的企業家,以其自己的方式管理業務,因其機智及豐富的營業經驗使益和業務得以蒸蒸日上。所以他拒絕承認,也從來不重視良好的管理對工商業發展的重要性,“公司的一切可說是他一人做完。”益和集團是典型的華人傳統家族企業管理,即擁有權和管理權合一。陳氏家族企業初期是兄弟班,戰後第二代也加入管理層,陳家在新馬的家屬成員約有二百余人,企業上下布滿子弟兵。
這個家族企業是以從事樹膠加工、裝配以及進出口貿易爲主的益和有限公司爲中心的企業集團。益和的股權大部分爲陳氏家族所擁有,所有者包括陳六使兒女、侄兒,陳六使夫人和家族控制的子公司,沒有龐大及複雜的管理架構,實行中央集權家長式的管理法。
在董事名單中,除陳文確和陳六使因輩分高及擁有最多股份而名列董事外,其余第二代的永和、永進及永裕都是不到五百股的小股東。陳六使把各房的人才納入家族企業的權力中心,是要做到各房在董事部都有代表權,以減少各房的利益矛盾。益和公司的董事部是整個集團的最高決策機構,而決策大權又集中在兩位元老陳文確和陳六使身上。陳文確雖爲董事主席,但專門負責膠廠及膠園業務。陳六使爲最高決策人兼主管和執行者。樹膠行情變動很大,爲了最先知道行情,他總是親接電話,即時處理買賣交易事宜。
陳永裕是第四房的獨生子,被六使內定爲其繼承人。他在陳家第二代成員中受教育程度最高,曾留學著名的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考獲結構工程學碩士學位。二戰甫一結束,即回來擔任益和經理。陳六使大權在握,事無巨細,從決策到管理到執行都親自動手,從不懂得授權,雖也有意識地培養接班人,卻不讓接班人將企業組織、管理和營業方針進行現代化轉型,使接班人、家族股東及高級管理層萌生去意,轉向外面發展各自的事業,陳永裕後來也轉而發展自己的事業。因爲他認爲益和在將來難保樹膠出口貿易的領袖地位,更談不上繼續發展。
雖然益和公司管理制度逐漸僵化,未能對新馬獨立後由殖民地經濟轉型到獨立自主的新經濟制度,做出快速的反應。但是,陳六使的經營卻時時尋求突破。益和在20世紀50年代爲打破英國的貿易保護主義,不惜铤而走險,向殖民地政府之外彙統制法令挑戰,爲華商的海外經營樹立了典範。
創辦南洋大學事無巨細
二戰後,新加坡華僑人口增加,但是華文教育和華校學生卻沒有相對增加,甚至反而減少。1947年,英殖民當局發表了有關教育政策及有關教科書的規定,“舉凡足以阻遏華語教育之生機者,議院無不一一通過。”1951年,馬來亞聯合邦商業法令更規定商業簿記一律采用英文和馬來文,不准用中文。陳六使目睹步步緊逼之下“淪華文于無用之地,而默待其自然向汰的窘境,感到“處茲狀況之下,我星馬華人低眉相爭,負手傍徨,誠不知明日命運又將何以”,他呼籲三百余萬星馬華人,不能坐視母語教育、祖宗文化之形消迹滅,後世子子孫孫不知誰是父母祖宗。
雖然受教育不多,陳六使卻開始積極投身華人教育,呼籲倡辦南洋大學。“全南洋群島一千六百余萬華人,爲保障並發展母語教育,爲維護偉大的中華文化,不可無南洋大學。爲傳播中華和平的文化,以貢獻于世界和平事業,也不可無南洋大學。”陳六使在爲南洋大學建校舉行奠基典禮時宣告:“我們是在這塊荒土上播下文化的種子,我們的文化在這裏將與日月同光,天地共奪。”
南洋大學獲准創辦是海外華文教育的重大勝利。圖爲1955年, 李光前先生(前排右起第十人)十分欣喜地出席校址
南洋大學學生樓落成時,李光前先生(前排右二)和陳六使先生(前排右一)並排一起參加盛典。
經過3年多的籌建,南洋大學于1956年3月15日正式開學。從1953年至1964年間,陳六使一直擔任南洋大學執行委員會主席。12年間,南洋大學的建設和發展,包括校舍的建築師資的聘請、科研儀器、圖書資料、教學質量及學生學位、師生福利及文體生活等方方面面,都飽含了陳六使的努力和付出。
南洋大學誕生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民族主義運動浪潮席卷整個東南亞。印尼、越南和緬甸人民發動獨立戰爭,抗拒西方殖民地政府回來。英國在這種背景下重回新馬,重新劃分新馬政治版圖。1946年,馬來亞九州組成馬來聯邦,而新加坡則成爲直轄殖民地,新馬分治。馬來蘇丹的大權落入英行政官手中,英殖民政府又放寬移民入籍申請條例,引起馬來人的不滿,促發一場保皇和維護馬來人特權的政治運動。新加坡成爲一個政治孤島。
“教育與政治糾纏不清,是南洋大學長期面對的困擾。陳六使帶領的華人社會,認爲傳播中華文化、發展華文教育,可以爲馬來亞文化的發展和當地人才的栽培做出貢獻;而殖民地政府、馬來族群和部分英文教育者則不以爲然,他們堅稱種族和諧和國家建構將因此受到破壞。
在1960年4月2日,南大第一屆畢業典禮上,他對畢業生發表宣言說“你們現在是大學生了,南洋大學今天正式頒給你們學位,發給你們文憑這在你們當然是一種光榮,但在另一方面,也加重你們對社會國家以至全人群的責任。”
後來因爲種種原因,南洋大學終于被強行並入新加坡國立大學。這海外唯一一所華文大學就此不複存在,退出曆史舞台。南洋大學與新加坡大學合並前的25年中,南大共有一萬多名畢業生,爲新馬文教,工商,政經各領域做出積極的貢獻。